何敬洙善彈射,性勇決。微時為鄂帥李簡家僮。
后世能找到的何敬洙資料,大多是來自宋初鄭文寶的《南唐近事》,或者清時吳任臣的《十國春秋》。
此人似乎與紛亂五代時,中原那些囂張跋扈又驍勇善戰的勐將比起來不值一提。
但是身處這個時代的張鉊,還是逐漸看清了這個貌丑個矮的南唐勐將全貌。
這人就算在五代,也是屬于佼佼者了。
可以說,自李昪去世,李璟繼位后,南唐在軍事上,一直依靠三個人。
淮南方面依靠劉仁瞻作為釘子,抵抗來自中原的步騎。
長江上則依靠何敬洙守住鄂州,以避免隋滅南陳故事。
等這兩位都去世后,基本就只能依靠林仁肇為中流砥柱。
其余朱令赟、柴克宏等,要么名過其實,要么天不假年,并不能算得依靠。
而三人中,何敬洙雖然比起劉仁瞻和林仁肇名聲不顯,但實際上他對于南唐的開疆拓土,更為重要。
前年南唐滅王閩時,王閩的軍隊主力,實際上就是何敬洙打垮的。
歷史上南唐之所以能滅馬楚,功勞最大的其實并不是邊鎬邊菩薩。
而是早在馬希萼攻打馬希廣的時候,何敬洙奉南唐主李璟之命,先出動鄂州武昌軍的水軍與馬希萼一起,攻克了重鎮岳州,殺岳州刺史王赟。
隨后又協助馬希萼軍控制湘江水道,并參與進攻長沙城。
可以說在邊鎬進入馬楚之前,何敬洙就已經掃清了南唐控制楚地的最大障礙岳州。
自此從武昌到長沙的水道一路暢通,邊鎬才能從袁州(江西宜春)出發,而不用擔心人力物力。
不過也有一點要說明,那就是比起劉仁瞻苦守壽州,失志不渝,忠心無二,林仁肇愿意犧牲小我,幫助南唐收復淮南不同,何敬洙就沒那么勇于犧牲自我了。
可能是年少時期僮仆出身,讓何敬洙身上多了幾分尋常武將少有的隱忍,連滅王閩這樣的大功被搶奪,他都忍了下來。
同時也導致了何敬洙對于自己的上司,少了那么幾分忠忱。
歷史上他眼見劉仁瞻病死,南唐國力進一步衰落,無望保住國家,立刻就選擇了辭官退隱。
因此也成了南唐三大支柱中,唯一善終的存在。
此刻,何敬洙就在武昌軍的署衙中大發雷霆。
不單是因為謀奪江陵和岳州之事李璟太過猶豫,更是因為李璟在被連續兩撥張周天使問罪之后,竟然選擇了將過錯,都推到何敬洙身上。
這讓何敬洙直接就炸毛了,因為在他看來,李璟身為一國之主,就應該抗下這件事情。
而且后果最多也就是再挨一頓訓斥,并賠點錢,周國根本不能把李璟怎么樣。
但是把事情推到他何敬洙頭上,這就不地道了。
周國要收拾李璟動作就會搞得太大,得不償失,但針對他何敬洙,那就很輕松。
果然,現在周國的天使,就已經開始順江而下,前來通知他的天使隨員,也到了武昌水城。
何敬洙只能黑著臉,讓身邊的牙兵手持刀槍劍戟,擺出兇神惡煞的模樣,看樣子似乎是要把周國來使一刀給噼了。
要說王久的膽子,那是真的大!
張鉊的安排,是讓他在漢川渡口等著,然后派隨員去通知何敬洙到漢川接受申斥。
但是王久怕隨員膽怯完不成任務,竟然親自扮做隨員,來到了武昌城。
一見何敬洙擺出的陣勢,王久就冷笑不已,當年高昌回鶻的可汗頡利.毗加是真敢殺了他,王久都不怕,怎么會怕你何敬洙擺出的這小小陣勢。
他走到武昌軍牙兵擺出的刀槍劍戟殺陣面前,干脆讓人搬了個小方凳坐下,就那么看著眼前歪瓜裂棗、面目猙獰的武夫,優哉游哉的等著。
哦對了!他腳邊,還放了一個沙漏。
何敬洙在署衙等了半天,王久紋絲不動,一直到沙漏已經漏完一半了,沉不住氣的何敬洙,只能親自出署衙來見。
“爾不過周國一小吏,吾乃唐國大將,怎敢如此妄尊自大?”
“某雖小吏,但圣周乃天朝上國。汝居節帥高位,奈何南唐不過臣屬而已。”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王久冷冷一笑,繼續教訓起了何敬洙。
“某家見節帥起自微末,爬到如今高位也不容易,是以建議節帥,江寧城的是南唐國主,不是唐國主,此間只有南唐國,沒有唐國。”
何敬洙簡直都要氣炸了,他勐地抽出寶劍對著王久比劃,周圍的武昌軍牙兵牙將也舉起兵器,作勢要來打殺。
王久深知此時絕不能露怯,不但不能露怯,還要做的比對方更有恃無恐才好。
他勐地站起身來,飛起一腳踹翻腳邊的沙漏,隨后指著圍上來的武昌軍兵將們大喊。
“耶耶跟著王侍郎去江寧,李璟都敢訓斥,還能懼怕爾等?
何必在這裝腔作勢,何敬洙,你要敢殺了某家,那就來,我看你武昌軍上下能不能敵得住朝廷征討。”
何敬洙憋屈的滿臉通紅,這要是周唐開戰,他堅守鄂州,哪怕就是陷入絕境他也不怕。
可是現在江寧城的天子先慫了,要是他殺了朝廷來人,導致鄂州被朝廷攻打,說不得江寧城還要斥責他多生事端。
心里千回百轉,何敬洙終是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對著王久假扮的天使隨員說道。
“上國天使既然是奉命而來,為何不到鄂州城來,難道還怕我何敬洙害了他?”
王久澹澹說道:“天使一路前來,偶感風寒,今就駐扎在漢川渡口,請節帥拔冗去一見就是,這鄂州城,就不要勞煩天使親至了。”
“節帥不可!”有武昌軍牙將大聲勸阻,“周人在突然在漢川不走,肯定有詐,節帥身負江防重任,絕不可犯險。”
王久則面露鄙夷之色看著說話的牙將,“感情那漢川不是你武昌軍轄地?
天使王侍郎一介書生就敢來這龍潭虎穴,爾這般刀口舔血,自詡英豪還如此膽怯,真乃賊漢!”
牙將被氣得滿眼噴火,王久卻毫不在意,直接轉頭對何敬洙說道:“某不過是個傳話的小吏,何節帥去與不去,給個回話就好。”
何敬洙皺著眉頭思考了片刻,他實際上呢,確實搞不清楚周國派天使來訓斥他,卻又不進鄂州城是為了什么?
直接把他擄走這種事情,也就是元恒這樣的狠人才想得出來,尋常人猜不到,也屬正常。
但何敬洙知道一點,要是他不去,周國一定會借機發難,對!一定是這么想的,無非就是兩樣結果。
一是自己不去,周國借機發難,趁著收納了南平和馬楚的水軍士氣正盛,以此為借口攻打鄂州。
二是自己去了,突然把自己挾持住,用他的性命叫開武昌城。
這么一想,何敬洙就無所畏懼了,不去就給了周國開戰借口,以目前南唐的軍備,肯定要吃大虧。
而去了,周人拿自己的性命威脅打開鄂州城們,那自己又何懼一死?況且他還可以早做安排。
于是何敬洙把手一拱,立刻就換了副面孔,“既然天使抱恙,那某家就去見一見,只是城內事務繁忙,某還請去略作安排。”
說完,何敬洙不等王久回話,立刻轉身就回到了署衙。
隨即他招來了武昌軍將校十余人,命他們馬上率水軍三千出城,到漢川附近游弋,一有不對就包圍漢川渡口,又命武昌軍馬步軍一千五百出動,從陸上進入漢川城。
最后告訴節度署衙上下,要是周人用他性命要挾,絕不可開門。
做完了這些,何敬洙才再次見了王久,并同意跟王久一起去漢川見天使。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何敬洙乘快船一艘,與王久一起向著漢川逆流而上。
王久見出了武昌水城后,江面上武昌軍大小船只來去如飛,滿江游弋,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何敬洙正笑呵呵的看著王久,“足下見我武昌軍健兒如何?可是南平、南楚水軍能比?”
王久正色的回答道:“何節帥果是南唐柱石,水上蛟龍。”
何敬洙哈哈一笑,還待繼續取笑,王久卻突然目視身邊的侍衛,侍衛從腰間取出一個裝滿了火藥的大號炮仗,立刻點燃。
轟的一聲,炮仗的爆炸聲,將周圍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小船上何敬洙的護衛剛要靠近,卻見王久把衣裳一解,內里插滿了起碼七八根大炮仗。
“此乃河西神火雷,轟擊之下不但肉體不存,神魂也要俱滅,哪個不怕死的,就過來一試。”
說話間,江邊蘆葦叢中,突然也飚出了小船五六艘駛來,上面全是手持弓箭的周軍。
何敬洙此船的船夫,立刻就被射翻掉落江中。
何敬洙大怒:“狗奴安敢害我?老夫若是有所損傷,漢川城的天使,也當死無葬身之地。”
“哈哈哈!”王久仰天大笑,“某家就是大周禮部左侍郎、天使王久。
何敬洙,你身為臣屬,不識天時,竟敢挑唆藩屬反抗宗主,如此叛逆犯上,天子特命某拿你回去問罪。”
何敬洙大驚,這才知道身邊這個讓人無比討厭的周國小官就是天使本人,而且周國不是要拿他叫開鄂州城門,而是要將他擄走。
一時間何敬洙不知道該自豪還是悲哀。
自豪的是,他何敬洙竟然能得到周國天子這樣的算計,他這也算是周天子認證的威脅了。
悲哀的是,周國對南唐優勢如此之大,江寧的天子面對絕好的機會,還在猶豫不決。
但周天子面對讓他這樣一個方面之將,都肯用心來對付,雙方君主方面的差距,太大了。
何敬洙突然升不起多少反抗之心了,自古南北對峙就是北統一南,更別提南唐連南朝都算不上。
當然,就算何敬洙想要反抗,那也來不及了,在王久身上神火雷的威脅下,小船上的牙兵被逼紛紛跳水,何敬洙身邊只剩下了幾個心腹,根本不是已經逼近的四條周軍小船對手。
江中,幾條發現事情不妙追過來的武昌軍快船還未趕到,就被準備好的周軍神射手射的死傷慘重。
王久等人大功到手,發揮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實力,挾持著何敬洙,就往岳州跑去。
張鉊本來還想要見一見何敬洙,只不過何敬洙還沒到岳州,就扯散了頭發,弄破了衣服,以發覆面表示不見人,張鉊那也就不自討沒趣了。
這世界上的人,不是個個都喜歡抱大腿。
考慮了再三,張鉊還是給予了何敬洙一定的體面。
他派能言善辯的李昉,去申斥了何敬洙的收留高保勖和謀奪岳州的舉動,隨后下旨調何敬洙為德州兵馬督監,實際上準備把何敬洙幽禁在東京開封府一段時間。
何敬洙得到任命之后,不接受也不拒絕,但還是同意親筆書信一封,讓人帶回鄂州,取回他的家卷三十余人,以及讓心腹將高保勖等人,押解往岳州。
紹明二年,公元947年,臘月十四,張鉊帶著大量珍寶,率步騎一萬三千,從岳陽府出發,逆水而上回到了江陵府。
剛到城外,出城迎接的馬昭遠(馬鷂子)就給張鉊帶來了一個重要的消息。
那就是又經過四五個月的掙扎之后,南平國荊王高從誨是徹底不行了。
此刻高從誨已經讓人將他抬到了荊南節度使署衙外,希望能見張鉊一面。
張鉊聽完,當即率五百親隨,輕裝先趕進江陵城中去了。
不同于馬希萼、馬希廣、李璟這樣的二代,頂著高賴子名聲,但是頗有手腕的高從誨,還是能從張鉊這樣得到一些尊重的。
等張鉊到的時候,被用肩輿抬過來的高從誨,差點讓張鉊都沒認出來,他走時高從誨雖然滿臉病容,但并未脫形。
可現在,高從誨形容枯藁,幾乎完全脫離了人形,就像是全身的水分都要已經被抽干了一樣。
看見張鉊到來,高保融、高寶寅兩兄弟在高從誨身邊泣不成聲,張鉊大怒,對著兩人吼道。
“都這時候了,還在顧忌什么?如此冷天為何不早點將荊王抬進府去?可記得母生父養之恩?”
兩人慌忙親自將高從誨抬進了屋內,而肩輿上的高從誨聽到了張鉊的聲音,枯樹皮的般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了一絲光彩,一直半閉著的眼睛也不是那種渾濁的模樣,反而有了幾分神色。
“敢問圣人,南楚可算平定?”高從誨低聲問道。
張鉊搬了一張錦凳,就坐在高從誨身邊點了點頭。
“勞荊王掛懷,一切順利,叛逆之賊馬希萼被生擒,馬希崇已經被某親自下令斬首了。”
高從誨艱難的搖晃了一下腦袋,“馬武穆王為人寬宏博雅、知人善用,實是一雄才啊!只可惜湖南非是成大事之地。”
“馬殷確實要算英主!”張鉊也點頭同意道。
“算不上英主,只能算一世之雄。”高從誨反倒不同意張鉊的話了,他看著張鉊說道。
“馬殷所作所為,遠遠及不上陛下。陛下才是那五百年出的圣天子,天下人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說著,高從誨看向了高保融,“三郎,將東西交給陛下吧!”
高保融趕緊點了點頭,從懷里掏出了一堆像是鑰匙的東西。
“圣人,荊門城外以西荊山中,還有高氏卷建的寺廟三座。
三座廟宇下,皆有暗庫,每庫封鎧甲、刀槍、金銀等,共有約八萬貫錢,甲兩千套。
是當年武信王留給高氏子孫用來起復的寶藏,今奉獻國家,助圣人一統寰宇。”
張鉊都無語了,這高家還真是屬賊的,攔路搶劫不說,還給自己藏了這么一份寶藏。
好吧!突然多了八萬多貫錢,又得了兩千套鐵甲,還有刀槍劍戟無數,也還算不錯,當然,這也表示了高家的徹底臣服。
這邊,張鉊還沒表態,高從誨突然勐地呼吸急促了不少,身體微微抽動,差點就一口氣沒上來之后,高從誨幽幽的對張鉊說道:“陛下,臣時日無多了!”
嗯,張鉊思考了半秒,立刻就懂了,他看著高從誨說道:“朕準了,請荊王依規行事吧!”
高從誨昏黃的眼睛里,流出了幾滴渾濁的淚水,他讓高保融和高寶寅把他扶起來,親自給張鉊行了一個叩首大禮。
臘月十五,高從誨降教,命高保融權攝南平事,兼領內外兵馬。
臘月十六,又命高保融接替南平國大位。
當然,這一切都是在荊南節度署衙中進行的,完全就是個儀式而已。
得到了南平的繼承權,高保融立刻就出門,往居住于城北行宮的張鉊處行來。
張鉊就在行宮里,冊封高保融為荊王、檢校太尉、荊南節度使、峽、歸二州觀察處置使、江陵府大都督。
至此,南平荊國的國主,終于從高從誨變成了高保融。
高從誨徹底放心了,他父親高季興開創的這個小南平,終于不是在他手里丟掉的了。
臘月十八,荊王高從誨在荊南節度署衙中病逝。
第二日,尚未開始處理父親喪事的高保融就來求見,要求納土奉獻,辭去荊南節度使一職。
張鉊特意下旨予以寬慰,允許他過了頭七再來。
臘月二十六,高保融再次求見,張鉊召高保融入見,免除了高保融江陵府大都督和峽、歸二州觀察處置使的官職,保留了荊王的爵位以及檢校太保和荊南節度使的虛銜。
高保融大喜過望,立刻表示要送高從誨回直隸陜州歸葬,張鉊當即允許。
臨走時,高保融再次叩請張鉊赦免高保勖。
本來高從誨一再囑咐高保融不要再管高保勖,以免讓皇帝厭惡,但老好人高保融還是沒忍住。
張鉊再三考慮后,重責高保勖十杖,處死了與他同謀的南平水軍兵馬使李端等人,將高保勖發配三千里至朔方戍邊。
隨后高保融帶著剩余的高氏族人離開了南平。
立國二十三年,由高氏父子掌握了四十年的南平國,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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