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這是個雄風凜冽的城市,自魯昭公元年,即公元前541年,大約是東周景王四年,晉國中行氏的荀吳率軍北擊赤狄,奪取此地起,這里就是華夏農耕文明的北地明珠。
從東周至今,一千五百多年了,很多地方都換了幾個名字,但是此城不管怎么變,始終就只有兩個名字,要么是太原,要么是晉陽。
當然,新莽時期不能算,王莽這家伙,估計是個地圖控,總能在地圖上整出一些新花樣來。
張昭到達晉陽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刻,雄壯的晉陽城讓張昭看得一陣目醉神迷。
他突然發現,劉知遠以及郭威等人的信心來源是什么了,就是這一座晉陽城。
這是怎樣的一座雄城啊!
周長最少超過八十里,也就是單面一方的城墻,就有十公里以上,設八正門,外加十六座輔門。
大小甕城就有六座,城墻上有城堵七十七堵,敵臺六十一座,其余馬面、陷坑等無數,城墻上最寬處能八馬并行不嫌堵。
城墻最高處約有三丈,城下壕溝深一丈有余,墻體為三合土輔以條石筑成。
護城河又寬又深,河面波光粼粼,只看一眼就知道,想要掏干這樣的大河,工程量一定會達到不可想象。
除了這個外城,晉陽城中還有一晉陽宮為基礎的唐皇宮和河東節度署衙兩座內城,同樣城高墻厚,囤積有大量糧草。
這樣的雄城,就算攻陷了外城,內城人拼死反抗的話,時間也得是按半年起算,外城恐怕是按年來算的。
張昭抬頭看去,晉陽城頭的城樓在夕陽的金光照射下,給人一股泰山飛至眼前的威壓感。
張昭再左右一看,身邊的文臣武將皆有震驚之色,想來如果真是率軍來打,恐怕沒打,士卒都會認為此城絕難攻破,士氣就跌了三分。
“好一座雄城!北接系舟山,東據太行,西依呂梁,南下就是一馬平川,可收十萬石粟,襟四塞之要沖,控五原之都邑。
大朝高祖,后朝莊廟,包括晉主石敬瑭,都從此地南下定鼎中原,了不得!”
張昭頗為感慨的說道,他想起了歷史上,這座晉陽城的威力,在北宋初被發揮到了淋漓盡致。
劉崇一個無賴兒,子孫皆是庸碌之輩,就能僅靠太原一城,硬抗后周、北宋二十余年。
不過后來,這樣的雄城,卻毀于趙光義之手。
車神畏懼晉陽雄城,又憤恨于晉陽城軍民的長期頑強抵抗,稱此地“盛則后服,衰則先叛”,遂以開封太原星宿不合為借口詔毀晉陽。
趙二先遷城中士紳富戶去開封洛陽,又火燒城市,尤為歹毒的是,宋軍火燒晉陽不是經過計劃,而是臨時起意,并未通知晉陽百姓。
等到大火蔓延之時,百姓們根本都不知曉,城中老幼被燒死或逃跑被踩踏致死者不計其數。
隨后趙光義征發數萬人削平晉陽北部的系舟山山頭,曰“拔龍角”。
并下令決汾水、晉水沖灌晉陽城廢墟,禁止任何人在當地居住,徹底將晉陽摧毀。
這狗東西!怎么就不在高粱河被遼軍打死呢?
想到這,張昭火氣上來了,突然對身邊的章成說道:“今日舉辦百驢宴,朕要好好吃一頓驢肉!”
章成:.。
那邊的李昉沒聽到皇帝氣呼呼的說要吃驢肉,而是以為皇帝被晉陽的威勢震懾住了,于是把手一拱,對張昭說道。
“雖天下至雄之城,然不能擋天下至仁之主!陛下順天應人,仁德播于四海,天下英雄聞而拜伏,何懼此區區一城哉!”
張昭聽完心情立刻就舒暢了很多,他哈哈一笑,繼續往前走去,說實話吧,他剛才其實也起了那么一絲絲,是不是摧毀晉陽城的念頭。
這地方,地理位置簡直無敵,又有雄城虎踞,左近百姓民風剽悍,加上這幾十年來,從晉陽南下去當皇帝幾乎成了慣例,確實對無險可守的東京開封府,帶來了很大的壓力。
不過李昉這番話一說,張昭立刻就忍不住有些啞然失笑了。
自己又不是那個歷史上歷經驚險才勉強掌握住國家的車神,用不著出這樣的下作手段。
晉陽南門,迎恩門,劉知遠正妻李三娘、兒子劉承佑跪在最前面,河東的大小官員跪在最后面。
其中還未滿十六歲的劉承佑光著上身牽著一頭肥羊,做肉袒牽羊狀,在城門洞子外瑟瑟發抖,冷到是不冷,應該是害怕的。
張昭一到,劉承佑更加恐懼,竟然像得了瘧疾一樣打起了擺子,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三娘悲苦以極,只能代替兒子膝行兩步,叩首在地上,凄聲說道。
“臣,前晉北平王劉知遠妻李氏并次子劉承佑跪迎陛下圣駕,今奉上河東十二州圖冊,還請圣人寬宥。”
廣義上的河東,大約等于現在山西省的絕大部分。
但實際上,一般說的河東,是狹義上的河東,即太原這一府及其下轄的晉陽、太谷、祁、文水、榆次、盂、壽陽、樂平、廣陽、清源、交城、陽曲這十二州縣。
張昭隨手翻開看了看,河東十二州縣,尚存戶九萬七千三百余,賬面上人口一十九萬五千余,不由得眉頭一皺。
這個數據,遠低于唐朝鼎盛時期的二十八萬戶,當然也高于北漢滅亡時期的三萬五千二百戶。
而且這個實際人口肯定比戶冊上的多,因為這個戶冊上,一戶竟然只有兩口多一點人,這肯定是不正常的。
如果按四到五口一戶的正常情況來看,也還有四十多萬人口啊!
好家伙,河北這么大的地方,不算幽、易、莫、瀛、薊、檀六州,已經被契丹和災害禍害的只剩下了二百余萬人。
但是在河東,僅僅河東這十二州縣,都還有五十幾萬人。那整個大河東,怕不得有一百萬上下。
看來自己還是占了年齡上的便宜,這要是劉知遠年齡跟他差不多,鹿死誰手,那還真有的打!
李三娘其實還挺有幾分徐娘半老的風韻,年齡也不大,剛好與張昭同歲,但張昭對她卻沒有興趣。
也不叫沒有興趣,怎么說呢,劉知遠也算是個豪杰,不是孟昶、李璟那樣的花花公子,沒必要侮辱他。
再說,李三娘雖有風韻,但是跟花蕊夫人這種十八九歲的極品,那也差得太遠了。
因此張昭只是淡淡一點頭,把手一揮,“起來吧!劉知遠雖然不識天時,至生狂妄之心,但罪不在你們母子身上。
念及劉知遠與河東軍民昔年抗擊契丹有功,爾母子二人去洛陽居住,封劉承佑為順義侯,賜宅院一座,年給俸祿二百貫,好好奉養母親吧!”
李三娘聞言大喜,張昭這種表態,肯定就是不會為難他們母子,當即再次叩首泣不成聲。
被嚇得傻乎乎的劉承佑此時也才回過神來,對著張昭叩首不停,連呼:“謝圣人不殺之恩。”
張昭沒有去住劉知遠在河東節度署衙中的北平大王府,而是直接住進了被稱為唐皇宮的晉陽宮。
當年李淵就是在這里,被次子李世民慫恿由此南下定鼎中原,開啟唐朝三百年天下的。
當然這已經不是李淵時期的隋朝晉陽宮了,原本的晉陽宮早已破敗,現在這個看起來還挺適合居住的晉陽宮,是李克用、李存勖父子重修的。
張昭一見晉陽宮,就十分喜歡,富麗堂皇,大氣磅礴,還居于天龍山脈尾端,西南就是著名的天龍山石窟。
這天龍山石窟,雖然也后世名聲不顯,但那是因為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時候,遭到了列強文物強盜的毀滅性掠奪,后來天龍寺又被大火焚毀,石窟基本被毀棄。
但是現在,經過北齊高歡、高洋父子一直到隋煬帝楊廣的開鑿,天龍山石窟比敦煌莫高窟更美麗,與洛陽的龍門石窟齊名。
區別于此時,也就是唐代雕塑風格嚴謹、精湛,龍門石窟則以逼真,形象寫實,充滿生活氣息著稱,更易讓人心生祥和之意。
入了城,當然要大宴功臣,張昭看著遠處的天龍山石窟和天龍寺,張昭對身邊的李昉說道。
“此地風光豪邁,氣候涼爽,天龍寺莊嚴秀麗,正是避暑的好地方。
速速遣人送信至東京,請兩位皇太后,貴妃,金國大王與魏國大長公主往晉陽一行。”
張昭心里還是對晉陽有些忌憚,因此想了想,干脆把母親和孩子們弄到晉陽來住一段時間,加強一下張周皇室和晉陽百姓的聯絡。
想了想,張昭還覺得不夠,喊住了正要去擬旨的李昉。
“讓皇后也來一趟晉陽,密旨告訴她,來晉陽時就詔免晉陽、太谷等十二縣百姓三年的鹽鐵稅、絹帛稅、農器錢等雜稅。
再免河東百姓三年的丁口銀,東京的留守重任,就交予賢德貴妃曹氏處理。”
此時的賦稅種類與中唐一樣,還是實行春秋兩稅制,但是在農田這種基本稅以外,還有大量的有隨田賦帶征的農器錢、曲錢、牛皮稅和進際稅等附加稅。
此外,還有按人征收的丁口錢、鹽鐵稅、絹帛稅等雜稅。
這時候的百姓,負擔是非常重的,甚至連一般富戶和小塢堡土豪賦稅都很重。
因為朝廷上可全是蠻不講理的武夫,別的好說,律令很多時候都可以不嚴格執行,但是你敢不交稅,那就一定要斬人的。
而劉知遠為了和張昭相抗,在河東征稅種類達到了駭人聽聞的十六種,河東居民的負擔,實在是太重了。
李昉聞言,想張昭建議道:“圣人新入晉陽,人心尚未穩固,不如圣人先以劉知遠殘害河東百姓過甚為由,先召免河東、云州等地的丁口銀以安定人心,等皇后到達晉陽,再免三年雜稅。”
張昭聽完點了點頭,確實應該這樣,一是穩定人心,而是逐步施恩,兩次疊加,更能在百姓心中加深印象。
于是,張昭立刻對外宣布,免除河東、云州等地二十七州今年秋的丁口銀。
之所以沒有一次性免三年,也還是考慮到公平和財政壓力。
不過就是這免一年的丁口銀,立刻就讓晉陽城歡聲雷動,張昭在遠離城區的晉陽宮,甚至都聽到了歡呼聲。
李昉出去后,郭榮、郭謹、王殷、劉詞、李韜等河東諸將被帶了進來,郭榮還有些不好意思,但張昭還是趕緊招手讓他過來。
“三郎,怎的如此生分了?快快過來!”
郭榮面露感動之色,走到張昭身前十余步處,猛然拜伏在地,泣不成聲。
“臣辜負陛下良多,也辜負了昔年的袍澤,滏陽城下還殺傷了大周兵將,雖九死不能贖其罪,實在無顏再見圣人。”
郭榮這可不是做戲,而是真情流露,在滏陽城時,外面的周軍喊殺聲震天,雙方多次在破損的滏陽南城短兵相接。
郭榮雖然沒有手軟,但心里的負罪感一直非常重,此刻見到張昭,心里幾乎都到了崩潰的境地。
張昭也長嘆一聲,“你郭榮聽聞母親病重,沒有貪戀高官厚祿和遠大前程,千里趕回去是為孝。
滏陽城中力戰,沒有因為與朕的特殊關系就背叛劉知遠,是為忠。
此刻痛不欲生,乃是因為心中還有義。此等忠孝節義之臣,何稱無顏見朕?”
郭榮抬起頭來,淚流滿面的看著張昭,“不管如何忠孝,但臣總是殺害了百余昔日袍澤,實在難受的緊。”
張昭站起身來,將郭榮拉起來,“此非你郭榮一人之過,這是我們這些武人數百年自相殘殺的過錯。
國家的勇士,沒有死在開疆拓土與外敵死戰之中,多少豪杰,反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朕立大周,復周禮,就是要讓咱們不再自相殘殺,而是能如大朝時,天下豪杰都為國戰!”
張昭這是說的真心話,自然也說的情深意切。
郭謹、劉詞、王殷、李韜等都拜伏在地上感慨萬千,郭謹尤其顯得極為感動。
“恨不能早識圣人胸懷,不然絕不會有今日之殤。”
張昭松開郭榮,對他說道:“你既然心中有愧,覺得難受,那就先回家歇息一段時間,聽聞你剛得了兒子,也好好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歷史上郭榮在妻子劉氏被殺之前與劉氏育有兩子,與妾室育有一子。
不過現在還沒到郭威、郭榮全家被殺的951年,因此郭榮才剛剛得了長子柴宗誼。
不過郭榮搖了搖頭,對著張昭說道:“臣不去歇息,因為臣大人還在涉縣,臣想南下去勸說大人前來歸附。”
說道郭威,張昭也點了點頭,對著殿中的一票河東軍將問道:“郭威、白文珂、郭從義三人在涉縣攏兵一萬,至今未至晉陽請罪,是個什么章程?他們是想干什么?諸位可知道?”
張昭本意是問郭榮,不過郭榮身后的郭謹突然上前對著張昭說道:“北平王既然駕崩,郭威等人身為臣屬,斷然沒有負嵎頑抗之心。
臣以為,郭威、郭從義、白文珂三人不過是畏懼殺傷過大周兵將,不知道陛下要如何處置他們,故而收軍固守。
今陛下入了晉陽,對河東軍將士家屬秋毫無犯,若能赦免三人罪過,只需一信使,就能讓涉縣之軍卸甲歸降。”
郭謹理解了張昭的意思,他問郭威等人是個什么章程,就是在問這些人是不是還有繼續頑抗之心。
主要也是因為歷史上郭威也是當了皇帝的,雖然他們早已窮途末路,但萬一郭威有別樣的心思呢?
不過在郭榮、郭謹等人看來,郭威除非是瘋了才敢如此,現在就涉縣那萬把人,家眷還全在晉陽,打死他們,他們都不敢反抗。
現在之所以沒來歸降,大概率就是怕張昭要報復河東武人,若是張昭入晉陽就縱兵劫掠,殺了他們的家眷,那么三人肯定是要拼死反抗的。
但是現在,張昭入了晉陽秋毫無犯,他們的擔心就完全不存在,確實之需要一個信使就能招來的。
張昭笑著點點頭,對郭謹說道:“聽聞郭卿曾在滏陽為劉知遠服喪三日?”
郭謹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回稟圣人,臣是晉陽人,與北平王乃是同鄉,昔年都曾在后朝明廟皇帝麾下為將,又對臣有恩,理應服喪三日。”
張昭心里很明白,現在全天下的人,漸漸摸到了他張昭的喜好,因此都想著法的要裝一裝忠臣,這樣就可以簡在帝心。
張昭不是很確定郭謹就是在裝,但這種事,論跡不論心,哪怕就是裝的忠臣,也是可以轉化為忠臣的。
“也是個忠臣啊!那朕就委派你與郭榮一起南下涉縣,勸說郭威等三人前來晉陽。
就說此戰是朕與劉知遠相爭,他們盡忠主上,只要卸甲來歸,就既往不咎。”
安排完了郭榮和郭謹去勸說郭威等人,張昭還沒喝口水,張烈成和趙普又進來了。
匯報的事情也很簡單,那就是要讓河東的大人物們出點血的問題。
查抄劉知遠以及其近親劉崇等人的府邸,統計晉陽府庫的工作還在繼續,但想來財貨不會太多。
因為劉知遠是把一切都賭在了和張昭的決戰中的,必然不會留下太多的財產。
那么張昭花費這么大才進了晉陽城,總不可能什么也得不到吧,下面的士兵還在等著賞賜呢。
雖然張昭做好了虧本的準備,但肯定不能虧太多。
所以,那些鼎力支持了劉知遠的河東大族,以及郭威、白文珂、王峻這樣的劉知遠心腹,破財那是免不掉的。
只是這個事,不能張昭去干,得讓錦衣衛和中書省的度支舍人來辦理。
張烈成這個錦衣親衛指揮使和度支舍人趙普,就是來向張昭回報‘勒索’名單的。
張昭看了看,只把郭謹的名字劃掉,然后對著蘇逢吉和劉銖這兩個名字重重點了點。
“此二人,重重拷問,盡墨其家產,若有隱藏,人頭不保!”
蘇逢吉,此人深得劉知遠信任,為人尤其殘酷,昔年他生日時,劉知遠讓他去監獄問案,本意是要他釋放些犯人,以為祈福。
結果蘇逢吉到監獄,無論輕重罪直接將一監獄的犯人全部殺光,隨后拍拍手,神清氣爽的去向劉知遠匯報,“獄靜矣!”
劉銖也差不多,殘忍好殺,歷史上郭威一家老小,郭榮一家老小,連嬰孩都不放過,就是他的手筆。
更奇葩的是,這兩人還是劉知遠的親信,如此殘忍好殺,劉知遠卻認為他們有決斷,甚為倚重。
而且這次劉知遠起兵,在河東刮地三尺,大部分也是這樣兩人干的,殺了他們,正好平民憤。
張烈成秒懂張昭的話意,張昭一般不輕易說一定要殺誰,但只要說到人頭不保了,那肯定是要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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