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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0章 昔日因,今日果

  懷著極度的思念回到了家鄉。但是突然又發現,家鄉已經不是想象中的模樣。

  而且對家鄉的感覺,從親切變得有些開始不習慣起來,并且產生了逃離這里的想法。

  章小豹就是這樣,他在下白馬村住了三個晚上后,實在覺得沒意思,這又跑回了涼州城。

  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下白馬村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熱鬧。

  那些當年跟他一起糞土萬戶侯的同伴們,要么已經有了各自的前途,要么就已經埋骨在了村后。

  前者暫時見不到,徒增想念。后者再也見不到,空余悲傷。

  還在的均田戶們,當年就不算多么出色,不然也肯定跟圣人走了,章小豹跟他們始終有些聊不到一塊去。

  均田戶們的生活,雖然可以稱得上富足,總是少了幾分人氣。

  而且,在缺少勞動力以后,章小豹能明顯感覺得到,土地對于他身邊人的吸引力正在下降。

  而這些天,也有各村的新一代豪杰健兒騎著高頭大馬,前來拜見章小豹。

  他們不約而同的忽視了章小豹的瘸腿,反而認為那是好漢子的勛章。

  他們感興趣的,是章小豹如何殺的契丹人尸橫遍野,打的南唐軍哭爹喊娘。

  所期望的,照樣是跟著圣人當兵作戰,但他們好像已經不太喜歡土地這個東西,而是更喜歡金銀、錦帛、綢緞。

  對于種地,更是不放在心上。

  而剛回到涼州的章小豹,很快就又被人找上了門。

  原來是西京副留守,承天府尹裴遠,派人來請章小豹過去一會。

  章小豹稍微有些疑惑,因為在以往,裴遠雖然也能是河西隴右核心圈子的重要一員。

  但實際上,裴遠由于長時間在朔方靈州鎮守,而且與軍隊的關系并不是很親密,走的是地方大員的路數。

  所以章小豹對他的印象有些模湖,僅僅是認識,遠遠談不上有多么親近,他不知道這位,位高權重的河東郡公找到有什么事情?

  不過,既然是裴遠相召,章小豹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梳洗完畢跟隨前來通傳的承天府小吏,趕往了承天府署衙。

  裴遠還是那副老樣子,雖然年齡不大,但總給人一種很威嚴的感覺。

  他不等章小豹施禮拜見,就親熱的拉著他坐下,說的也不是公事,而是笑呵呵的問章小豹,對于宴會上發生的事情有什么感想?

  這可把章小豹直接就給尬住了,因為他從來沒想過回到家鄉以后,會在宴席上被要求作詩。只能苦笑著吐槽自己不學無術。

  誰知裴遠也跟著搖頭,苦笑了幾聲說道:“二郎這還是好的,作不出來,他們也不逼你。

  可是某家就慘了,天長日久在這涼州,一到宴會就被他們逼著作詩。

  而且全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打油詩,不知道傳回中原后,范質、薛居正他們,該如何笑話我呢?”

  章小豹聽到這些,只能有些僵硬的賠笑了幾聲,因為他聽得出來裴遠話里有話。

  裴遠見章小豹不接話,也不生氣,還是呵呵一笑自顧自的說道。

  “涼州本是龍興之地,不過咱們起點低,涼蘭二州戶口本就不是很充裕。

  天子入關中前后帶走了足足五萬大軍,看樣子還要繼續征調。

  而這五萬大軍加上家卷,起碼也是二三十萬口了,十室中走了三四成啊!你家里的地,還有人種嗎?”

  說到這個問題,章小豹只能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

  因為他也發現事情確實不太對,以前被大家視若生命的均田,到了現在已經有那么幾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味道了。

  下白馬村,多好的地呀,好多都已經接近于拋荒了。

  去了中原的均田戶得了大好處,已經看不上這點收成。

  在家還沒去中原的,也時刻練箭術、練騎術、練槍法,等待著圣人的召喚,好像也沒有什么心思種地。

  等章小豹說出這番話后,裴遠眼睛里就閃過一絲光亮,因為他看出章小豹,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武夫。

  于是做出無奈的樣子著接著說道:“這就是涼州的現狀,龍興之地丁口走的差不多了。加之地處商路要沖,經濟繁華。

  留在城中的多是老一輩的,有錢有閑,就只剩下了胡鬧。

  他們哪是要作詩?而是要以以作詩和穿道袍戴網巾,彰顯自己高貴的漢人身份。”

  章小豹只能無奈的看著裴遠,“裴公與某這小卒說這些干什么?這些事,并非某能夠考慮的呀。”

  裴遠搖了搖頭,帶著他往署衙外面走去。

  兩人邊走邊談,裴遠問道:“你知道嗎?懷慶公原本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在敦煌之時,曹元深等人如此怨懟,懷慶公都是極為反對,幾次差點和曹元深打起來。

  但自從陛下讓懷慶公做了這個西京留守之后,他就開始放縱自己。

  日日飲宴,夜夜笙歌。不但不讓兒孫騎馬射箭,反倒讓他們跟著一起酒池肉林的亂造。

  這并非是他們的愿望,而是有些小心翼翼的過頭了。

  圣人沒有兄弟,親子還未長大。懷慶公坐在西京留守的位置上,生恐人家說他有二心,是以就選擇以此來自污。

  只是,這若是圣人一統天下,金甌無缺之后,就樂意關起門來過日子,懷慶公如此選擇倒是穩妥。

  但某觀陛下之志,頗有昔年太宗文皇帝拓土千里,囊括寰宇之意。

  若是如此的話,懷慶公帶起的這股奢靡享樂之風,就非涼州之福了。”

  章小豹有點聽出味道來了,裴遠如此孜孜不倦的為他分析涼州的現狀,包括張懷慶的心思。

  不管是有人帶頭享樂,還是原本留給河西將士的上好軍田,失去了它本應有的價值等等這些。

  看著是在說給自己聽,但實際上肯定不是。

  難道?

  這西京副留守裴遠,是想讓自己擔當一個傳聲筒的角色嗎?

  說不得那天的宴會裴遠不出現,陰家老翁要自己作詩,都是裴遠故意的。

  這時,裴遠又問向了章小豹:“聽聞你兄長已是宿衛禁宮的親軍都虞侯,王家的王九郎也已入了翰林院擔任學士?”

  章小豹明白了,自己的猜測是沒錯的。

  雖然裴遠手握一方大權,更是較早就加入張昭陣營。

  但實際上,在張昭這些年的發展中,裴遠一直被派外鎮守一方,反倒是與張昭并不怎么親密了。

  而他的兄長章成和同鄉好友王九郎等人,卻時時陪伴在皇帝身邊。

  官位雖然不高,但權力很大而且能時刻面見圣人,這是裴遠所不具備的優勢。

  而且,章小豹想了想,裴遠所說的這些話,都是現在涼州面臨的問題。

  不過他思前想后,還是對著裴遠一拱手說道。

  “裴公所說的這些,小子會盡數講給兄長和王家九哥兒聽,至于他們會不會告訴圣人或者有什么考慮,就不是小子所能控制的了。

  裴遠聽完也哈哈一笑,“二郎果是軍人出身,說話直接爽快,那某也不藏著掖著了。

  懷慶公可是胸有大智慧的,昔年他為英祖懷皇帝養大,關系異常親密。

  而懷皇帝一家蒙難之后,懷慶公未受牽連,等到令公大王掌控局面,懷慶公更是再進一步,成為了最得勢的張家人,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不過,恰恰因為如此,懷慶公就未免心思太細膩,想的太多,太過油滑。

  涼州事關安西北庭,河中波斯,若是長此以往下去,陷于奢靡,只圖安樂,對陛下未來之宏圖大計,必然不利。

  惜乎,某是西京副留守,若是某家上書,恐怕有心人要疑惑我裴遠貪戀攬權,甚至另有二心。

  但實際上涼州的情況,二郎也看見了,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讓二郎幫著傳個話,確實情非得已。”

  章小豹默然點了點頭,涼州是他的家鄉,雖然他已經不習慣了這里,但仍然愿意幫著做點事。

  別的他做不了,但只是把這些自己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講述出來是沒問題的。

  至于陛下兄長和王九郎會做什么選擇?那就是他們的事兒了。

  在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氣之后,他也知道自己的回鄉之旅,已經快要結束了。

  當家人都離開這個地方以后。涼州就不再是以前那個魂牽夢繞的故鄉了。

  身在東京開封府的張昭,雖然還沒有想到涼州的情況,已經比較嚴重,但他也明白關中乃至涼州一帶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

  因為歷時一年半的關中漕運疏通和評估,終于出結果了。

  一個巨大的問題擺在了張昭的面前,那就是渭水的水量,比之盛唐時期,最少下降了三分之一以上。

  這導致了一個嚴重的后果,就是渭河通往黃河的運河漕渠,已經很難再行駛幾十噸以上的大船了。

  這就表示,來自中原和途經中原的糧食,越來越難以通過運河抵達關中。

  而同時自古漢水改道以后,蜀中的糧食也不能輕易的運往關中。

  河西的糧食也一樣,盛唐時,河西糧食的運輸方式是通過黃河運到靈州,乃至河套地區。

  要運到關中,陸路和水路都極為麻煩,十石出發,到了關中也最多還有一二石。

  可以說水運條件的變化,徹底掐死了關中最后能成為帝王之都的機會。

  雖然張昭在這之前,就已經決定了要將都城放在四通八達的洛陽。

  但是關中的衰落,會嚴重削弱朝廷對于河西的控制。

  畢竟從洛陽到涼州承天府,有數千里之遙。

  不管是自己巡幸而去,還是派人鎮守,都有非常多的缺點。

  這就是天意呀!西北從半濕潤地區進入半干旱地區,衰落已經不可避免。

  江南、兩湖以及海上絲綢之路的興起,已經成了必然。

  不過,渭水和漕渠的疏通工作,還是得繼續。

  衰落是有一個緩慢過程的,既然自己決心在河中、波斯等地繼續用兵,那么就要盡量的延緩關中以及河西的衰落。

  安排完了漕渠的事情,張昭又把張烈成召進了宮,上次關于李孝逢叔父,彰武鎮承信郎李大郎的事情,也勉強算是有了一個結果。

  張烈成這次就是把李大郎,帶來秘密拜見張昭的。

  在張昭的印象中,能從一介輔兵,一躍成為承信郎的人,很可能是跟頓珠、蠻熊這種差不多。

  但見到這個李大郎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流露出了驚訝的情緒。

  因為眼前的這位承信郎,雖然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氣質,但實際上長的相當清秀。

  他也并不是特別強壯,只是手長腳長,一看就是擅奔跑,擅射箭的靈敏型選手。

  而在見他之前,張烈成也將這個李大郎的一些情況,對張昭做了說明。

  錦衣衛探查得知,李大郎雖然有些怨恨他的母親,但實際上在這股怨恨之中,還夾雜著一些小小的自卑。

  因為他母親是名門閨秀,而父親只是一個田野里的農夫。

  李大郎很可能覺得,母親不辭而別,是因為跟他父親的這段婚姻,讓他那個名門之后的母親,覺得有些難堪。

  所以李大郎一方面非常渴望能夠找到母親,品嘗一下失去了快三十年的母愛。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另一方面,又對于自己的出身很是自卑,特別是當他知道自己同母異父的兄長,竟然是大唐武宗朝宰相李紳的后裔之后,這種情緒就更加濃厚。

  而針對這種情況,錦衣衛給出的建議是讓張昭追贈李大郎的父親,以彌補他心里的缺陷。

  張昭采納了這個建議,其實也是這么想的,而且他想的更加全面。

  初次出入皇宮,李大郎顯得很是惶恐,他幾乎看見每一個人,都有點兒想要朝對方下拜的樣子。

  及至被帶到文德殿見到了張昭,李大郎甚至撲通一聲跪下之后,就再也不敢抬頭。

  隱約中,還傳出了不知道是感激還是害恐懼的微微哭聲。

  張昭這時候身上出身于市井的那一面,就良好的展現了出來,他絲毫沒有架子的走過來,拍了拍李大郎的肩膀。

  “聽說你在戰陣之中一人獨戰南唐十數人,更是手刃了南唐龍武軍都虞侯成司朗。

  生死尚且不懼,此時發個什么抖啊?快快起來!”

  李大郎被張昭拍的又是一個哆嗦,但還是勉強站了起來對張昭說道。

  “臣不是恐懼而是高興,沒想到十年后,還能再見到圣人。”

  咦!張昭仔細看了這個李大郎幾眼,實在想不起來再來見過他了。

  而李大郎已經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十年前,圣人率河西天兵入關中平原,在武功縣救出了數百將要被亂軍斬殺的農夫...。”

  李大郎說到這,張昭突然一臉的恍然大悟,他指著李大郎,語氣中帶上了幾分驚喜和幾分意想不到,“你就是那個...那個...。”

  其實張昭啥也沒想起來,但李大郎卻以為皇帝已經想起來了,他顫抖著淚流滿面。

  “臣就是那個圣人從靜難軍死人坑中,第一個拉出來的百姓。

  臣當時身無寸縷,圣人當即脫下了身上的皮襖給臣穿上,后來還賜衣、賜食,回家時還賞了臣三斗米,讓回家好好耕種。”

  他這么一說,張昭還真想起來了,當年確實在打破盤踞武功縣的叛軍后,救下了叛軍準備活埋的百姓上千人。

  而且他模湖記得,確實將身上的皮襖給了一個全身、不停發抖的百姓。

  那邊李大郎已經哭出了聲,“無有圣人,臣早就埋骨在了武城縣的死人坑中,哪還能回家再見妻兒,也不能多吃了這十年米糧。

  臣的命都是圣人給的,圣人是臣的再生父母啊!”

  張昭看著這個李大郎的感激痛哭,自己也感慨良多。

  他想了很多辦法,想要讓這個入蜀的關鍵人物保持忠心。

  但沒想到,昔年第一次入關中平亂時,那些看起來很有些婦人之仁的舉動,早已種下了今日的善果。

  “好了!好了!別哭了,既然是故人,又臨近晌午,就且留下,與朕吃一頓便飯吧。成兒去吩咐尚食局多弄幾樣關中菜,你也留下喝兩杯。”

  張烈成見怪不怪立刻就領命下去了,李大郎感激的又要下跪,卻被張昭拉住了。

  我張圣人從來都明白,吃飯這個事,是最能拉進中國人之間感情的辦法。

  而等李大郎有些平靜下來之后,張昭又問了問家里的情況和鄉親們的生活狀態,幫著李大郎回憶了一下有了他張圣人之后,關中人的生活發生哪些改變。

  李大郎當然是極為感激,連連表示所有鄉親都認為,他們的性命都是張昭救下來的。

  張昭則在滿意點了點頭的同時,覺得百姓的感激,還是挺好賺取的。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沒有他張昭的話,不久的關中確實應該千里無雞鳴、白骨露于野了。

  因為歷史上就在明年,關中會爆發以李守貞為首,王景崇、趙思綰、孟蜀國參與的大規模軍閥混戰。

  等到郭威平定叛亂,光是長安城就拉出了二十五萬具尸體。

  整個關中,保守估計失去了一半以上的人口,也就是超過七十萬人,也是壓垮關中這頭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很快酒菜也就上來了,李大郎在極度的受寵若驚中,坐在皇帝右下方,享受著精美的御膳。

  其實也沒什么好東西,一人一碗羊肉湯餅,兩個白面饃饃,一疊雞子炒韭黃,加上燒烤的大羊腿一根,乳酪羊排一盤,酒一甕。

  張烈成代替張昭,向李大郎頻頻請酒,直到酒飽飯足之后,張昭才開口問道:“承信郎觀南唐之淮南,百姓生活如何?”

  李大郎搖了搖頭,“南唐朝廷橫征暴斂,官府、豪強上下魚肉,一口十余畝地的農戶連吃飽都是問題,雖好于昔年晉時關中,但不如今時關中多矣。”

  “唉!”張圣人演技以至化境,他斜四十五度看向半空,眼角似有淚光在閃爍,還用手里的羊腿,在桌子上輕輕敲了敲。

  “昔年大人失國,朕被曹家遠放,父亡母不得相見,遂游歷各處,眼見天下民生多艱,是以追思祖先之志,以平定天下,使萬民再無饑饉之苦。

  不想今年已然三十有四,還是救不得南唐、孟蜀以及河東、幽云百姓,為何蒼天就不能憐惜下普通百姓呢?”

  這番話,說的李大郎淚如雨下,因為李大郎就是父亡母子不得相見啊!

  這一瞬間,李大郎找到了他與圣人身上的共同點,一時間感同身受。

  其次他父親就是被后梁朝廷抓了丁壯,最后尸骨無存的。對于苛政、暴政的憤怒與恐懼,李大郎更加直觀的感受過。

  而張昭,又是實實在在為百姓做好事,這也是他親眼所見的。

  “圣人心懷天下,遲早定能達成夙愿,臣雖愚鈍,但愿意聽從圣人安排,前去蜀國,為天下一統獻綿薄之力。”

  張昭緩緩搖了搖頭,“汝之忠心,朕是明白的,但此事風險極大,朕不能把為國家百戰的勇士,送入虎口。”

  李大郎勐地一個叩首到地上,堅定的說道:“臣決心已下,為報陛下恩義,萬死不辭!”

  張昭此時也不裝了,他放下羊腿,擦干凈了手之后,把李大郎扶了起來。

  “朕要的不是你死,而是你要幫助朕拯救蜀中百姓,完成天下一統,此間艱難困苦,汝可知曉?”

  李大郎重重的一點頭,“臣知曉,愿意去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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