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乾縣,梁山以南,昭陵村,一條無名小溪從村南流過,繞過村外山麓下的幾大顆梧桐樹,隨后東下。
細細深究起來,這里其實已經不是梁山了,而是九嵕山,也叫九俊山,村里因唐太宗的昭陵在此而得名昭陵村。
蜀國門下侍郎兼戶部尚書李昊之子,給事中李孝逢已經到達了關中。
由于這次李孝逢實際上是秘密到周國東京,先期試探周國的態度,因而并未多帶侍從大張旗鼓的到來。
不過,這只是李孝逢自覺很隱蔽,但其實自他出成都府的那一刻起,他就時刻處于周國錦衣親衛的監視中。
之所以對李家父子如此看重,當然是為了在蜀國最上層的官僚體系中埋下一顆釘子。
不過能選中李昊父子,跟張昭沒什么關系。
雖然穿越前張昭確實是對歷史比較關注和喜歡,但即便如此,他能記得孟蜀有個世修降表之人,被當時和后世嘲笑過就不錯了。
如果還能知道具體是誰,經歷如何,那就太夸張了。
所以選定李昊父子作為突破點,實際上是張烈成和河西商會掌舵人曹萬通,兩人共同商議的結果。
因為綜合各種情況后,他們敏銳的發現了李昊身上潛藏的大一統思想。
于是當蜀中的情報百戶趙二郎,將消息傳回來以后,在長安留守兼京兆尹曹元忠的命令下,對于乾縣這片孤墳的維護和修繕,立刻就開始了。
而且非常巧合的是,這片孤墳其實早就在乾縣縣衙的維護之下。
因為昔年張昭第一次入關中平亂的時候,彰義軍的叛軍就盤踞在乾縣,雖然沒有如同涇州那么慘,但等到河西軍收復乾州的時候,城中居民也去了三四成。
張昭于是下令,將沒有親屬的被害百姓們集體安葬,挑選墓地的時候,正好就放在了昭陵村外。
后來又將攻打乾縣犧牲了十九個渭州義兵和民夫,也安葬到了這里。
到了后來,等到張昭再入關中的時候,由于長時間缺乏照料,已經分不清楚那些是渭州義兵?哪些是乾州被害百姓等義冢了。
最后由曹元忠敲定,干脆就都一起維護和祭祀。
所以李孝逢千辛萬苦打聽到地方的時候,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以為他一定會見到的是荒涼的村莊,枯敗的梧桐樹,以及可能連土包都沒有的墳塋。
但實際上,他看見的是一個充滿了活力的村莊,農夫農婦喜氣洋洋,各處都是忙碌的身影,老人們也怡然自得在村口指指點點。
不過他們指指點點的不是李孝逢等幾個外鄉人,而是村莊中的半大小子們正在村頭列陣。
最前面,是一個長得頗壯的少年郎,正拿著一桿木棍作為武器,像模像樣的在‘練兵。’
確實就是練兵,李孝逢仔細觀察了一下,少年郎提著‘馬槊’指揮著半大小子們,一會排成列陣迎敵的方陣,喊著奇怪口音的一二一口號,隨著號聲前進。
一會又排成突擊用的鋒失陣,勐沖勐打。
走了幾步,少年郎嘴里‘叮’的一聲尖叫,半大小子們就停了下來。
再‘彭!彭!’的喊,半大小子們就集體上前。
嘴里也隨著指令,嗚呼!嗚呼!羽林!羽林的大喊。
李孝逢身邊的孟蜀晉禁軍襄武軍虞侯,勐然將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抽著冷氣回頭告訴李孝逢。
“此間十歲上下的半大小子,進退皆有章法,能聽懂金鼓之聲,還有結陣守望之心。
要是繼續這么練下去,再長大幾歲,那就是了不得的悍卒了啊!”
而且這還不算完,少年郎指揮著半大小子們列陣進進退退之后,還考教起了弓箭。
雖然用的都是竹弓,射出去的也是竹片削成的竹箭,受制于材料,準頭確實也不怎么的。
但是他們竟然有了像模像樣的獎懲措施,射得好的就會被少年郎任命為小頭領,射的不好的還會被用竹片打屁股。
這當了今日份小頭領的,眼睛都瞇起來了,顯得得意萬分。
被打了屁股的,屈辱的滿臉通紅,眼睛里都快冒出火光來了。
都虞侯徹底被震撼了,他張了張嘴,想對身邊的李孝逢說,這些半大小子的軍紀,已經比蜀軍一般的禁衛都好了。
但想了想又覺得丟臉,始終不好意思說出來。
磨蹭了半天,只憋得滿臉通紅,最后千言萬語化作了一句入他娘,只是不知道是在罵自己,還是在罵誰。
同時李孝逢心里也有些別樣的感覺,他沒看出來紀律、結陣什么的,他是被這些小孩子們這股奇怪的爭強好勝給震驚了。
這都什么孩子啊?做個游戲跟真的打仗一樣。
不過隨即,他又有些奇怪自豪感在心頭升起,這些孩童,都是他的關中老鄉啊!
幾人剛走到村口,還沒看到梧桐樹,身后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都虞侯嚇了一大跳,以為是他剛罵人被這些孩子給聽到了,來找他麻煩呢。
結果孩子們一窩蜂的沖到了村頭的渡口處去了,李孝逢幾人對望了一眼,也跟著往前去一看。
沒走幾步,就看見河對岸來了一艘船,船上插著一桿白旗,旗幟上用寫著一個黑黑的驛字,原來是信使到了。
不過嘛,跟蜀中的驛館信使有些不一樣,這艘驛船上裝的不光是書信或者什么,而是還帶著大量奇奇怪怪的物件。
“李寅生!李寅生來了沒?”驛船上下來了幾個公人,為首的開始大喊。
鄉下人名字就是這樣,什么時候生,加上時辰就是個好名字,這種寅生、丑生的,不單是在關中多,孟蜀的地盤上也多。
“來了!來了!額在這!”李孝逢認出來了,這個李寅生,就是剛開始那個那長棍當馬槊的少年郎。
“來,這是你爹給你帶的江南糯米豬油糕,這把障刀也是給你的,說是從一個南唐官將身上找到的,還有幾貫錢和兩匹錦緞,這得讓你娘來搬。”
李寅生一聽,頓時一蹦三尺高,他一把接過這把能算得上是長匕首的障刀,立即就呼呼的舞了起來。
正手握,反手握,捅扎撩劃,竟然很有章法。
周圍的老人們也笑呵呵的給他喝彩,有些則在指點的他手法。
揮舞了幾下,李寅生轉過身大聲的問著驛差,“官上,我大人作戰勇勐乎?斬首幾何?”
都虞侯剛好聽見李寅生的問話,不屑的低低呸了一聲,“不孝的東西,不問你爹生死,只問是否勇勐。”
驛差首領也笑呵呵拿出一張涂上了紅色邊,看著像是捷報一樣的紙大聲宣讀道。
“昭陵村李大郎,配屬彰武鎮第三營第五都,于孟渚澤一役,英勇作戰大破賊軍,斬首四級,擒殺南唐龍武軍都虞侯一員。
功為中陣,勛策二轉,擢拔至彰武鎮隊正服役,轉階官一,為從九品承信郎。”
念完之后,驛差首領第一次對著一個連鞋子都沒有,褲腳都是一長一短的少年郎拱了拱手。
“恭賀小郎君,以后你家就是官人之家了,四時八節我等還要來奉上圣人賞賜,汝還可以入縣學習得文武藝,見官不跪,道逢不避。”
驛差首領拱手完畢,三個驛差也同時一拱手彎腰,齊聲喊道:“恭賀小郎!”
李寅生被巨大的驚喜擊中,只覺得天旋地轉一般,小小的身體都有些顫抖了起來,連回禮都忘記了。
正好在此時,他母親李韓氏過來了,李韓氏騎在一匹瘦馬上,前面拉著瘦馬韁繩的,是昭陵村所在的里長。
李韓氏開始滿臉的驚慌,等得知是夫郎已經是禁軍隊正,還有了從九品的階官后,高興地就在渡口大哭了起來,周圍人也都趕緊圍來上不停賀喜。
倒是里長見慣了這個場面,一邊安慰一邊與驛差攀談,他也是聽到李大郎得了階官才趕過來的。
按律,本鄉里出了階官這種武勇敢戰之士,本鄉里的鄉老、里長那也是有賞賜的,功績上也能給狠狠記上一筆。
未幾,李韓氏終于從巨大的驚喜中恢復過來了,她飛快的將一大塊豬油糕塞進了兒子李寅生嘴里,然后就把這其實已經變質的豬油糕,分給了孩童們。
圣人賞賜的鹽糖茶就在渡口上,給村里一家分了一點。
分完之后,李韓氏又狠了狠心,將那匹華麗的江南錦緞,裁下幾尺分給村里的婦人們,讓她們可以做條手絹。
最后將剩下的一匹半錦緞扛在身上,拉著兒子就準備向鄰村跑去。
她的娘家在鄰村,老娘親一直看不起這個女婿,覺得李大郎空有一身蠻力,還能舞刀弄槍,卻只曉得在家種地,窮的耗子看了都要落淚。
李韓氏要抱著這一匹半錦緞,去給老娘做一身交領襦裙,看她以后還好不好意思張嘴數落人。
陸陸續續的,不斷有昭陵村外出的關中義從得了賞賜或者寄回家了些許錢物,到了最后,只剩下了村尾韓家的三郎沒有東西回來。
韓家只有一下腿腳不便的老父和瞎了一只眼的老娘,以及兩個半大的孫子在。
韓家大郎去了鳳翔府謀生,二郎在長安當學徒,三郎則作為義從走了。
韓家老娘已經有些不敢看驛船了,一種不好的直覺在眾人心頭縈繞。
果然,一個驛差拿出了奚琴,也就是后世二胡的初級版,嗚嗚呀呀的拉了起來。
外兩個差役捧出一個黑陶罐子,罐身系著一條紅色的抹額。
韓家老娘一眼就看出了那條抹額,就是韓三郎出征時,她瞎著一只眼睛為韓三郎做的。
“我的兒啊!”韓家老娘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頓時哭昏死了過去。
周圍的婦人則聚過來,掐人中的掐人中,撫胸口的撫胸口。
哀戚的奚琴聲中,三個驛差鄭重的呈品形站立,驛差首領將黑陶罐遞給韓家老父,韓家老父淚流滿面。
“敢問官上,我兒英勇否?”
問兒英勇否?這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因為要是立了功者,那肯定是好的。
但死了的,除了英勇戰死,還有可能是戰場上不停號令被殺,做逃兵被殺,病死等,所以必要問清楚,才能蓋棺定論。
所有人也都看著驛差首領,看他怎么回答,因為也不是沒有逃兵,他們隔壁鄉就有,最后被萬人唾棄,全家連夜就搬走了。
這會,連給韓家老娘掐人中的手都停下了,要韓三郎真是做了懦夫逃兵,掐人中者決定回去定要皂角洗手,去去晦氣。
驛差首領當然明白這個,他從懷里掏出一截絹帛,絹帛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
“這是圣人親筆寫給汝的吊唁信。”
一聽是圣人寫的,那就相當于是圣旨啊!整個渡口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韓家老父也將韓三郎的骨灰甕放到一張桌子上,隨后跪了下去。
李孝逢等人對眼望了望,也趕緊無奈的跪下。
不過這時候,驛差首領把韓家老父拉了起來,“圣人說了,讓你不用跪聽,站著就好。”
“昭陵韓三郎,京兆府乾州人,紹明元年從軍征逆,其奮勇殺敵不顧身,血流漂杵意不催,孟渚澤畔斬敵有三,天長城上為先登。
惜乎天不佑,身被五創,藥石無醫,歿于天長城中,英年一十有九,贊曰:‘勇!’
嗚呼!朕失忠勇之臣,汝失孝順愛子,同為悲痛。
翁且節哀,切勿傷懷,三郎名編壯士籍,后人亦得瞻仰。
賜撫恤二萬錢,為翁媼老之所養,若能過繼一子,朕且養之。”
有些文縐縐的,村民大多沒有聽懂,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而這樣的吊唁信,張昭一共寫了兩百份,都是那些真正的勇士,才有的待遇。
比如韓三郎,那就是第一個登上天長城的先登,不戰死的話,又是勇士一員。
里長這時候跑了過來,伸出一手拉著韓家老父的手說道。
“圣人賜了二萬錢給你夫婦做養老之用,若是能過繼一個孫子到三郎名下,每月拿此絹帛還可以到縣衙領取二十錢的養育錢,圣人一直給養到十八歲。要是孩子能文能武的話,還可以去進學。”
韓家老父又放聲哭了幾下,隨后將小一些的孫子拉到了驛差首領和里長面前。
“二郎只有一子,大郎有三子,就過繼一個給三郎吧。”
里長和驛差首領對望了一眼,立刻開始辦理過繼的手續認證。
半大的孩子有些懵懵懂懂的抱著骨灰甕,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從這一刻起就開始改變了。
而正在給韓家老娘掐人中的婦人一聽韓三郎是連圣人都親筆寫了吊唁信的勇士,光是撫恤就有二十貫的時候,深吸一口氣,勐地一掐。
韓家老娘疼的渾身一抽,喉頭滾動一下,悠悠的轉醒了。
這時候,里長之子用驢車拉著一副棺材趕了過來,棺材刷了黑漆,一看就是上等貨,只把周圍的老人給羨慕的眼睛發光。
此時的普通人去世,能用幾塊薄木板做一副棺材就不錯了,像這種動輒幾千錢的棺材,他們根本用不起。
“這是某家準備百年后用的,可韓三郎是圣人的勇士,合該讓他先用。
村里的老少健兒都來幫一把,婦孺去搭好靈堂,準備吃食。
二郎你去請個鼓樂班子,這是咱昭陵村里的大事,要風風光光的辦!”
村民們聽完,轟然應喏,里長再拿出來一方麻布鋪到地上,眾人紛紛往里面扔下東西。
幾枚銅錢、幾尺白布,李韓氏也狠了狠心,把只剩一半的那匹錦緞,又割了三尺多放了進去。
眾人公推里長管財,隨后打魚的去尋鮮魚,有羊的去殺羊,家里有白面的出白面,整個村子籠罩在哀傷又自豪的氛圍中。
跟李孝逢一起來的蜀國都虞侯愣住了半晌,終于也不說怪話了,他看著李孝逢,眼眶紅紅的問道:“要是某家死戰陣歿,官家也會給這樣的殊榮嗎?”
李孝逢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臉色已經給出了答桉。
要讓含著金鑰匙長大,甚至都不清楚外面世界是什么樣的孟官家與下面的人如此共情。
絕不可能!
想到這,李孝逢拱了拱手,“里長,某等是蜀中來的行商,某家擅奚琴、嗩吶,這位郎君擅擊鼓,如若不棄,愿效一二之力。
兩日后,就是韓三郎出殯的日子,章小豹也剛好到了這里。
他的隊伍已經愈發的大了,一共有三十多人。
這些人,都是家卷要么生病、要么年老、要么還年幼不能長途跋涉,沒能到東京去,這時候請了長假,回鄉一趟的。
他們剛好碰到了韓三郎出殯的時辰,不用章小豹安排,三十多人立刻披甲持刀槍,準備隨著送葬隊伍緩緩上山,去往韓三郎的墳塋所在送上一程。
他們沒有人嫌棄韓三郎只是個關中義從,遠比不上他們這些親軍、禁軍,個個都為失去了一個勇敢的同袍而傷感。
韓家老父和韓大郎、韓二郎也回來了,見有超過二十位有甲胃的階官來為弟弟送行,頓時感動的不行。
他們帶著過繼給韓三郎的小子,祖孫三代跪在棺材前,向著眾人一一叩頭感謝。
天色微亮,隨著一聲起,鼓樂響起,哭聲一片。
不過隨即送葬的隊伍中,就響起了豈曰無衣的高唱。
全村健兒在修我戈矛的吶喊聲中,上百人抬起韓三郎的棺材,朝著那一堆大梧桐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