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西都,江寧,德明宮,歸頭殿。
自徐溫時期起,南唐就一直在江寧營造宮殿,不過并不是原六朝臺城的基礎上營建的,而是在原本的金陵署衙基礎上修建。
原因很簡單,當年隋滅陳以后,隋文帝覺得金陵尚有王氣,竟然下召將健康城平蕩耕墾,徹底摧毀。
等到楊吳時期,改名江寧的健康城,就已經毀棄的不成樣子了,所以只能在原本金陵署衙的基礎上,重新修建皇宮。
等到了李昪繼位,江寧皇城就基本完工,皇城稱為德明宮,規模宏大氣派,遠比張昭在東京開封府的窩棚要華麗的多。
當然能在這樣的亂世建起這樣的宮殿,其下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民夫的尸骨。
李璟是在歸頭殿中得到劉彥貞全軍覆沒消息的,這消息太過于震驚,以至于讓這位南唐之主都給驚呆了。
張昭經常口稱這位南唐主為李璟小兒,因為李璟確實比他小。
此君生于916年,今年剛好三十,嗯,其實連三十都還沒滿,因為月份沒到,而張昭生于912年,今年已經三十三快到三十四歲了。
歸頭殿這個名字,也并不是有什么惡趣味,而是來源于中國建筑的一種形制—抱夏,指的是在已經建好的主體房子旁再接建的一個小房子。
歸頭殿就是這樣的,是在南唐主體宮殿早已建完之后,李璟為了與臣子吟詩作對,硬是在皇城邊緣重新建的一個遠離后宮,可以與韓熙載、馮延己等游樂的小宮殿。
江南風光好啊!在這紛亂的五代十國,簡直就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自南唐的奠基者楊行密大度的結束與錢越爭奪吳中的戰爭以來,快五十年了,江寧周圍,一直沒有發生過大的戰爭。
長時間的和平,加上對王閩、南平、馬楚等的小規模戰爭,南唐一直是勝利者,與此同時傳統的諸國之首中原王朝,竟然被契丹滅掉,無形中又助長南唐的天命感。
而這份天命感,在虎刺勒歸順,南唐全有江淮之地,以及緊接著的杜重威以宋州而降,到達了頂點。
杜重威這種重量級,張昭看他就像看一坨狗屎一樣。
但在南唐君臣眼中杜重威雖然也是重量級,但這重量級和張昭認為的這個可不是一回事。
在李璟等人眼中,杜瘟侯那是代北宿將,是中原天子的親妹夫和親姑父,還是差點成為中原天子的人杰,現在這樣的人都來投靠了,這代表什么?
代表我大唐天下無敵啊!
可就在這我大唐天下無敵的當口,北上去接受地盤的軍隊竟然戰敗了,戰敗就算了,還竟然全軍覆沒!
這個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劉彥貞在李璟眼中,不說是白起、韓信、衛青、霍去病,那至少也得是飛將軍李廣這種水準的啊!
這種名將,怎么可能一戰就生死而軍滅呢?
而且劉彥貞的三萬禁軍,可是說是南唐最為精銳的部隊,李璟很確信他們的勇武。
因為他只出動了一萬五千這樣的禁軍,就將王閩滅國,那些獅虎般的健兒,也是他親眼所見,怎么就會這么失敗了呢?
想到這,李璟把迷惑的眼神看向了身邊的宰相馮延己、魏岑等人。
不過這些人跟李璟差不多,平日里高談闊論,旦夕國家精銳敗亡泰半,已經被嚇得六神無主了。
李璟又把視線投向了遠處的知制誥韓熙載,韓熙載本來是李璟的東宮舊臣,不過因為不太喜歡逢迎李璟,最近已經有些失寵了。
見李璟看向他,這位還算有些能力,腦子也很清醒的舊臣趕緊對李璟說道。
“樞密使陳覺屯兵撫州,手中還有萬余精銳,此時此刻應該急令陳覺趕緊回師。
建州、劍州、汀州等地民風彪悍、多出健兒,王閩國滅后,亦有大量豪勇之士畏罪,藏匿此等鄉間,圣人宜遣心腹重臣前往招募,定能得萬余精兵。”
原來南唐攻滅王閩后,并未得到王閩的精華福州和泉州,這讓南唐上下極不服氣。
因此在靠近福州和泉州的建州(福建建甌)、劍州(福建南平)汀州(福建長汀)都屯有精兵。
另外正如韓熙載所說,建州、汀州和劍州三地條件艱苦,民風極為彪悍,王閩的精兵也多出自這幾個地方。
而王閩滅國也不是戰之罪,而是王氏兄弟和麾下將領互相殘殺,最后被南唐以國力給壓垮的。
所以韓熙載的提議是很正確的,李璟大喜,當即按照韓熙載的提議。
一面準備派人召出鎮為撫州昭武軍節度使的樞密使陳覺回師,一面準備派衛尉少卿潘承佑為天使,去往閩地招募健兒。
這潘承佑原本是王閩大臣,籍貫泉州莆田,為官清廉、敢于直言,在閩地聲望卓著,由他去閩地招募健兒,是合適不過的。
韓熙載隨后又提了幾樣在淮南組織防御的策略,李璟都一一照辦。
而跪坐在李璟左下首的馮延己和潘岑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都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韓熙載是潛邸舊臣,與李璟相交十余年,本身又有才學,好不容易才把他打壓下去,要是又被他翻了身,以后中樞怎么可能還有他們的地位?
而韓熙載此時也還沒修煉場李煜時期的那個老油條,他看見李璟事事依從,又仿佛回到了當年在東宮時期兩人相得的時光,竟然又開始進言淮南之事。
“圣人明鑒,朝廷精銳喪失,得此數萬健兒,卻只能暫時穩住形勢。
但此次是我等先啟事端,周國怎會就此作罷,說不得還會南侵。
若要穩住淮南,取消博征和軍田苛政,勢在必行,只有厚待淮南之民,才能阻周國鐵騎。”
韓熙載的話才出口,李璟的臉上就浮現出了為難的神色。
馮延己和潘岑兩鬼卻是雙眼放光,潘岑首先撲了出去,他戟指韓熙載罵道。
“好你個韓熙載,進言就進言,怎敢污蔑圣人和朝廷?
博征與軍田,那是烈祖皇帝定下的安定淮南大計,你敢說是苛政?
若是沒了博征,拿什么給在淮南的禁軍發餉?沒了軍田,淮南之兵吃什么?”
李璟深表同意的點了點頭,這個湖涂皇帝,他根本就不知道淮南的真實情況。
在馮延己等人的蒙蔽下,從未了解過農事和民生的李璟,還真的以為博征和軍田是在為了穩守淮南,這兩項對于淮南百姓來說,也只是稍有負擔而已。
韓熙載氣得滿臉通紅,潘岑能把這樣的苛政,說成安定淮南的大計,無恥的程度再次刷新了他的認知。
可是韓熙載還沒出言反駁,馮延己又嘣了出來,他沉痛的對李璟說道。
“臣嘗聽人言,說韓叔言經常在府邸誹謗圣人,說圣人在淮南,每年得了三萬貫的內府錢,非是人主所為。
之前臣以為不過是以訛傳訛,但今日他竟然堂而皇之的污蔑博征、軍田為苛政,足見傳言不假。
他韓叔言這哪是要厚待淮南百姓,他是要苛待圣人啊!
陛下萬乘之尊,在他韓叔言的眼中,竟然不如幾個黔首嗎?”
馮延己跳了出來之后,在淮南撈了好處的眾官,也紛紛出來指責韓熙載,說他污蔑圣人,心懷不軌。
李璟頓時臉色大變,韓熙載還想再說什么,李璟已然憤怒的拂袖而去了。
馮延己得意的一笑,他已經把李璟給摸透了,這位天子看著威嚴,實際上色厲內荏,懦弱的很,而且耳根子還很軟。
在這種人面前,對錯不是看事實,而是看誰的聲音大,誰這么說的人多。
而且每年來自淮南的三萬貫內府錢,對于李璟來說是很重要的。
別看這位是天子,但用錢的地方可不少,置辦酒會,大選秀女,布施蘭若,修建宮室,那一樣不要錢?
少了這三萬貫,那就要每年少三萬貫的用度。
眼見李璟拂袖而去,馮延己看都沒看失魂落魄的韓熙載,因為他知道韓熙載又完了。
只要他找幾個心腹大臣上個書,勸一勸,圣人就會把這礙眼的家伙,趕得遠遠的。
楚州,在數萬百姓的見證中,張昭身騎白馬,穿著他那拉轟的金甲,什么儀仗都沒擺,只帶著五千著白甲,五千著紅甲的鐵甲步騎,從北門魚貫而入。
這是張昭特體安排的,南唐富庶,哪怕是百姓,大場面見的肯定不少,但是一萬鐵甲步騎,他們肯定沒見過。
果然,張昭這一出場,立刻就鎮住了來觀禮的淮南百姓,他們張大了嘴巴,臉上露出了震驚加恐懼并存的神色。
周國鐵騎中,那些肩高五尺以上的戰馬,披著鐵甲,跟怪獸差不多了,兵將則紅白兩色,直入天兵天將一般。
剛開始他們只是在圍觀,后來不知道自誰開始,眾人紛紛跪了下去。
眼見周圍百姓都被震懾住了,張圣人還是老樣子,當眾就在楚州北門,宣布周軍軍紀,不奸淫、不劫掠、不濫殺。
最重要的是,張昭親口宣布,廢除唐國在淮南的博征和軍田等一切苛政。
霎時間,歡聲雷動,百姓們奔走相告,原來傳言是真的,周天子真的是來廢除博征和軍田的。
嗯!廢除苛政是真的,那么在淮南百姓心中,白龜、白龍魚、白狐、白鼠,那也就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