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坡下,飄揚起了代表天子的旌節,安審琦以一個主人的架勢,就在馬嵬坡下搭建起了臨時的營帳。
此刻,張昭駐軍四千于馬嵬坡上,一旦有變,只需要一盞茶的時候,就能從坡上俯沖下來。
而安審琦帶來的牙兵和晉昌軍、鎮國軍士兵,駐兵在三里以外。
這是安審琦在表示,他是真來做一個和事老的,絕對沒有包藏禍心。
這是一個奇妙的平衡。
李從曮鳳翔軍五千余人,被張昭督促的秦州雄武軍三千多人堵在了半山。
張昭屯軍六千,位于馬嵬坡以及周圍,占據了主場之利。
安審琦親率代北驍騎六百,晉昌軍六千,華州鎮國軍七千人,共計一萬三千余人駐扎在東面,并且把李從照的兩千余人和張昭隔開了。
這場面,看似張昭只有六千多人,但其實掌握了主動。
因為鳳翔軍雖然加起來還有八千人,但是心膽俱喪,只想著能完整退回鳳翔,沒有了主動出擊的能力。
安審琦倒是帶來了一萬三千人,但安審琦自己知道,除了他帶到關中來的代北六百驍騎以外,真正能作戰的不多。
這其中,駐守長安的晉昌軍剛在野戰中被賀川亂兵擊敗,還處于一種你被猴打過的應激狀態,對于殲滅了亂軍的歸義軍,他們并不想惹。
而且安審琦,也沒有完全讓晉昌軍上下歸心,真要拉出去打,說不得要出事。
而華州鎮國軍雖然戰力還行,但那是趙匡贊的安身立命之本。
這位小少爺的父祖把石敬瑭給得罪的死死的,沒有了這幾千鎮國軍,搞不好他命都難保住。
所以鎮國軍能聽安審琦的調遣,但很難說上了戰場怎么做,估計跟著摸摸魚,就不錯了。
安審琦第一次見到了張昭,這位威震關中的張司空,竟然出奇的年輕。
或許是胡須不太茂盛的緣故,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一點不像是二十五歲,看著也就二十歲出頭。
張昭也在觀察著安審琦,這位四十歲的安太傅并沒有發福,身材高瘦,兩臂猿長,顯然非常善射,面相上略微帶著點粟特人的特征,但已經很不明顯了。
戰爭是為政治服務的,政治則出了爭斗以外,還有妥協。
目前這種安審琦外強中干,張昭軍心思歸的狀態,就是不得不妥協的時候到了,因為雙方都不想再打下去。
“司空年少有為啊!某來之前,曾去令祖張太保墳前祭拜,當是時,國家破敗,天下板蕩,吐蕃人陷河西,剃發易服,奴役唐兒,河西隴右有沒于胡塵之危。
太保公振臂一呼,豪杰景從,遂使六郡山河歸于國家,此乃天下英雄,至今遙想,仍然讓某心潮澎湃!”
兩人對望了幾眼,還是安審琦先說話了,還非常聰明,從張義潮這個話題入口,言語中都是對張義潮的推崇。
別人推崇你的祖宗,那勢必就不能再冷著臉了,哪怕這場戰爭,有一半要算到安審琦的頭上。
張昭在內心嘆了口氣,張義潮這三個字,既是張昭和歸義軍的榮耀所在,也是束縛住他們手腳的繩索。
別人可以燒殺搶掠,但張昭不行,除非他愿意砸了張義潮這個招牌,徹底在河西隴右自娛自樂。
實際上張昭現在還是有翻盤機會的,那就是以長安二十幾萬百姓為誘惑,允諾攻入長安三日不封刀。
這樣立刻就能把雄武軍三千五百人和被俘的一千多鳳翔軍組織起來。
張昭相信,他要是這么干,安審琦不可能抵擋的住。
可是他這么做了!那他還是張昭嗎?穿越來一趟,可不是來為了做一個五代軍閥的!
安審琦心里冬冬的跳,他看著張昭陰晴不定的臉色,知道這是張昭內心在激烈的爭斗。
若是張昭真的準備劫掠關中,他就只有依靠華州鎮國軍退到潼關一線再做打算了。
終于,安審琦長長松了口氣,因為張昭臉色平靜了下來,還對著他一拱手。
“天下間,竟然還有人記得我祖太保公!
某張昭,就是要繼承先祖遺志,使百萬安西、河西、隴右將士子弟,這些淪于胡塵百五十年的無主孤魂再次回歸國家。”
說著,張昭看著臊眉耷眼被人扶著走進來的李從曮喊道:“可偏有國之奸佞,竊據高位,還妒忌賢能,爭搶財貨,我歸義軍千里勤王,就該得到這種待遇嗎?”
李從曮壓根不敢看張昭,連與安審琦見禮都沒有,灰熘熘的熘進了大帳之中。
正在此時,門口衛兵來報。檢校太尉,秦州雄武節度使康福已到。
安審琦頓時大喜,康福手中還有五千雄武軍,并且張昭逼降的那三千五百雄武軍也是康福帶來,康福到,他心就更穩了一份。
“司空稍安,今日我等聚合,就為此事而來,康太尉是長者,更是國家忠臣,不如你我一起前去迎接!”
說著安審琦就親熱的過來拉張昭的胳膊,張昭雖然不愿意,但還是沒躲,兩人于是互相把著手臂,一起往營門口去迎接康福。
至于李從曮,壓根就沒人關注,此戰之后,不管今天談得如何,李從曮能保住歧王的爵位,就算他運氣好了,失敗者,從來就是沒有地位的。
康福生于唐僖宗中和四年(884),比安審琦還大了十三歲,弓馬嫻熟。
曾隨李克用南征北戰,歷經后唐諸帝,安撫地方,戡平內亂,打擊黨項,是真正的長者、老者。
這個時代的后唐、后晉、后漢乃至郭威的后周,都可以看做是一個系統的。
因為他們當中不論是皇帝還是名臣大將,實際上都是出自李克用父子的代北三部,都是早年跟隨李克用、李存勖乃至李嗣源的代北勇士。
一直到了趙匡黃袍加身,皇帝的傳承,才從代北三部轉移到了中原的禁軍子弟一系手中。
等到劉崇的北漢覆滅,代北武勛集團,才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而在此時,代北武勛還處于鼎盛時期,不管皇帝誰當,吃香的永遠是他們這些代北武人。
而安審琦雖然名氣比康福大,職位比康福高,但在康福這種跟隨過李克用的老人面前,他仍然是個小老弟。
康福人如其名,當年華逝去后,昔日跟隨李克用的鴉兒軍勇將,也已經發福了,身材雖然依然胖大,但髀肉復生,不復昔日悍勇矣。
“折煞了!折煞了!某一老翁,安得國家重臣,平亂功勛出迎?”
安審琦和張昭還未說話,康福就哈哈笑著疾步走了過來,說完,他拉著張昭的手,看著張昭感嘆道。
“莫非是河西張司空?果然少年英雄,天下英才啊!某在秦州,多聽得張司空之威名,嗢末諸羌,無不懾服。
惜哉曹令公先下手為強,不然老夫定然要嫁兩個孫女給你!”
安審琦一下就愣住了,這劇情有些不對啊!
按照他的設想,康福這種代北武勛老人,應該是來給他助拳的,怎么一來就把他撇開,跟張昭蹭上了呢?
康福這幾句話中,有幾個很重要的點。
他先是說嗢末、諸羌無不懾服,這是說給安審琦聽的。
表示張昭的實力,遠不止目前看著這點,關鍵在于他有一統河西隴右之勢,只可結交,不可結仇。
第二句話表面是在羨慕曹議金早早下手把孫女嫁給了張昭,但這是說給張昭聽的。
隱含的意思是他很清楚歸義軍的情況,提醒張昭,大家知根知底,見好就收。
最后的嫁孫女,是說給安審琦和張昭兩人聽的,意思是我老頭子很看好張昭,不是來給安審琦站臺,以勢壓人的。
也是安撫張昭讓他不要擔心,以免張昭做出過激舉動。
果然是在唐末五代時期,從南打到北,當了十幾個地方的節度使,幾次被奸相安重誨陷害,但一沒被亂兵殺死,二沒被權臣害死的老狐貍,也是個妙人!
“康翁若是有此意,不如保奏某一個王爵,涼州府庫中,尚有幾百甕安西紫酒,香辣甜順,絕世無雙,日飲三百杯,當不枉世間走一遭!”
知道康福是個秒人以后,張昭反手一把握住了康福的胳膊,毫不要臉的開始提議。
康福喉頭滾動了一下,武將就沒有不好酒的,這種度數稍高又香甜的紫酒,一直是他最愛,沒少讓人找粟特商人買。
張昭的提議也很有意思,若是能有個王爵,正妻以外就可以不叫納妾了,那是妃嬪,如此也不算辱沒人。
說完這句話后,張昭一看康福真在猶豫,頓時覺得有戲,他沖此刻呆頭呆腦正在裝傻的蠻熊招了招手。
蠻熊就知道沒好事,可沒辦法,張昭召喚,只能苦著一張臉過來了。
康福一見蠻熊,不由得出言大贊:“好一員熊虎之將!若穿上三層甲,當可為吾兄敬思馬前爪牙!”
康福口中的敬思,叫做安敬思,他還有個響徹宇內的名字,號稱王不過霸,將不過李的李存孝!
能做李存孝的馬前爪牙,對于蠻熊這種勇將來說,可是了不得的評價!
張昭大笑,拍了拍蠻熊的肩膀,“太尉如此稱贊你,還不快點拿出來?”
蠻熊苦著臉,“司空好狠的心,就惦念著俺老熊這點存貨!”
說著,把一個人頭大小的皮囊拿了出來,隨后依依不舍的遞給了康福。
康福早就聞到了酒香,也不嫌棄的接過來先晃了晃,隨后打開塞子深深聞了一口。
“好香!好香!好酒!你這粗貨,竟然還能存下如此美酒!哈哈哈!老夫有口福了!”
說罷,也不客氣,昂頭就喝。
蠻熊心疼的臉頰只抽抽,三個多月了,他是東躲西藏才藏到現在,平日里就只舍得喝一小口,哪想到存了這么久,一下就被張昭給賣了。
“慢著些!慢著些!哎呀!這是好酒啊!慢些喝!”
這一米八多的壯漢相當委屈,就像是看著自己婆姨被人糟蹋了一樣。
張昭不由得有些咂舌,這紫酒度數可不低,是用蒸餾酒調制的,怕不得有三十度左右,這起碼有二三斤,康福不得喝醉?
果然,喝了大半皮囊,康福臉色通紅,好似真的喝醉了,竟然有些嗚咽了起來。
“昔年諸將不救吾兄存孝,使天下折損英雄,今日司空一力為國家平賊,如此這般,還有何人愿做忠臣?豈非國家損失?我當上書天子!”
康福說的,是昔年李克用本不想殺李存孝,想要左右求情就順勢赦免。
但諸將都嫉妒李存孝,無人為他開口求情,使得李克用不得不殺了李存孝的事情。
此后李克用怨恨諸將,郁郁寡歡,若不是出了李存勖,三失遺命震懾天下,代北武人差點就此謝幕。
殺李存孝,自此也就是代北武人不愿提起的難堪往事。
安審琦長嘆一聲,隨后看向了大帳中,心中千回百轉,張昭其勢已成,他也只能隨大流了。
李從曮啊!自求多福吧!
康福看著安審琦長嘆離去,將剩下了一點點的酒的皮囊還給蠻熊,順手把住了張昭的手臂,眼神清明,哪還有半點醉意。
“送此酒一百甕來,再幫某殺個人,他也姓宋!事了之后,當遂君愿!”
張昭遲疑著點了點頭,也姓宋?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