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東都洛陽,宮城紫薇城南門應天門,這是后唐舉行重大國事和外交場合的場合。
歸義軍雖然在后世被視為中國理所當然的一員,但在此時,歸義軍在中原朝廷眼中跟馬楚、南漢、閩、越等完全不同,他們更多的被當成了外藩。
此刻,歸義軍正使龍辯和副使賈言昌正在應天門外叩謝皇恩,因為皇帝李從珂已經同意了歸義軍所請。
朝廷追贈曹議金為太師、譙郡王,任命曹元忠為檢校司徒,瓜沙二州節度觀察處置押蕃落使兼沙州刺史,任命張昭為檢校司空,歸義軍使。
雖然歸義軍的使者莫名其妙放棄了歸義軍節度使這個名號,請了個瓜沙二州節度觀察使,然后又另請封一個歸義軍使。
但在賈言昌的銀彈攻勢,特別是那五匹有天馬之稱二三代漢血馬一出場,李從珂立刻準許。
樞密直學士薛文遇等也收了大量賄賂,自然無人反對。
甚至作為獻上天馬的貢使,賈言昌和龍辯還得到了皇帝李從珂錦袍、銀帶的賞賜。
既然得到了任命,所請官職也下來了,賈言昌和龍辯迅速回到驛館。
一進門,被他們銀錢喂飽的驛館小吏就跑過來報告,甘州回鶻使者攜帶寶馬金銀已經入住,據說是要控告歸義軍無端襲擊他們,侵占肅州等事。
“獫猶狗奴,又來哀告!”賈言昌頓時臉色極為難看。
這也是甘州回鶻常用的招數,他們此時稱后唐朝廷為舅,自稱為甥,可比有過自立天子黑歷史的歸義軍,在中原朝廷眼中可靠的多。
歷年甘州回鶻跟歸義軍發生沖突,他們都會引中原朝廷為援。
“不過他們來晚了,恐怕朝廷和圣人已經無暇西顧,不過未免夜長夢多,賈押衙,還請即刻動身吧!”
龍辯立刻對賈言昌說道,賈言昌點了點頭。
“我知大師身負軍使重任,那某也不推辭了,某給你留下二十從人,一切小心。”
看著賈言昌急匆匆去收拾衣服行禮,龍辯不由得苦笑一聲。
所有人都知道他身負張昭給的秘密重任,但誰也想不到,他的重任是要幫著張昭把東丹王的幼女給拐到涼州去。
這都什么事啊!他龍辯好好的河西都僧統,頗有名望的高僧,現在竟然要去誘騙別人的女兒,而且還不得不干。
“法師,鎮帥又遣人來請了!”驛館小吏羨慕嫉妒恨的看著眼前這個番僧。
好手段啊!哄得懷化軍的節帥日日相邀,天天都要聽他講佛,賜下金銀珠寶無數。
東丹王耶律倍現在叫做李贊華,這是他從遼東浮海到后唐后,莊宗李存勖賜他的姓名,還給了懷化軍節度使的官職。
所以驛館小吏并不是叫他東丹王,而是稱為節帥。
耶律倍的住所在靠近皇城的福承坊,后唐東都洛陽只,是在唐代洛陽的基礎上稍微維修了一下的,這種四四方方的坊市結構,當然也被繼承了下來。
不過唐末到現在,洛陽幾次經歷劫難,城市已經衰敗不堪,許多坊市建筑倒塌,長滿荊棘如同野地。
失去了管束的民眾,甚至直接就在路上取土建房,搞得整個洛陽坑坑洼洼的一片,許多坊市地上的坑太大,以至于連牛車都不能通行。
宮城也好不到哪去,朱漆剝落,偶有垮塌導致宮墻多處出現大小不一的洞,狐兔野狗出沒其中。
這時候,整個洛陽城已經事實上和郊區連城了一片,所謂浩然神京、旁通綠野就是指這個現象。
現在還算是有點國都氣象的,也就是莊宗時期修整過的宮城紫薇城,以及靠近紫薇城的福承坊等幾個坊市。
但龍辯等使節居住的四夷館在伊水邊上,等他叮叮哐哐的趕到耶律倍住所,這位阿保機的長子,已經得到了一個喜憂參半的消息。
十余日前的九月初三,后唐北面兵馬副總管張敬達,率軍十一萬圍困太原。
唐軍挖長壕圍困,眼看石敬瑭支撐不住,這位雙眼一閉,立刻放棄所有臉面,以割讓燕云十六州,稱兒皇帝為條件,請來了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的五萬大軍。
此后唐軍被迫解除太原的圍困,張敬達遣驍將高行周、符彥卿主動出擊。
耶律德光佯裝不敵,將高行周和符彥卿所率騎兵引至汾水以南,而后突然以伏兵殺出,將后唐軍隊切成兩段。
雙方大戰三個時辰,失去了騎兵掩護的后唐步兵大敗,被殺死者多達萬人,衣甲器械糧草輜重,幾乎損失殆盡,事實上全軍覆沒。
而位于南邊的騎兵隊伍倒是沒多大損失,但他們人數太少,已經無法改變戰局。
其后高行周、符彥卿多次率騎兵出戰,但收效甚微。
張敬達收攬敗兵被圍在晉安軍寨,只等一場內部變亂,就可以退出歷史舞臺了。
此戰的十一萬軍,基本就是整個后唐的大部分精銳所在,張敬達一旦兵敗,石敬瑭和契丹騎兵就可以直取南下,洛陽朝廷已經危在旦夕。
耶律倍本來是想把龍辯招來談論一下佛法和畫技,此人是契丹人中難得的文化人,詩詞歌賦和丹青都很不錯。
龍辯師承的敦煌畫派融合東西,擅長宗教繪畫,對于耶律倍來說頗為新鮮,所以兩人還是很投緣的。
“團柏谷一戰失利,朝廷恐有傾覆之兆,某也是與大師投緣,方才不避言語。
遼國主堯骨(耶律德光)雖然是某之二弟,但大唐才是我之家國,是以突收此等噩耗,今日實在無心和大師討論佛法,還請大師見諒。”
耶律倍一臉的沉痛,彷佛心里急得不行,但實際上他這是做給別人看的。
早在石敬瑭引耶律德光助戰之前,耶律倍就覺察到了后唐的虛弱,他曾秘密寫信給耶律德光,稱中原虛弱,可南下圖之。
龍辯心里咚咚地狂跳,他當然不是因為團柏谷慘敗而為后唐朝廷擔心,他實際上是想起了張昭的話。
當初張昭告訴他韋陀菩薩與他夢中神游,言及東都耶律倍有一女頗有佛性,可為玉女寶,讓龍辯于東都遭厄時解救。
當時龍辯覺得,這要么是張昭要么在哪聽了耶律倍女兒中有一絕色,然后色心大發,要么是假托此事強化他法王的屬性。
但現在看來,竟然如此精準,法王是怎么知道朝廷有難東都遭厄的?難道真有韋陀菩薩托夢?
“節帥心系朝廷,貧僧唯有敬佩之意,不過前日與節帥解簽,言明今年有一災厄,節帥自要小心謹慎啊!”
龍辯心神震蕩下,開始有些相信張昭之言了,所以今天算是第一次主動把話題往這方面引。
耶律倍的臉色一下就不好了,在他看來,這歸義軍來的番僧哪都好,佛法精深、丹青也有可取之處,但就是總說他今年有一災厄,要舍棄一女或可化解。
這在以前嘛!他是當笑話看的,這些佛陀信徒總喜歡危言聳聽來傳教,耶律倍都有些習慣了,是以沒放在心上,但是團柏谷之戰的消息傳來,他就無法澹定了。
因為從昨天開始,他就發現自己宅邸周圍多了很多陌生面孔,有些還是禁軍侍衛馬步親軍出身,這明顯是圣人開始防備他的跡象。
耶律倍長嘆一聲,“非是某舍不得一女用以侍奉佛祖,只是某膝下唯有兩女。
長女早已許人只是還未過門,次女尚幼,不過豆蔻之年,實乃某心頭肉啊!”
“節帥著相了,若非小娘子有佛緣,貧僧也不會遠自河西專門為此而來,舍身我佛也不是要小娘子從此青燈古佛一輩子。
婷婷裊裊十三歲,豆蔻年華二月初,就算是貧僧要讓如此年紀的小娘子就此孤老一生,佛祖也不會答應。
此實乃我佛轉輪圣王,不忍心見小娘子身處困厄,亦是貧僧得節帥恩遇,愿為節帥解厄之舉。”
耶律倍認真思考了片刻,雖然他有些相信了龍辯的話,但還是隱隱覺得有哪不對,這處處充滿著一種過于巧合的味道。
“不知轉輪圣王是何樣人等?為何千里之外就能知曉我女有佛緣?”
“轉輪圣王起自天竺,于靈鷲山得佛祖點化而為人間法王,自有大神通在。
此外法王并非天竺番僧,其實乃中土人士,祖上就是歸義軍張太保。
其麾下主藏寶和典兵寶已至,正缺玉女寶輔佐,若七寶具備,定能使我佛慈悲之光,普照河西。
玉女寶豆蔻而至,及笄乃出,節帥若是放心不下,也可遣麾下熊虎之士護送至涼州。
涼州大觀音寺,已為玉女寶建好精修房舍,若有半點不合心意,去留皆由節帥主意。”
人家都這么說了,也只不過要他女兒去精修兩三年,十五歲及笄就可以回來。
契丹人本來就信佛,若是傳出去他耶律倍有一女頗有佛緣,那更是光彩之事。
加上耶律倍這些時日一直在暗中觀察龍辯以及歸義軍使節團,確實沒看出人家有什么要害他的動機,當下沉吟片刻。
“那就請大師容我思考些許時日,為人父母者,難舍子女遠行實乃人之常情!”
“如此,貧僧靜候就是!”龍辯唱了個佛號,他知道耶律倍已經動心,只等晉安軍寨的朝廷兵馬全軍覆沒,張昭交給他的任務,就可以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