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南,大批大批的丁壯被用麻繩捆著腳踝,兩只腳都被捆上了。
他們在各部各家派出的監工的押解下,準備開涼州城,開始參與修繕涼州城防的任務。
與捆住他們麻繩相對的,是一張張麻木的臉。
這些麻木的臉有黃色的,有黑褐色的,每張臉上都帶著這樣那樣的臟東西。
風干的泥快,冬日涂抹某些油脂后留下的殘殼,甚至是牲畜的小塊糞便。
至于頭上,保管是亂糟糟的一團,各種草屑滿腦袋都是,臉上手上溝壑縱橫,就差直接刻上苦難兩個字了。
大多數,不!應該說所有人都沒有鞋子,碩大的黑腳板就那么踩在地上。
膘肥體壯的監工將鞭子揮舞地啪啪作響,驅使著丁壯不斷向前。
丁壯臉上的麻木,則是來源于對生活的完全絕望,會在這個時節被各部各家頭人和族長們打發來修筑城墻的,即便是在過的已經相當困難的嗢末六谷部中,也屬于最底層的人。
這從他們的身體狀況都看得出來,這已經九月末,是一年之中豐收的時節,按理說應該是全年難得可以吃飽飯的時節,但他們仍然一副面黃肌肉的樣子。
以這樣的身體條件,來參與修繕涼州城強這種重體力勞動,可以預見的結果是,城墻修繕中,必然會有大量的丁壯死于超出身體負荷的重度勞動。
累死,在這個時代來說,是一個非常常見的死法,實際上就是后世共和國,張昭小時候也見過在老家煤礦中為了多掙點錢,把自己活活累吐血的男人。
‘啪!’皮鞭的聲音清脆的響起,張昭在涼州南門昭武門上看去,一個踉踉蹌蹌的丁壯,不知道怎么摔倒在了地上,接著將周圍的丁壯都帶著絆倒了。
人仰馬翻中,監工舉起馬鞭,沒頭沒腦的抽打了起來,而那些挨了打的,只顧著趕緊爬起來,竟然沒有一個人呼痛。
一種名為習慣和認命的東西,在空氣中隨著鞭聲,在張昭的心里飛速蕩起了一層層漣漪。
‘呼!’張昭長長吸了一口氣,那個造成隊伍混亂的丁壯,被監工從人群中拉了出來。
這次他挨的不是馬鞭,而是監工的拳打腳踢,很快就被打倒在了地上,只攪得塵土飛揚。
張昭左右看了看,南門上所有人都對此視而不見,不管是郭天策還是武原兒,或者是山豬兒和頓珠這樣的苦命人出身,都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顯然是這個時代大家都習以為常的事情。
‘呼!’張昭又吸了一口氣,他還是做不到視若無睹,在這些方面,他恐怕永遠做不到融入。
“頓珠,去讓那狗入的別打了,這是老子的用來修城墻的,打傷打死了就叫他狗入的來給老子修!”
或許在中原,張昭會搬出一對仁者愛人的大道理,可惜這里是河西,能算清楚兩位數加減法,認得百十個字的都是文化人,你對他們講這些,他們根本就理解不了。
“燒火做飯,第一頓肉食別整多了,多搞點餅子肉醬就行,讓他們每個人給老子把身上洗干凈,陰鷂子,這里就由你負責了。”
張昭突然有些意興闌珊的走了,對于想看一看這個時代怎么筑城的愿望,突然就消減了很多。
張昭怎么也想不到,在他走后,挨打都沒怎么反抗的丁壯們,卻因為讓洗澡一事鬧得不可開交。
這些窮苦的丁壯們,以為這又是涼州城的老爺,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來整治他們,是以哭嚎掙扎者,到處都是。
陰鷂子冷笑幾聲,隨后大手一揮,從歸義軍中抽調出來的伙夫們,立刻加足了馬力開始工作。
不一會,炊煙渺渺升起,食物的香味隨之漂來。
雪白的白面蒸餅冒著熱氣,軟糯香甜,咬一口簡直比上天堂還快活。
酥脆的胡麻餅上點綴了大量的芝麻,吃起來酥脆無比。
加了鹽和胡椒和醬以及蘿服的醬湯,更是鮮美非常。
“想吃東西,就他媽得把自己身上洗干凈,要是不洗干凈,這么多人住到一起,法王說會有甚...呃,反正是就是傳甚病!
不但要洗身,頭發也給老子通通剪短,誰他媽敢說半個不字,老子的長刀可不認人!”
張昭只是想給這些丁壯洗洗澡去去蟲,免得造成大規模的傳染病。
但陰鷂子是不信的,他以為張昭這么干,是特意要整治整治這些丁壯,是要給他們一個下馬威,方便以后的管理。
所以,他比張昭的做法更近一步,這長虱子什么的,不都是在頭發和胡須里面嘛,直接按照比丘尼的造型來,全給你們剃咯。
這樣也更能給這些丁壯一個下馬威,更好管理。
石灰配開水,大剪刀直接往頭上來,一時間涼州南門外殺豬般的慘嚎了起來。
先期來的兩千多丁壯,被陰鷂子一頓操作‘伺候’地鬼哭狼嚎的。
無事干的大批涼州城內居民,也聚集到了南城門周圍,嘻嘻哈哈的圍觀了起來,丁壯們一看有人圍觀,哭嚎的更大聲了。
“哭啥?這可是軍使下的令,他老人家可是佛門法王,說不定是在給你們剃度,賜福給你們呢!”一個拿著大剪刀的歸義軍士兵,不滿的呵斥道。
嘻嘻哈哈圍觀和哄笑,一直等到白面蒸餅和胡麻餅以及大醬湯端上來之后,形勢立刻就轉變了。
這可是白面蒸餅和上好的胡麻餅,哪怕是涼州城內的人,不到逢年過節也很少能吃上一頓。
頓時把他們給饞的,直接從哄笑,變成了羨慕嫉妒恨的破口大罵。
南門外的丁壯一口白面蒸餅下肚,再喝一口大醬湯,他們完全沒想到還要這待遇,喜出望外的同時,也沒忘了剛才涼州人對他們的譏笑。
一些生性跳脫者,在吃上了好飯食后,靈魂中的另一面,終于沖開順從和麻木跳了出來。
他們舉著蒸餅和胡麻餅又唱又跳,把看熱鬧的涼州人氣得七竅生煙,真恨不得沖上來給他們一頓好打。
雙方如同耍猴一樣,在南門內外斗歌斗舞,氣氛異常熱烈,只不過雙方都覺得對方是猴,自己是人。
岳騷奴勐地吸了吸鼻子,與其他人不一樣,岳騷奴是因為父親早逝,家道中落且被二叔所欺,才被抽中了要來筑城的。
當年他父親還在,母親也沒改嫁不見蹤影的時候,岳騷奴每月總能吃到一兩次白面蒸餅。
其他丁壯可能是聞到香味了,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到底有多好吃,岳騷奴是知道的。
“搶啊!”頭發剪掉,身上被石灰和滾水燙的通紅,但岳騷奴只在胯間系了一塊布意思一下,隨后就嚎叫著沖了過去。
這可是白面蒸餅,去晚了就沒了,在嗢末部中,不管什么,只要是能用來生存的物資,搶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冬!’跑過去的岳騷奴只覺得頭上挨了狠狠的一下,這棍子應該比較粗,打得他腦袋嗡嗡作響。
不過這不影響他的速度,因為這種檔次的棍棒襲擊,他從小到大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了。
以至于被敲到腦袋上,他都沒有痛這個概念,只覺得打他的棍子,應該很粗。
郭廣成都愣住了,他明明用自己剛才用手里的棍子,狠狠敲到了那個家伙的頭上,為什么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是棍子吔!郭廣成恍然中,把手里的棍子狠狠一下敲到了自己的頭上。
‘冬!’
‘嗷!’
疼的他慘叫一聲!怎么會呢?打人挺疼的啊!
岳騷奴還是沒搶到白面蒸餅,因為隨著他嗷的一聲‘搶啊!’的喊叫,他周圍一大圈的丁壯哄的一下就炸開了,無數人跟著他一起,沖上去就要搶。
不過頓珠到底是吃過苦的,比郭廣成這位景教大德的兒子要有經驗的多。
在他的帶領下,幾百人早已嚴陣以待,他們也不用棍子,因為這玩意還不太敢用力,直接用皮鞭子,又疼又不用收勁。
這一頓好打!終于把形勢給穩定住了。
白面蒸餅沒吃到,還挨了一頓打,岳騷奴還和幾十個最開始跑過來搶的丁壯,被頓珠給趕到了邊上。
他們看著別人吃得美美的,心里那個饞啊!比鞭子抽都難受。
“軍使菩薩心腸,哪怕是服徭役,那也吩咐了,無論如何,一定讓你們吃飽。
多少人來,多少人回去,病了給醫,干得好還有肉。
但是,你們這些狗奴都給老子記好了,規矩!要守老子的規矩,讓你們干甚就干甚,搗亂的,這就是榜樣!”
頓珠在喊叫,但岳騷奴一點也沒聽清,只有一個聲音在他腦子里大吼,蒸餅!白面蒸餅!這里有白面蒸餅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