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所謂門戶私計,其主體是前明的那些所謂耕讀傳家的士紳。
天子很清楚,哪怕他的教育之策,思想改造,最終成功了。
將前明之弊革除,將前明之風氣壓制,將前明之士紳改造了。
但…無非就是從前明的士紳,變為大恒的士紳而已。
主體依舊存在,這個主體,也依舊會隨著時間演變而逐步糜爛。
這是不可避免之事。
且……最為重要的便是,大恒…遠不止士紳。
大恒以武立國,還有那一個個已經跟隨天子步伐踏上新時代的武勛。
大恒的武勛,在當下,似是不顯山不露水。
但天子同樣很清楚,他們不顯山不露水,看上去似乎沒有太大的弊。
那只是因為剛好處在這個特殊的新舊交替之時代。
是因為當前天下的主體,依舊還是地主士紳。
他們,一是被天子威懾鎮壓著,二則是……還沒完全適應時代,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泥腿子出生的暴發戶,一時之間,還沒有適應這躍遷的地位與權勢,還只是在天子的強壓下,被動的隨波逐流著。
但…他們總會慢慢適應。
且,在天子的安排下,他們雖是渾渾噩噩不知所謂,但他們,走的,是一條寬敞大道。
《從斗羅開始的浪人》
商業,海貿…
以及不久的將來,大恒放眼海外,也必然需要武勛將帥的征伐。
天下的大環境,必然會從農,轉至商。
而商,大恒內部之商,皆是武勛的利益觸角。
大恒外部之商,邊關商貿也好,海洋貿易也好,脫不開的,也是武勛。
邊關是軍隊駐守,海洋是靠水師維持。
當下的武勛渾渾噩噩,但未來的武勛,必然是通天坦途。
現如今,士紳地主是門戶私計之主體,那未來,大恒如今這個尚且渾渾噩噩的武勛,就是必然會是門戶私計的主體。
天子記得清楚,大恒武勛,三百零八家。
戰爭依舊持續,未來再多少百來家,亦是必然。
數百武勛,數百權貴世家。
哪怕有爵位遞減之策,但權利的傳承,在各種利益的盤根錯節下,亦是必然。
而大恒一旦邁開海外征伐的腳步,在龐大的利益驅使下,這種征伐,就必然難以停下。
歷朝歷代,武將落寞,那是因為國家承平,文治國為主體,武自然落寞,但一旦海洋時代開啟,征伐不休,利益潑天,武,根本不可能落寞。
如此,數百武勛權貴世家,亦是會牢牢的盤踞在大恒的權利上層…與國同休!
再加上士紳文官的權利傳承,一個個政治世家…
六朝何事,只為門戶私計。
大恒何事,也只為門戶私計。
所謂的治國理政,一切的政策,都必須在保全這些門戶私計之利益的前提下,才能順利實施。
吃最大的肉,喝最多的湯,一點殘渣丟給百姓…
思緒至此,天子卻是驟然一笑,這一笑,卻是莫名之諷刺且滑稽。
天子知道,他要做的,不就是這些,不就是為了門戶私計嘛?
且不說他這個天子,這個皇家,就是最大的門戶私計。
就說他登基以來,實施的一切政策,他自己都很清楚,再好的政策,也不可能一直良好的運轉下去,必然隨著時間演變而慢慢糜爛。
他對土地兼并設下無數限制,對天下資源統籌耗費海量人力物力,對天下人口的平衡,更是不惜動輒百萬人口的大遷徙。
更是不惜動搖思想根基,推動商業經濟發展,耗費巨資打造前所未有之規模的水師,便是想開拓海外,掠奪海外財富供給大恒。
開發遼省,開發河套,經營西南云貴,欲圖謀西南疆外之土…
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為大恒開拓生存空間,爭奪生存資源。
但…這些生存空間與生存資源,又有多少?能夠真正落到平頭百姓身上?
權貴吃肉喝湯,落到百姓身上的,永遠都只會是微不足道的殘渣。
天子很清楚這一點,他做這些,也只是想讓落到百姓身上的殘渣,能夠更多一點。
前明兩京十三省,大恒開拓遼省,朝鮮,河套,琉球臺灣,當前為一京十八省。
多出來的土地,就意味著能夠分到百姓頭上的殘渣,又更多了幾成。
他日再向外開拓,一京二十省,乃至三十省,哪怕是殘渣,也能積累成甜餅。
誠然,上層的奢靡,上層掌握多少資源,事關國運安危,是階級的矛盾,是王朝更替的重要原因。
但可悲的是,哪怕上層掌握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生存資源,但只要剩下百分之零點零一的資源,能夠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能夠讓天下百姓安安穩穩過日子,再輔以意識形態的統一,以及律法的威懾,那這個天下,就能安安穩穩,國家統治,就能長久。
商君馭民之術,雖殘酷,甚至可以說沒有人性,但…商君短短幾句,卻道盡人性,道盡統治之至理。
不管在哪個時代,不管時代再怎么進步,商君馭民,皆可為統治之依據。
盡管天子也不愿如此,但在這一點上,天子沒有選擇。
他能做的,就只有盡可能的讓百姓能夠得到的殘渣,更多一點,讓百姓的那一點殘渣,不至于還被人搶奪,貪墨。
畢竟…“統治”二字,亦或者說,自統治體系出現后,天子所面臨的這些問題,就永遠避免不了,也解決不了。
六朝何事,只為門戶私計…
天子緩緩靠向椅背,眸中,滿是難言的苦澀與無奈。
他不是什么非要一心為民的圣人,但…在其位,謀其職。
為天子,為開國之君,他自然想,盡可能的給大恒打下一個堅實根基。
讓百姓好,這個根基立下了,便是大恒最堅實的基礎。
可現實就是,他這個天子,想讓百姓好…
就好比,他手中有一塊蛋糕,要給百姓吃,那他就得先把這個蛋糕分給文武權貴,等文武權貴們,一級一級吃得滿嘴流油后,最后,才是百姓。
為了土地改革,他將商業的利益全都分給了武勛,得罪了天下地主士紳,為了稅務改革,他將稅檢兵權給了文官,讓不少武勛不滿…
一切的一切,皆是如此。
有得有失…乾綱獨斷,往往都是表面,看上去乾綱獨斷,那只是因為,沒有人能阻止天子要做的事情而已。
至于如何做,仍然需要天子去妥協,去面對重重阻力…
可似乎,他做得再多,做得再好,最終的成果,也不過是讓分蛋糕,吃肉喝湯的權貴們,能夠趴在大恒的軀體上存活更久。
這…不可謂不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