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6年6月2日,大興(今澳洲布里斯班市)。
原海軍宣節校尉(少校)軍官馮義良躺在牢房中唯一的床板上,雙目無神地望著水泥天花板,怔怔地發著呆。監室內的其他數名犯人,則或躺或坐在四下的角落里。偶爾,眼神落到那個床板上,便立即將目光轉移開來。
經過一個多月的接觸,監室的犯人們已然得知,這名身上背了幾條人命的犯人,似乎頗有背景,不僅經常會有軍官前來探視,給他帶來豐盛的酒肉席面,而且,監獄里的警察也對此人極為客氣,據說是受到某個高層人士打過招呼,要善待這名犯人。
本來,典獄長甚至都想為這名犯人換一間條件更好的單獨牢房,卻被這名犯人拒絕了。不過,同住的數名犯人卻都受到了獄中警察的嚴厲警告,勿要欺負或者招惹此人,否則,在等待解送流放地之前,一定會讓所有不守規矩的犯人過上生不如死的日子。
是的,隨著齊國經濟數十年的高速發展和人口的連年增長,各種犯罪行為也開始逐漸滋生和蔓延。而且,那種小偷小摸的輕微犯罪還比較少,多的是持械搶劫、強奸、詐騙、過激殺人,以及政府和商業領域中的貪污、挪占公款等比較重大的犯罪行為。
齊國軍警部門在捕獲這些犯下重大罪行的犯人后,除了極個別窮兇極惡或者民憤極大的犯罪人員,會被處以槍決、絞刑外,大部分犯人都會被判流放。根據罪行輕重,將他們流放至不同環境下的海外領地,服苦役若干年限不等。
曾經的威遠(新幾內亞島)、東州(今新西蘭)、南太平洋諸島、婆羅洲、蘇門答臘島,以及南非都曾被作為犯人的流放之地。
后來,威遠島沿海之地開發日益成熟,條件也得到初步改善,再加之比較靠近漢洲本土,再作為流放地,就顯得沒有什么懲罰性了。因而,近十幾年來,除了個別輕罪的犯人會被流放至威遠地區外,基本上不再作為大量犯人的主要流放地。
數年前,那些視察過東州、南非,以及部分南太平洋島嶼的官員回到漢洲后,氣急敗壞地向大理寺官員報告,說上述幾個流放地哪是什么苦寒之地,不論是環境,還是氣候,簡直不要太舒適。
東州兩島,風景如畫,氣候溫和,到處遍布森林草場,再加上沿海豐富的漁業資源,可堪為頤養天年之地;南非地區,溫和多雨,氣候宜人,夏天不熱,冬天不冷,非常適合農牧業的發展;至于某些南太平島嶼,雖然地勢偏遠,孤懸大洋深處,但物產極為豐富,生活舒適,當地土著愚昧但性格溫和,還將那些從文明世界流放而來的犯人,都視為“大爺”。
而位于婆羅洲和蘇門答臘島地區的流放地,因為這些犯人都是真正的齊國人,相較于那些野蠻難馴的土著,更容易獲得當地的殖民官員和拓殖移民的信任。即使在苦役期間,他們的待遇也是遠遠強于那些地方土著。
后來,有人想到了遙遠的美洲,陛下第六子慶王齊子搏所領的美洲商社,據有極地島(今火地島)、海峽兩側地區,以及美洲東海岸慶州地區(今巴塔哥尼亞)若干沿海領地,據說地方苦寒,環境惡劣,而且極度缺少人口,是個“不錯”的流放之地。
于是,從三年前開始,一般罪行比較重大的犯人,都會被判處流放美洲。他們于路途中要經歷一段恐怖的西風帶,海面上驚濤駭浪,水下隱藏無數冰山,使得整個旅程風險極高,有高達兩成的沉船概率。
即使安全抵達了美洲領地,也要面對低溫、干燥、多風的自然環境。那里物資貧瘠,生產不豐,經濟上也主要以簡單的農業種植、養羊、漁業為主。哦,偶爾也兼職客串海盜,攔截、襲掠往來的西班牙及歐洲國家的各種走私商船。
更讓人難以面對的是,那里的居民成分極為復雜,有當地的奧納人、雅干人、特維爾切人、佩文切斯人等諸多印第安土著,也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國人、法國人、瑞典人、德意志人等歐洲人,還有南太平洋島嶼上的波利尼西亞人、東州地區的毛利人、南洋的土人,以及大量的混血人種。而真正的漢人,尚不到總人口規模的兩成。
因而,無數的犯人在聞知自己會被流放至美洲領地時,無不如喪考妣,不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充滿了深深的抗拒。到了美洲,就意味著自己一輩子都會置身于那片蠻荒的狄夷之地,難以沐浴漢家文明,華夏之光。
但事已至此,徒奈若何,誰讓自己抑制不住內心的貪婪,或者激情,以至犯下重罪,流放海外。
“當當…”一名獄警揮舞著警棍,使勁地敲了敲監室的鐵欄桿,“馮義良,有人來探視!…起身隨我出去!”
馮義良緩緩地從床板上坐了起來,雙手使勁搓了搓臉,起身走到監室門口。
“有勞李頭了。”
“二十年前,我也是軍人,算是與你有半個袍澤之情。如此,何談有勞,無勞的?”李寶順打開牢門,將馮義良帶了出來,然后冷冷地掃了一眼監室內其他幾名看過來的犯人,又將牢門重新鎖上。
“是真的有人來探視,還是我受刑的日子到了?”馮義良澹然地問道。
“瞧你這話說的。”李寶順聞言,不由笑了,“若是帶你受刑,那可不止我一人過來提你了。再者說了,你這個桉子,說不定還有反復,怎么著也不會讓你馬上就被判決受刑。”
“呵呵…”馮義良慘然一笑,“三條人命,而且還是弒父殺弟的人倫大罪,如何會有反復?”
“…”李寶順聽了,神情不由一滯,隨即微微嘆了一口氣,“事出有因,大理寺的法官定然會酌情判決的。就算是皇帝陛下聞知,也會法外開恩,下詔赦免于你的。”
半年前,馮義良在休假返鄉未及半月,便持利刃,殺死繼父和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誤傷親母,這等驚天大桉頓時震動全國,引起無數人的集議。
事情起因非常畸形,且有違人倫。繼父在馮義良于海軍中服役期間,逼奸其妻,肆逞淫欲;他的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窺破此事,非但不予制止,反而以通奸其父的名義,脅迫其妻與之歡好,并勒索錢物。
當馮義良返家之時,妻子竟然已懷身孕七月之久,讓他倍感意外和羞辱。在逼問之下,妻子哭訴告知實情,并于當晚羞愧地懸梁自盡。
馮義良悲憤之際,持利刃奔至繼父家中,當場將其殺死在屋里,隨后又于村外農田中,再殺同母異父的二弟。在行兇過程中,他的親母和另外一個同母異父弟上前阻攔,亦被其分別殺傷和殺死。
當村里的鄉兵和鎮上的警察聞訊后,急忙前來抓捕時,馮義良在將妻子安葬后,遂棄械就縛。
針對這起大桉,國內民眾反應不一,有人為馮義良喊冤叫屈的,認為他手刃繼父和同母弟,事出有因,是在為凌辱的妻子報仇;也有人覺得馮義良弒父殺弟,違背孝義和人倫,應予重懲,以維護傳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道德標準。
軍方在聞知此事后,竭力為馮義良辯護,聲言,馮義良因妻子受辱,而奮起激情殺人,當屬維護己身正當權益和名譽。另外,馮義良的繼父非為親生,不因以孝義之名而論其罪。
再者,他的繼父乃是數十年前,鄭芝龍底下海盜身份招攬而來。加入海軍未幾年,便數因度違反軍紀,被強行除役。在地方也是向來橫行不法,多有跋扈之舉。
此次,他竟然以父輩之名,行逼奸繼子之妻惡行,乃屬十惡不赦之輩。即使不被馮義良所殺,但其行為,也是悖人倫之大罪。馮義良的同母異父弟,更是惡行昭昭,竟然辱嫂欺兄。
總之,這幾個玩意,該殺!
馮義良亦當屬無罪!
但齊國通行的《刑法大典》中,卻有明確之原則,即,殺人者償命。更何況,馮義良是在白日之中,眾目睽睽之下,連殺三人,更是誤傷其母;其妻在含辱自盡時,也未予及時制止。
因而,大理寺的一些法官認為,馮義良在此桉當中,雖其請可憫,但其行不可恕,當判以重罪。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當馮義良被獄警帶到探視房間時,坐在那里等待多時的齊子業立即開口說道。
“好消息是什么?”馮義良笑了笑,看著獄警離開房間后,便坐在了齊子業的對面。
“…”齊子業愣了一下,“你記得當年在海軍學校和艦船上服役時,你總是要先問壞消息是什么。”
“關了半年多,總要聽聽有關我的好消息吧。”
“狗日的,你這般不按套路問話,搞得我都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了!”齊子業瞪了馮義良一眼。
“你好歹是我齊國的一位親王殿下,而且還是一名中階海軍軍官,注意你的言行呀!”
“行了,不跟你瞎扯了。”齊子業說著,臉上露出幾分喜悅,“長安的最高大理寺將會判處你槍決。”
“…”馮義良眨了眨眼睛,看著齊子業臉上喜悅的表情,有些詫異,“這是好消息?”
“嗯,身為軍人,當然要死于槍炮之下。”齊子業鄭重地說道:“這還是大理寺為了維護我們軍方的體面和顧忌你是一個軍人的尊嚴,才做出的判決。…畢竟,殺人是要償命嘛。”
“…”馮義良沉默不語,低頭想了一會,然后面帶祈求的神情,“所有同學和袍澤之中,你條件最好。我也不矯情,想將我其中兩個最年幼的孩子托付給你,只需將他們養大成人,可以自食其力便可。”
“據說所知,你有四個子女,老大和老二,分別只有十四歲和十三歲,尚在讀書,為何不盡托付于我?”
“十三四歲的孩子,不論是到工廠里做工,還是在牧場里放牛放羊,應該可以養活他們自己。”馮義良神情痛苦地說道:“而另外兩個孩子年齡尚幼,還需要有人照看。交于我的…母親,我委實不放心。”
“你的四個孩子,我都已接到長安。”齊子業嘆了一口氣,伸手拍了拍馮義良的胳膊,“你上路的時候,我會帶他們來看你。”
馮義良聞言,眼里頓時有些濕潤起來,望著齊子業,嘴角聶聶地,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為好。
“哦,對了,托你的福。”齊子業笑著岔開話題,“鑒于我齊國軍人在外服役時間過長,家中婦孺難以企及和照顧。為避免軍屬遭到地方欺凌,內閣赦令院(立法機構)特地新增《保護軍屬及軍婚條例》,以確保軍人家庭之穩定,免除軍人后顧之憂,以法令形式,責令地方務必要關懷軍人家庭,保護軍人婚姻。以后我齊國軍人家中若要再遇到像你…,必然會嚴懲不貸。”
“如此…甚好。”馮義良聽了,心中一痛,但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以做回應。
“對了,我們齊國準備要對莫臥爾帝國動手了。”聊了一會閑話,齊子業瞥見獄警不時探頭朝房間里看來,知道這次探視時間稍微有些長了一點,有些讓他們為難了,便站了起來,整了整軍服,“預計十月底,我們軍方將集結本土部分陸海軍前往寧陽堡(今印度朋迪榭里,也譯作本地治理)與印度艦隊匯合。所以,稍后我還要去大興港,協調相應軍資儲備和運輸事宜。我已跟這里的典獄長打過招呼,想吃什么,用什么,盡管向那些獄警提出要求,必能一一滿足于你。”
“大恩不言謝。”馮義良也站了起來,感激地看著齊子業,“想來,我今生是難以為報了。只待來世,我馮義良必將銜環結草,以報恩德。”
“…”齊子業把軍帽戴在頭上,惡趣味地看著馮義良,“不用等來世了,你這條狗命還沒到交代的時候呢!陛下將會對你特發諭旨,赦免你的死罪。不過,你得到太平洋深處的威夷島(夏威夷)上走一遭,繼續為我齊國開疆擴土。”
“…”看著推門而出的齊子業,馮義良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