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5年12月18日,濟南。
李定國無力地躺在軟塌上,看著窗外不斷飄落的小雪花,怔怔出神。身上覆蓋著兩床錦被已然滑落大半,但他卻彷若渾然不覺。
屋角的兩盆碳火燒得極旺,一只身形碩大的灰色獵犬趴俯在旁邊,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模樣。偶爾,聽到床榻上主人幾聲輕微的咳嗽聲,立時轉頭望過去,尾巴也隨之搖動幾下。
“吱呀”一聲,屋門被人推開,一股清冽的寒風吹了進來。那只獵犬勐地站了起來,向著門口的方向做出戒備的動作。
李嗣興路過那只獵犬時,伸手在它的腦袋上使勁揉了揉,將其安撫下去。然后輕輕地做到床榻邊上,將錦被往上提了提,然后眼神關切地望著李定國。
“…說吧。”李定國沒有回頭,仍舊看著窗外的情景。
“建平帝于十日前,與皇明祖廟召集群臣,頒布退位詔書,請辭帝位。孫可望在三辭之后,以順天應命為由,應允禪讓。隨后,他便命人修筑禪讓壇,定于…定于三日后,登壇接受皇帝位,拜天地,祭五岳,立朝為秦。”李嗣興低聲說道。
“…”李定國聞言,輕輕地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孫可望…他終于熬上了皇帝之位。”
“父王…”
“還有…什么?”
“朝廷…朝廷敕封父王為晉王,詔書不日將會傳至濟南。”
“哦?呵呵…”李定國怔了一下,隨即輕笑幾聲,“晉王,這可是僅次于秦王之爵。孫可望登基稱帝之際,倒是沒忘了我這個老兄弟!”
“父王…”李嗣興猶豫了一下,然后硬著頭皮說道:“父王,秦王這般待我李氏,想來以后也不至食言而肥,再予留難我們。那,遷宗之舉,是否還需進行?”
“孫可望稱帝之后,可能會念及舊情,也可能會顧忌名聲,尚不會留難你們。但他的…后人呢?咳咳…”李定國說完,勐然間劇烈的咳嗽起來,臉色一片潮紅。
李嗣興慌忙起身,一邊輕撫李定國的胸口,一邊大聲召喚外面的郎中。
自八月請旨,辭去征北大將軍之職后,李定國便輕車簡從,離開大同,準備返回南昌休養。但行至保定時,病情沉重,難以繼續行路,遂在保定暫時停駐,將養病體。
然而,李定國于路途中病情卻不斷反復,走走停停,待行至濟南時,便徹底臥床不起,不能視事,只能一直滯留在濟南。
贛王世子李嗣興聞訊后,立即從南昌快馬奔來,于李定國床前悉心侍奉。
但十數名診治的郎中均私下告知李嗣興,贛王的身體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非藥石所能挽回,希望世子殿下早做準備。
半月前,駐浮山所(今青島)的齊國海軍基地曾派來兩名軍醫,把診尋脈,徹底檢查后,亦搖頭嘆息,聲言,贛王恐已時日無多。
李嗣興悲痛之余,遂派人傳書于南昌,將贛王府一眾家人盡數召來,以為父王送行最后一程。
朝廷聞知后,也派來數名重臣至濟南,探視贛王,慰藉家屬。旬日前,孫可望更是以朝廷名義,敕封李定國為晉王,冕服俱如東宮,第冕旒用五采,極度煊榮。
齊國特命全權專使、內閣副總理齊遠山于數日前,也從南京專門趕至濟南,探望李定國,并代表齊國皇帝對他表示誠摯地慰問。
“齊國專使…可曾離去?”在幾名郎中施以針灸,喂食幾匙湯藥后,李定國的精神稍稍振作了幾分,躺在床榻上,輕聲問道。
“齊國專使一行,昨日已離開濟南,轉道浮山所,準備搭乘齊國船只,返回漢洲。”李嗣興臉上布滿了擔憂之色。
數日前,也不知道那個齊國專使與父王聊了什么,足足有大半個時辰。事后,父王便一直郁郁不語。除了昏睡時間外,在清醒的時候,總會經常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冥想,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哦…”李定國聽到齊國專使已離去,眼中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
“去將那幅世界堪輿圖…給我掛在床頭,讓我好生再看看。”半響,李定國輕聲吩咐道。
“父王…”李嗣興本想勸說李定國好生休息,但看到他眼里露出執拗的表情,遂嘆息一聲,吩咐一名侍衛將父王視為珍寶的世界堪輿圖取來,并掛在了床尾的帷帳上。
“扶我…起來。”李定國定睛望去,卻是一片昏花,看得不太真切,便掙扎著要坐起來。
“大明…,漠南…,漠北…,西域…”李定國靠坐在床頭,喃喃自語著,“河中(今中亞一帶)…,烏斯藏…,南洋,漢洲…。華夏…共同體,盛世帝國…,悲哉,惜哉,天不假年,天不…假年…”
李定國眼神逐漸渙散,但一幅極為清晰的畫面,卻呈現在他面前。
無數洶涌的大明官兵,旌旗招展,策馬奔馳在廣闊的天地里,向著清虜、蒙韃、羅剎人,以及無數的異域蠻族,發起一次又一次沖鋒,所過之處,一片血色,但征服之地盡皆變為華夏之土。
在無垠浩瀚的大海上,成百上千艘威力巨大的炮艦,發出勐烈而巨大的轟鳴,將迎面而來的敵人撕得粉碎,在艦隊駛過的無數島嶼和疆土,皆插上了一面面赤色黃龍旗。
億萬華夏子民,安逸而富足,社會和平而安定,所有人的臉上,均充滿了幸福而自足的笑容。
“幸甚…!惜哉…”
是日,大明晉王李定國薨逝于山東濟南。
12月26日,海州(今連云港市)。
“這大明改朝換代后,百姓的生活會不會稍微改善一點?”
齊子綸站在船頭,看著碼頭上數列長長的移民隊伍,在齊國移民官員和水手的組織下,正在緩緩地登上一艘艘移民船。每個上船的移民,都會領到一個粗面饅頭和半截咸魚干,暫為充饑所需。
天氣寒冷,發放的粗面饅頭和咸魚干早已變得有些冷硬,但每個移民臉上卻布滿了涕零的神情,不迭地向齊國人表達感恩之意。齊子綸見此情形,不由心生感慨,充滿了同情。
“孫可望以秦代明,可能為了表示自己順天應命,會稍稍給予天下百姓些許好處,但總的來說,百姓生活質量的改善效果并不是很大。”齊遠山搖頭說道:“大陸的情況很復雜,遠不是通過一個改朝換代,就能馬上解決的。”
“父皇不是說,我們齊國要對大陸的工業發展給予一定的扶持力度嗎?”齊子綸問道:“若是這般,能否對大陸的經濟起到積極的促進作用?”
“對大陸的工業發展進行有限的扶持,會對整個民生經濟有一定的促進作用。但我認為,其效果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并不會太大。整個大陸的社會結構和經濟結構,有太多的掣肘和阻礙。”
“掣肘和阻礙?”齊子綸充滿了好奇。
“在大陸的數千年發展過程中,在它的整體社會經濟體系里,我認為,有三種互為聯系的抗衡力,第一是農業和農業優勢,第二是控制和擁有土地的農人,第三是重農體制,或者說是以農業為中心的中央政府。”
“農業作為大陸的經濟支柱產業,是社會上大多數人賴以為生之根本,而農人又為農業提供勞動力。其次,農業為朝廷政府提供資源,朝廷政府憑借這些資源獲得必要的財政收入,為農業發展提供政治保護。再次,農人為朝廷政府提供了可供統治的民眾基礎。朝廷政府亦為農人提供政治保護和必要的公共產品。
“只有三個抗衡力量成為三個均衡點,才能形成一種相互作用的超級穩定結構與使這種結構進一步固化的激勵機制,而對這個體系的外部沖擊大部分都能夠得到中和,使得這個結構會變得異常穩定。”
“在華夏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這種三元結構將神州大陸的經濟、社會與政治生活巧妙編織在了一起,歷代王朝都會小心維護并不斷地完善這種三元結構。這種三元結構使得華夏的領土擴張可以達到了農業經濟運作的極限,并且使得整個大陸在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巨大災難后,帝國王朝依舊一代又一代得以傳承和延續。”
“三元體系給王朝政府帶來穩定與富足,但這也意味著過分的穩定性使王朝的體制沒有能力掌控長久的持續發展與變革,即使是在物質文明登峰造極的大宋王朝,生產力水平已經非常接近我們齊國工業化的初級階段。但是,宋朝的經濟發展仍其興也忽,其亡也勃,這種革命性的變革如同白駒過隙。”
“這表明,在支持持續的集約型增長以及工業化方面,神州大陸的門檻要遠遠高于歐羅諸國,甚至也要高于呂宋、衛國等齊國藩屬最起碼,它們沒有太多的思想上和體制上的諸多掣肘。一個強大帝國時空的成就,與其長遠發展之間是一種權衡,而大陸政權的種種體系和思想,乃至社會結構,可能是對經濟集約增長與工業化開花結果隱隱充滿敵意的所在。”
“故而,大陸的發展處處受制于三元均衡。制度性的因素,包括社會經濟結構、產權、意識形態、價值和朝廷政策決定了社會的發展路徑。這些制度性因素,最終決定一個社會是否能夠發展和鞏固工業化。大陸的三元均衡結構,導致其總體環境或多或少不太適合我們齊國的發展模式,因此會極力轉向均衡的動態回歸,這就注定了傳統大陸王朝經濟增長和發展的極限。”
“所以,在大多數情況下任何一種均衡的結束,都會要求有一種外力的推動。同樣的,不論是此前的大明,還是即將誕生的大秦,其三元均衡仍將會以無限期的持續。除非遇到一種更高級別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們慣有的制度和體系崩塌。”
“這一點也可以衛國、順國和呂宋等藩屬變革的不同之處看出端倪,它們可以完全沒有任何掣肘地按照我們齊國的工業總體規劃,承接一項或者幾項特有的工業技術轉移,并集中全力為之建設和發展。”
“而大陸改革的機會成本大大高于衛、順、呂宋等藩屬的機會成本。中原王朝太大了,加之人口規模更甚,社會體系和思想體系的固有化,需要緩慢地去適應這個世界的變遷也是自然而然的。即便孫可望和衛國、呂宋等藩屬一樣愿意改革,由于歷代王朝的成功所產生的巨大慣性,更由于要對頑固的三元結構進行解除,大陸實行現代化不得不經歷一個非常漫長的歲月,才能使得它脫離原有的軌道。”
“這就是大陸王朝政權在發展工業化要經歷困境的根源,一個外部的推動,才是結束它們均衡的唯一道路。而我們齊國,就是那個能推動它們進行逐步變革的一個強大動力。當然,所有的前提,就是未來的大陸王朝,嗯,也就是孫可望所建立的大秦,有沒有進行制度變革和社會變革的大魄力和大智慧。”
“也就是說,在短時間內,大陸的王朝尚不具備構成對我們齊國的挑戰?”齊子綸雖然對齊遠山說的這番話,有些不太理解,但其中的關鍵點,他還是可以抓住。
“我認為,至少在未來五十年里,大陸對我們齊國不具任何威脅。”齊遠山點點頭說道:“不論是消除北方和西北地區的邊患,還是進行一場有限的內部革新,都不是短期內所能做到的。而在這期間,我們齊國不論是人口規模,還是軍事實力,都將以倍數發展,足以奠定我們齊國在南洋和印度洋地區的霸權。”
“以后,我們齊國會跟大陸…發生摩擦,繼而進行一場大戰嗎?”齊子綸小心地問道。
“世事難料!”齊遠山朝遠處的海州城方向望去,“在我們有生之年,或許不會發生大陸和齊國之間地戰爭。但三代、四代以后,故土情結不再,那就不敢保證會不會因利益之爭而彼此生隙,繼而引發一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