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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零章 百年盟約

  8月31日,南京,皇城,洪武門千步廊。

  相較于皇宮內諸殿的空曠和陰暗,孫可望還是比較喜歡在明亮舒適的千步廊官署處理朝中大小事務。

  其實早在洪武年間,明朝中央一級官署,基本上也安置于洪武門內千步廊的兩側。東側為工部、兵部、禮部、戶部、吏部、宗人府,西側為太常寺、后軍都督府、前軍都督府、右軍都督府、左軍都督府、中軍都督府,基本按照文左武右的格局。整個格局也符合“六卿居左,經緯以文;五府處西,鎮靜以武”的歷代習慣。

  千步廊后,東側置有東城兵馬司、太醫院、詹事府、翰林院;西側置有欽天監、旗手衛、錦衣衛、通政司。在中央官署六部中,只有刑部沒有設在洪武門內。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稱“三法司”,皆設置在南京太平門外的太平堤西側。

  今日,齊國特命全權專使、內閣副總理齊遠山攜十余位內閣事務官員,在千步廊理政公署與孫可望領銜的大明政府舉行正式會晤。

  雙方將對明齊兩國政治互信、經濟交流、關稅議定、口岸開放、移民問題,以及軍事合作等諸多方面進行廣泛的交流和協商,準備簽訂一攬子協議,將此前正在進行,或者將要實施的合作計劃,予以官方確認或規范化,以減少雙方存在的各種摩擦和紛爭。

  然而,在半天的交流過程中,大明諸部官員驚愕地發現,齊國竟然對每一項所涉及的談判事務都制定了若干種方案和措施,其規程之細密,流程之復雜,措施之嚴謹,標準之繁復,讓人望而生畏,更使得所有人感到一種茫然和無措。

  大家都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之輩,這些文字和條陳都能看得明白,也盡知其意,可是如此之多的條陳和措施組合在一起,前后呼應,彼此嵌合,怎么就讓人有些看不明白了呢?

  還有,齊國所列的各項文案和條陳,怎么盡是白話,毫無文采可言,讀之讓人不禁略顯干澀粗鄙。

  再者,這些齊國官員開口閉口就是大談什么“利益”、“競爭”、“待遇”、“公正”、“透明”、“法制”…等等,諸如此類的詞語,還煞有介事地要求我大明政府必須在雙邊協議中要體現并尊重他們提出各項基本原則。

  在整個上午的交流過程中,雙方官員似乎都遇到了一些障礙,彼此之間在共同理念、價值、道德,甚至連語言措辭,都有太多的差異。

  難道是因為齊國偏居漢洲大陸,難以沐浴我華夏正統文化,就使得他們的官員都變得如此直白粗鄙了嗎?而且,一個個對商事之行,小人之利,毫不諱言,讓一眾嚴肅刻板的大明官員不禁頻頻搖頭嘆息。

  需知,孟子曾曰,以義治國,何必言利!孔圣又言,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再者,我大明復統,神州歸一,當行仁政,恢復民生。那個荀子不是說了嘛,盛世重義,亂世重利。我大明在秦王治下,自然行將步入盛世,應以“義”為先呀!

  你們齊國卻一切以“利”為先,是不是顯得有些…小人之舉了?

  “無妨,雙方有分歧,有爭執,也有不解,那就坐下來慢慢談,慢慢厘清。”齊遠山笑著說道:“我們將所有的事項都揉開了,掰碎了,解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后再求同存異,互相讓步,尋可循之例,最終弄出一個讓兩國政府都比較滿意的協議和規程出來。”

  “秦王殿下,此間事務繁雜,且由貴我雙方具體操辦人員繼續協商交流。我們不若出去走走,順便透透這暑氣?”

  “嗯,且如此吧。”孫可望威嚴地掃了一眼在座的幾名大明重臣,然后點點頭,“貴使,請隨孤于殿外四下走走吧。”

  明齊兩國官員見狀,均起身,恭敬地目送兩位大佬步出大殿。

  “貴國…陛下,身體可好?”走了幾步后,孫可望輕聲問道。

  “有勞秦王殿下掛問,我齊國陛下身體向來康健,龍精虎猛,無有任何疾病。”齊遠山應道:“臨來之時,陛下也托我問候殿下,亦望秦王身體能永遠強健,造福大明。”

  孫可望聽了,臉色卻不由沉了幾分。數年前,你齊國之主與孤同為王爵,如今卻已登基稱帝,被尊為“陛下”,而孤卻為秦王已有二十年了。

  還有,希望我身體永遠強健,是幾個意思?暗諷孤的年歲已老,不堪歲月之摧?

  “秦王殿下,不妨告知你一個事實。”齊遠山醞釀半響,緩緩地說道:“我齊國君臣對神州大陸的對應之策,一直都有稍許分歧。”

  “愿聞其詳。”孫可望心中一動,認真地側耳傾聽。

  “從我齊國內閣諸部到我軍部陸海兩軍,皆以神州為我齊國將來假想之敵!”

  “嗯?”孫可望停下了腳步,神色不動地問道:“此番何意?”

  “神州復統,大陸歸一。以你們擁有的人口規模和既有的天朝底蘊,勢必會再次恢復昔日萬國來朝,八方來拜的盛世局面。不說我齊國在朝鮮、安南、暹羅,以及日本等地據有太多的商業利益,會遭到你們大明的威脅,就是在我齊國倚為核心的南洋地區,你們也會在將來某一個時刻,向我們齊國發起巨大的挑戰。”

  “在此種情勢下,我齊國應在你們神州大陸羽翼未豐之際,盡可能地壓制你們的順利崛起,甚至不惜以武力,分解大陸,制造內亂,最終削弱你們的實力。我們可以扶持清虜,于北方和你們繼續對峙,挾制朝鮮和安南,攻略你們東北和西南,以我齊國強大的海上力量,襲擾你們東部沿海地區。我們還可以奪占夷州、瓊州,以及大陸沿海所有的島嶼,徹底封鎖整個大陸的海上貿易。”

  “秦王殿下,你該不會認為我們齊國做不到這些吧?日本一戰,已經充分證明,我們齊國在大明沿海地區,絕對有能力,也有信心實施上述作戰目標。你們大明雖然正在發展和建設自己的水師,但不可否認的是,目前,你們在海上仍舊不是我們齊國的對手。”

  “…”孫可望神色陰郁地盯著齊遠山,沉聲問道:“但你們齊國什么也沒做,可是因為你家陛下一意所阻?”

  “不錯。”齊遠山點點頭,說道:“陛下反對一切針對大明的軍事行動和戰略部署。”

  “未必盡然吧。”孫可望幽幽地說道:“你們扶持云州永藩,難道不是在針對我神州大陸嗎?”

  “哦,云州是個意外。”齊遠山笑著說道:“當初,清虜洶洶勢大,我齊國雖然傾盡所能,但也未敢保證可以力挽大陸之危局,故而,便在云州、鎮州等地布局,以為大明百姓謀一處容身之地。及至后來,云州勢力日益坐大,但它的存在仍舊不以大陸為挾,而是針對南邊的日本和嶺北的沙俄。”

  孫可望聽了,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下,點點頭表示認可齊遠山的解釋。

  “你們陛下為何要一意維護…大明?”孫可望突然想到了什么,眼角不由跳動了幾下。

  “我齊國雖然據南方漢洲大陸,并建國稱制,自成一體,但從根本上來說,仍屬華夏文明,漢人苗裔。”齊遠山深深地看了看孫可望,看著不遠處巍峨壯觀的宮城,悠然地說道:“況且,包括陛下在內,我齊國泰半人口皆從大陸遷移而來,不論是在心理上,還是感情上,總有幾分故土情結。而我們陛下,于此情結更甚他人。”

  “軍國大事,豈能以故土情結為托詞?”孫可望冷笑一聲,覺得齊國皇帝就因為出身于大明,而就這般不遺余力地扶助大陸,有些不可思議。

  “若是在二十年前,我也不信。”齊遠山搖頭說道:“但這么多年來,我們陛下于大明不遺余力的扶持,對清虜持續不斷地攻伐,在我內閣和軍部提出各種針對大明的戰略布局和挾制策略,皆一應否之、拒之,此何也?”

  孫可望聽罷,不由陷入沉思。齊國在干涉大陸局勢的三十多年里,除了大肆收攬移民,似乎確實未作出任何損害大明利益的行為,反而數度挽危局于狂瀾,人力、物力耗費無數,可謂是對大明有恩有義,宛如再造。這一度讓無數人揣測,這齊國之主,莫不是朱明皇室遺落海外的孝子賢孫,才會做出這般行徑!

  “…其實,我齊國如此扶持大陸,絕然不是因為朱明皇室的緣故。”齊遠山知道孫可望在尋思什么,索性直接將話挑開了,“不論是這九州大地是姓朱,還是姓孫,只要為我漢人王朝、華夏正朔即可。”

  孫可望聞言,再次停下腳步,神色復雜地看著齊遠山,內心波瀾起伏,此前所有的擔心和顧慮,頓時一掃而空。

  “你們齊國想從大陸得到什么?”半響,孫可望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

  人口?

  貿易?

  領土,亦或其他?

  “陛下嘗對我言,這個時期乃是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齊遠山并沒有回答孫可望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道:“同時,這個時期也是一個席卷全球各國各民族的大爭之世。十年前,我齊國曾向秦王殿下贈送了一個巨大的地球儀和一幅世界堪輿圖。想必,殿下已知,整個神州大陸已非我華夏民族自詡的中央帝國了吧。”

  “神州大陸的北方,橫貫著一個龐大的沙皇俄國,對南方和東方之地,露出貪婪之色,正在逐步蠶食當地土著;大陸的西北,乃是漸趨統一的準噶爾蒙古汗國(1676年打敗衛拉特盟主鄂齊爾圖汗之后,方才建立這個汗國),其目光勢必會投向西域、烏思藏,甚至不排除覬覦河西走廊、陜甘之地。北方的大漠,無需贅言,乃是清虜殘余和首鼠兩端的喀爾喀蒙古,時刻威脅著山陜、河北,以及遼東。”

  “而在更遠的泰西之地,乃是歐羅巴諸國,此,皆虎狼之敵!雖然,目下歐羅諸國仍在紛爭不斷,不及遠顧東方。但其已在百余年前,便將廣袤的南北美洲大陸掠為殖民之地,予取予奪,源源不斷地汲取各種資源和礦產,以壯其實力。假以時日,歐羅諸國結束彼此攻伐,必然放眼四顧,尋找可為攻略之目標。而我東方世界,物產豐盈,定然會成為其掠食之地。”

  “這個世界,不僅是國與國之間的競爭,更是民族之間的殘酷相殺,仿若叢林野獸,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適者生存。國家和民族一旦淪喪,便可陷入萬劫不復,或為奴為婢,或皮骨不存,徹底湮滅于歷史長河當中。”

  “你們大陸與我齊國,同文同種,血脈相連,皆為華夏民族。在這布滿荊棘、猛獸如云的叢林世界里,我們是不是該攜起手來,守望相助,一致對外呢?”

  “你齊國要與我大陸結成同盟,共御狄夷?”孫可望有些意外。

  “不錯。”齊遠山點頭說道:“我齊國以漢洲大陸為基,然后扼海上要沖之地,將海上西來之敵,盡數擋在大洋(印度洋)以西。而神州以大陸為根本,于西、北兩個方向,擊清虜、蒙韃,以及沙皇俄國,在徹底解除固有的西、北兩地邊患的同時,盡可能地將國土向外進行大幅地擴張。”

  “徹底解決?貴使倒是說來輕松。”孫可望苦笑一聲,然后搖搖頭,說道:“北方邊患困擾中原王朝數千年,豈是短期之內便能徹底予以解決?需知,不論是清虜,還是蒙韃,雖有些許定居之所,但其從根本上仍舊以游牧為主。當年,永樂五出漠北,三犁虜庭,予殘元數次重擊。但不過百年,便有土木堡之變,使得大明與北方蒙韃持續相爭兩百余年,最后卻便宜了遼東清虜。”

  “秦王殿下,此一時彼一時矣!”齊遠山說道:“在百年前,中原王朝或許無法徹底消除北方邊患。但現在嘛,我認為在火器越來越普及,以及駐堡技術、建筑材料愈發進步的情況下,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脅,當不難予以消除。北方的沙俄和清虜如何對付那些游牧民族的種種方法,你們不妨可以借鑒一二。”

  “你們齊國如此為我們考慮周詳,到底想要什么?”

  “一個龐大的商品市場,還有一個可互相倚靠的戰略聯盟。”齊遠山笑著說道:“我們齊國希望這份盟約,能成為像歐陸法蘭西和奧斯曼之間的那種百年盟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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