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1640年)五月中旬,蘇、松、湖等府的吳江、歸安等地晝夜傾盆大雨,水勢驟發,霎時洶涌,不分堤岸,屋宇傾倒。而米價騰踴,斗米至銀三四錢,富家多閉糶,民食草木,根皮俱盡,拋妻子死者相枕。強橫之徒三五成群,鼓噪就食,街坊罷市,鄉村閉戶人情洶洶。
漢洲常駐大明廣州貨棧的大掌柜周二貴是在1640年6月15日乘船從海路抵達松江府上海縣,映入眼簾的一切,儼然就是一幅末世景象。昔日繁華熱鬧的街市,如今一片蕭然,街上的門店均緊閉大門,到處都是被大水沖刷過的跡象,失去家園的無家可歸者,躺臥于商鋪門廊之下,以遮蔽綿綿細雨。
上海縣的衙役和金山衛所的士卒,腰跨長刀,手持水火棍,警惕地巡視著各處街道,以防饑民暴起鬧事。
“也不知道,此地的織工匠人能尋到幾人?”周二貴對于大明境內隨處可見的饑民,早就無動于衷了,心里卻在琢磨著,如何在漢洲移民船隊到來之前,搜羅更多的織工匠人,以及急需的——大明婦人。
“飯都沒吃的了,哪還有人買布織衣!估計那些織場也關門了歇業了。”趙成順說道:“只要俺們拿出糧食,有的是人跟著俺們走。”
周二貴微微一笑,深以為然,他們從廣州過來時,特意拉了一船糧食過來,就是想趁蘇松水災之機,大肆收羅織戶、匠人,以及年輕婦人。瞧青浦縣這種情形,估計他們此行的人口搜羅任務,應該不難完成。
自從兩年前投了漢洲,周二貴深為自己當初的決定而暗暗得意。那個時候,自己不過是周應平的一個大伙計,跟著曹雄他們一路到了漢洲。后來被漢洲借了去,先是在巴達維亞操持各類物資貨物的采買,接著又隨著曹雄到了廣州,開設漢洲貨棧,以此作為漢洲在大明的一個常駐據點。
而自己的老東家周應平因為在漢洲從大明移民的時候,遇到鄭芝龍巡海船攔截,慌亂之下,竟然將漢洲的實情說與鄭芝龍水師將領,從此惡了漢洲,不敢再往南洋和漢洲。
由此,在大明境內,自己儼然是漢洲的唯一代理人,掌管銀錢數十上百萬,眼界隨之開拓,往來均是富貴大豪之輩。如此境遇,當真是自己未曾想到過的。而且,靠著漢洲與鄭芝龍交好關系,在廣東、福建、江浙等地區,還是有些排面。
不過,此次來這蘇松地區,倒是他此前兩年尚未涉足地方,官面上一些關系也是空白。不過,他也不以為意。搜羅移民,經過幾年實施,漢洲已經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式方法。無非要先將官面上打點好,再和街面上勢力人物溝通一二,開設幾個粥棚,四下散布免費拉人至南洋屯墾就食。
如此一番作為,無數難以活命的饑民定會蜂擁而至,拿著一塊餅子,就能跟著漢洲移民大船走人。
周二貴來江南地界,除了搜羅人口,還有就是想推銷漢洲的一些工業制成品,砂糖、蜜酒(甘蔗酒)、珍貴木材、金屬工具。
不過,周二貴認為,漢洲的一些粗笨工業品可能不是很受歡迎,蓋因江南富庶,物產充裕,不論是砂糖酒食,還是金屬制品,完全無法與大明境內同類物品相媲美。但是,江南富貴人家喜性豪奢,多半會對漢洲從威遠島和帝汶島運來的楠木和檀木,比較喜歡,也愿意花大價錢采買回去,以為自用。
漢洲移民船隊所帶來的各種物產賣出后所獲金銀,一般都不會帶回漢洲,而是全部又換成漢洲急需的各類物資,隨同眾多的移民,運回漢洲本土。
“這上海縣的官府怎的沒有出來賑災?”趙成順隨著周二貴在縣城里走了一圈,除了一派蕭條的市場,就是無數家園被毀的災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各處,眼帶期盼地看著過往的路人。
“多半官府之中也無多余的存糧。”周二貴稍稍想了一下,說道。蘇松地區以棉紡為主,周邊幾個府縣在數十年前,均采取了毀糧種棉的農業種植方式,民眾所食用的大部分糧食都從江西,湖廣一帶輸送,想來附近幾個受災府縣,沒有多余的糧食賑災。
“這江南之地都無多余糧食用于賑災,那北方豈不是更是餓殍遍地了!”趙成順來自河北,流落山東,兩年前被漢洲人收羅到船上,但途中患病,滯留廣州。病好了后,因為人比較機靈,被周二貴留在漢洲貨棧,幫著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因而,對于饑民,有一種天然的同情和惋惜。
“所以說呀,這個大明要亡了呀!”周二貴嘆口氣說道:“民不聊生,官府又無所作為,這天下,遲早要被這無數的饑民所掀翻!”
“哪來的大膽狂徒,在此誹謗朝廷,咒我大明江山將亡!”倆人身側突然傳來一聲呵斥:“來人,給我將他們拿下了!”
話音一落,沖上來幾個衙役,將周趙二人踢翻在地,就要鎖拿。
周二貴身后幾個漢洲護衛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有些措手不及,見到周趙二人被幾個衙役摁一擁而上,稍稍愣了一下,隨即便拔出刀來就要反抗。但看到附近還有十余個衛所軍士慢慢的圍了過來,一時間,不僅有些猶豫起來。
“回船上去。”周二貴被衙役摁在地上,他擰著頭喊道:“速速去泉州,找福建大都督來救我們。”
幾個漢洲護衛,恨恨地看了那十幾個圍過來的衛所軍士,咬了咬牙,轉身朝碼頭跑去。
“福建大都督?”一個三十余許,面白清瘦的男子看著遠去的幾個護衛,隨即又轉頭瞅了瞅被摁倒在地的兩個商人模樣的漢子,輕蔑地一笑:“就是鄭芝龍那海賊本人來了,又能如何?大明治下,豈容你等狂悖之人叫囂!此輩,既然與鄭芝龍有些關聯,想必亦為某處海賊同伙。”
“縣尊,鄭芝龍十年前,已然歸順朝廷,如今,已是福建總兵官,署都督同知銜,麾下數萬人,船只千余艘,把控大明萬里海疆。”一個幕僚模樣的男子面帶憂色地提醒道:“這些人若與鄭芝龍有所聯系,不若在縣衙訓誡一番,自任其離去。”
“鄭芝龍,海賊也!”唐子鈞不以為然地說道:“朝廷恩遇,招安此子,該是他天大的福分。但這些年來,鄭氏卻憑借武力,把持海疆,肆意妄為,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此二賊子,背地里誹謗朝廷,言狂悖之語,若不加嚴懲,如何維護我大明朝廷威儀。”
那個幕僚聽罷,微微嘆了一口氣,不再多言。雖然這位縣尊大人說得堂皇,但其惱恨鄭芝龍卻是真的,非鄭氏不尊朝廷,而是那個“把控海疆”,壟斷商路,使得蘇松本地商人深恨之。他這是要借題發揮,待鄭芝龍來要人時,想必會對其做一番警告。
“松江府上海縣拿了漢洲的人?”鄭芝龍聽到鄭芝豹提及漢洲貨棧大掌柜周二貴被上海縣鎖拿入獄,以誹謗朝廷,侮辱君上的名義,欲將問罪,面色不由沉了下來。
“大哥,可是要為漢洲出頭?”鄭芝豹問道:“那里可是南直隸所轄,南京治下,我們不好插手的。”
“那個周二貴被上海縣鎖拿時,必然會提及我的名號。”鄭芝龍陰郁地說道:“如此,那縣令依舊著人將其入獄,這恐怕是針對我這福建都督來的呀!”
“大哥是認為有人作祟,故意鎖拿與我們有關系的漢洲人,而且矛頭還對準了我們?”鄭芝豹怒道:“難道是南京那邊的人要對付我們?”
“以我看來,未必是南京那邊官場上的大人們。或許是江南的海商,還有那些棉商在背后慫恿。”鄭芝龍笑了笑,“一群道貌岸然的小人,嘴上說的道德文章,背地里哪個不是私通海外,勾連西洋。我們奪了臺灣,阻了荷蘭人的海路,使得他們無法直接與東印度公司貿易,還少了西班牙人的采買,以至于損失了大筆財源。”
“那我們以后徹底封鎖那些天殺的江南商賈,讓他們一件貨物都出不了海!”鄭芝豹惡狠狠地說道:“要讓他們知道,在大明,若是惹了我們鄭家,休想有好日子過!”
“封鎖了他們,我們到哪里去尋貨源?”鄭芝龍笑道:“而且,我們從日本、朝鮮弄回來的東西賣給誰?”
“沒了江南,還有兩廣、福建,兩湖、江西,還有大明的北方諸省。”鄭芝豹不以為然地說道:“這次不給他們一個教訓,還以為我鄭家可欺。”
“老三,話雖如此,但我們還真不能封了江南的出海通道。”鄭芝龍搖頭說道:“江南文風昌盛,官員眾多,而且盤根錯節,若是將事情做絕了,我們鄭家可要被人用口水淹死的。既然要做生意,那就必須要講究一個和氣生財,細水長流。”
鄭芝豹聞言,頓時愣住了。自己的大哥難道要向江南那邊低頭,任其打臉。
“讓程學恩帶一隊水師船隊去一趟上海縣,將那漢洲貨棧的大掌柜要回來。”鄭芝龍淡淡地吩咐道:“另外,凡是江南海商、棉商出海貨船,買我鄭家海王旗的,費用上浮一成。…從公中提二十萬兩銀子,交付南京戶部,以充朝廷練軍之餉。”
“去問上海縣要人,他們若是不給,又該如何?”
“程學恩不是帶了一隊水師前往嗎?”
鄭芝豹聞言,先是呆了呆,隨即點點頭,拱手退了下去。
崇禎十三年,七月初五,泉州水師官兵百人,于松江府上海縣登陸,持刃徑入府衙,以挾官吏佐屬,迫其放縱賊人數名,府縣震恐,遂報于南京兵部。然,卻遭申斥,水師兵卒豈能任意登陸,乃無稽之事,勿誹國之干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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