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浸染大地,晨風喚醒人間。
朱雀坊位于東城正中,往東穿過六條橫街便可進入極為寬敞平整的南北正街。
百余騎兵策馬徐行,正前方卻是一輛牛車,上面是四名被五花大綁而且連下巴都被卸掉的鑾儀衛死士。
當隊伍穿過豐益坊,即將進入南北正街時,一位衣紫重臣率十余名官吏攔住道路。
裴越催馬來到前方,漠然地望著這些不速之客。
那人躬身行禮道:“下官刑部尚書高秋,參見晉王殿下。”
朝堂六部之中,刑部尚書與吏部尚書數年來沒有經歷過變動,這二位算得上久經風浪的不倒翁。高秋與谷梁有幾分私交,當初也曾對裴越施以援手,所以此刻面對這些神情肅穆氣勢強悍的騎兵,他還能維持一部尚書的沉穩氣度。
“高尚書有何指教?”
裴越沒有下馬,語氣談不上親切,但也沒有太過冷厲。
高秋恭敬地說道:“聽聞定國府昨夜有刺客闖入,殿下親率護衛將這些刺客擒下,下官身為刑部尚書,對此事慚愧至極。在請示過陛下之后,下官厚顏前來,懇請殿下將這些刺客交給刑部。下官在此向殿下承諾,一定會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還定國府一個公道。”
裴越緩緩道:“高尚書,對于當年你的相助之情,本王一直記在心中。”
高秋心中百感交集,他確實沒有想過,曾經那個在刑部大堂泰然自若的庶子能達到今日這個地位,便懇切地說道:“殿下言重了,那是下官應盡的職責。”
他看了一眼不遠處那輛牛車上的刺客,斟酌道:“定國府遇襲,這是刑部辦事不力,還望殿下能給下官一個彌補過錯的機會。”
雖然說六部尚書論品級無法與親王相比,但高秋畢竟是朝堂上資歷很老的重臣,姿態如此謙卑倒也有些罕見。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論理,這些刺客肯定會交給朝廷處置。”
高秋聞言卻愈發心情沉重。
果不其然,裴越又道:“但是本王不會將他們交予刑部。”
高秋輕嘆道:“殿下——”
裴越抬斷他的話頭,沉聲道:“高尚書,本王并非得志便猖狂的性子,亦非對你和刑部有偏見,而是這樁案子刑部辦不下來。倘若你執意要接手此案,屆時若不能給本王一個滿意的答復,后果肯定比你想象得更嚴重。”
高秋陷入遲疑之中。
這位新鮮出爐的王爺說得很直白,因此他并未心生怨望,反倒很感激對方的坦誠。據說左執政洛庭昨夜第一時間便趕到定國府,最終沒有取得任何成果,而裴越此刻的態度足以說明他是在顧念往昔的情義。
然而這件事不是高秋想不想做的問題,而是他收到天子的旨意,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免鬧得人盡皆知。
因此高秋只能再度行禮道:“下官不敢保證能讓殿下滿意,但是下官一定竭力辦案,還望殿下能夠允準。”
裴越道:“高尚書,你可知昨夜發生了何事?”
高秋略顯茫然,刺客雖然闖進了定國府,但是應該沒有傷害到那位裴家大小姐,否則你哪里還有心情與我談話?怕不是早就鬧一個天翻地覆。
裴越抬眼望著遠方的屋宇樓閣,淡淡道:“刺客將裴家二公子傷至昏迷,至今尚未醒轉,能不能醒過來也不知道。他們又將大量蒸餾過的烈酒強行灌進裴老爺的肚子里,按照幾位醫術精湛的郎中診斷,命確實能保住,但往后肯定會變成癡傻之人。”
高秋眉頭緊皺,立刻意識到這件事的棘手程度。
裴越繼續說道:“高尚書不是外人,本王對裴戎和裴云確無絲毫好感,當年的種種遭遇亦是拜他們所賜,所以才會破門而出。但是,往昔的恩怨早已了結,本王很久前便得償所愿。無論如何,本王既然出身定國府,裴戎便是本王的生父,如今他遭遇這種慘禍,難道本王能善罷甘休?”
高秋艱難地道:“這…”
裴越目光冰冷,幽幽道:“國朝以忠孝治天下,若是本王這個時候罔顧孝道,豈不是遂了很多人的心愿,他們便能滿天下宣揚本王的錯處?”
這句話讓高秋心神巨震。
他忽然間明白過來,這樁案子恐怕真的和宮里有關,同時不禁感慨裴越心思之敏銳。
至此,高秋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攔住裴越的可能,相反裴越給足了他面子,于是只能讓至道旁。
裴越見狀微微頷首,然后率領百余鐵騎繼續前行,經由南北主街然后轉向西面直道。
沿路圍觀者越來越多,人群之中有很多消息靈通的漢子解釋原委,因此裴越一行沒有引發太多的騷動,反而有很多百姓真心實意地向裴越行禮。
光德坊前,一隊數百軍士攔在入口處。
為首武將身材精壯,氣勢沉凝。
裴越望著那張棱角分明的剛毅面龐,忽然嘆道:“你不該出現在這里。”
裴城沉默片刻,緩緩道:“不論京都府還是刑部,他們都負有維護都中治安的責任,但京都守備師同樣不能置身事外。”
其實若是細究起來,裴城統領的守備師有資格插手都中一應事務,并不局限在九門防衛。
裴越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此刻他眼中浮現一抹失望,沉聲道:“本王指的不是守備師,而是你本人不該出現。”
裴城沒有傻乎乎地追問原因,裴越今日分明是要為裴家出頭,這本該是他這個定國家主義不容辭的責任,結果他卻攔在裴越的身前。
他微微低眉,最終還是堅定地說道:“你不肯將這些刺客交給刑部,也不愿去宮城叩闕,那你可以將他們送往太史臺閣。即便你不信任京都府和刑部,也不相信守備師,那你總可以信任太史臺閣,畢竟那是沈——”
“夠了。”
裴越的眼神鋒利如刀,決然道:“帶著你的人,讓開。”
裴城手握長槍,昂然對視。
這一幕讓遠處的那些耳目看得心情復雜,一方面感嘆陛下知人善任,裴城顯然具備站在晉王面前的勇氣,而且這兩人之間所謂的兄弟情壓根就不存在。另一方面他們自然十分擔心,局勢如此緊張,萬一鬧出大事又怎么辦?
裴越環視四周,最終目光落在裴城面上,望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溫和之色,冷聲道:“你今日攔不住本王,雖然你應該在不遠的地方布置了伏兵,但是你不應忘記,這些年本王在戰場上見識過太多的陰謀詭計。”
話音未落,他身側的馮毅便探手入懷,然后取出一枚煙火令,卻沒有立刻打開。
裴城定定地看著,他當然明白這個舉動的含義,也清楚那支擊碎南周脊梁的背嵬營就在都中。
片刻過后,他邁步走向一旁,守備師將士隨即讓開去路。
裴越策馬從他身邊經過,兩人形同陌路。
光德坊內,有一座規模不算很大的官衙,正門匾額上是劉賢御筆親書的“鑾儀衛”三個大字。
指揮使陳安站在門前長街中央,身后是百余名隸屬鑾儀衛的高手,望著遠處不緊不慢行來的精銳鐵騎,所有人如臨大敵,眼中難免有忐忑不安的情緒。
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鑾儀衛眾人不由自主地握緊手中的兵刃。
陳安心中惴惴不安,他不明白天子為何遲遲沒有旨意,任由裴越帶著那輛牛車穿街過巷。他更不理解裴越為何會找上鑾儀衛,難道他已經發現那些刺客的身份?
幾息之間,裴越來到陳安身前兩丈之地,看了一眼左邊鑾儀衛的大門。
陳安當先行禮道:“參見晉王殿下,不知殿下親自前來有何訓示?”
裴越抬起左臂,陳安以及鑾儀衛的高手登時緊張起來,然而這支騎兵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由數人將牛車上的四名刺客提下來,接著迫使他們跪在兩方人馬的中間。
陳安不解地道:“殿下這是何意?”
裴越雙眼微瞇,殺氣盈盈:“陳指揮使不認得他們?”
陳安心中一緊,勉強維持面上的冷靜,打量著這四名刺客的面容,搖頭道:“下官聽聞昨夜定國府遇襲,想來這些人就是昨夜的刺客,但是下官從未見過他們。”
“呵。”
裴越冷冷一笑,其實在這四人被拖下來的時候,他便注意到對面有些人面色大變。
畢竟所謂死士也不是憑空出現,他們基本都是當年莫蒿禮從鑾儀衛中選出來的高手,雖然時間過去了很久,可終究有人認得他們。
裴越很清楚眼下雖然只有陳安站在自己面前,但光德坊內必然會有無數耳目,或許來自宮里,或許是都中各家府邸,每個人都在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雙耳不會漏過自己說的每一個字。
于是他提高語調,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遍四周:“本王再問你一遍,真不認得這些刺客?”
陳安背上冷汗陣陣,此刻只能強撐著說道:“回殿下,下官確實不認識,這些刺客與鑾儀衛無關。”
“很好。”
裴越漠然點頭,隨即看向旁邊的馮毅。
在或明或暗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三名王府親衛邁步向前,盡皆抱著一柄大刀。
待他們行至那些刺客的身后,馮毅厲聲道:“侯!”
大刀揚起,寒光凜冽。
陳安慌亂道:“殿下——”
馮毅毫不遲疑地發出命令:“殺!”
三柄大刀挾隱隱風雷聲猛然劈下,血光沖天而起!
鑾儀衛眾人無不目瞪口呆,陳安大驚失色,這一刻渾身戰栗。
三顆人頭骨碌碌滾到他的附近。
鑾儀衛陡然出現一陣騷動,有人面露懼色,但也有人眼含憤怒。
陳安注意到對面的騎兵已經握緊長刀,不由得駭然朝后道:“噤聲!”
裴越冷漠地看著這些人,緩緩道:“本王希望有些人能記住今日這三顆人頭,倘若日后再有人圖謀本王身邊的人,不論是晉王府、廣平侯府還是定國府,到那個時候就不是三顆首級能夠償還。”
陳安無比艱難地說道:“殿下,此事真與鑾儀衛無關。”
裴越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道:“所以本王給你留下一個活口,你可以讓他死在鑾儀衛的監牢里,這樣就死無對證,再也查不出他們的來歷。”
陳安連忙說道:“下官豈敢如此!”
裴越道:“很好,本王給你十日,如果屆時沒有一個完整清晰的答復,本王會再來找你,為定國府裴家討一個公道。”
陳安已然大汗淋漓,垂首道:“謹遵殿下之令。”
裴越撥轉馬頭,清冷的目光投向東北方向。
那里便是大梁的皇宮。
這一路他走得很慢,給了那些人足夠反應的時間,但是除了高秋和裴城之外,并未出現真正夠分量的人將他攔下,顯然是希望暫時的隱忍能將這件事掩蓋。
馮毅湊近低聲道:“殿下,都中各處并無異動。”
裴越微微頷首,平靜地說道:“一切才剛剛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