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垂暮之時。螟 禁軍主帥李訾的傷勢雖無性命之憂,但終究無法強行堅持領軍,故而禁軍由襄城侯蕭瑾暫代統管,與陳安率領的鑾儀衛相互配合,對宮中進行掘地三尺的搜檢。
宮女、內監、廷衛甚至包括鑾儀衛和禁軍自身,不斷有人被帶走然后統一關押。因為南薰殿爆炸的發生,這顯然是一場比原定計劃更加嚴苛和殘酷的大清洗。
蕭瑾此時卻不在宮內,而是位于承天門外,包扎過傷口的裴城則站在他身旁,二人盡皆面朝御街東邊的方向。
望見一輛馬車在整隊鑾儀衛高手的簇擁中行來,蕭瑾深吸一口氣,又正了正衣冠,緩步迎了上去。
此刻他才注意到,這是一輛鑾儀衛特制的馬車,三面封閉沒有車簾,車門亦用雙元鎖和精鐵鏈子鎖住,只在車廂后面留出一些用來通氣的細密小孔。
蕭瑾微微皺眉,沉聲道:「打開車門。」
鑾儀衛密探不敢遲疑,車轅左右兩人各取出一枚鑰匙,打開雙元鎖撤掉鏈子,然后將車門拉開。螟 沈默云從馬車中下來,他穿著平日那套長袍,并未特意換上太史臺閣左令辰的官服。雖然此刻形同階下囚,他的鬢發依舊梳理得整整齊齊,未見絲毫雜亂。
唯一與他氣度不相符的,便是手上和腳上戴著的鐐銬。
蕭瑾神情復雜,上前拱手道:「沈大人,得罪了。」
沈默云平靜地望著蕭瑾,緩緩道:「襄城侯不必客氣,沈某乃是戴罪之人,這般處置方為規矩。」
蕭瑾心中喟嘆,朝中英杰雖多,能令他真心實意敬服的卻不多,面前的中年男人便是其中之一。太史臺閣左令辰歷來位高權重,在開平朝前十五年,這個官職的重要性甚至僅次于東府左執政。如果掌權者是那種狡詐酷吏,朝廷這十多年來必然會處于腥風血雨之中。
雖然蕭瑾以前一直在虎城鎮守,但他與京都的書信往來從未斷過,自然知道沈默云在陛下身邊發揮著怎樣的作用。
孤臣之名,又豈是無中生有?螟 然而…
蕭瑾不知該說些什么,這個時候言語顯得格外蒼白無力。
沈默云神態沉靜,轉頭望著另一邊的裴城,頷首道:「果然出息了,國公爺在天之靈若能見到今日的你,想來也會感到十分欣慰。」
裴城嘴唇翕動,面色傷感,雖然明知會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非議,他仍舊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道:「晚輩謝過大人這些年對裴家的照拂。」
沈默云溫和地道:「沒有你祖父的賞識和信重,我也只不過是一介窮酸書生罷了。」
他跳過這個話題,繼而對蕭瑾說道:「陛下旨意,帶我去昭獄還是后宮?」
蕭瑾輕聲道:「興慶殿。」螟 沈默云搖搖頭,嘆道:「何必。」
隨即在蕭瑾和鑾儀衛密探的包圍中邁步,神色坦然地前行,腳上的鐐銬拖動著鐵鏈,刺耳的聲音在寬闊宏偉的宮前廣場上回響。
及至來到興慶殿外,他面前又多了一些廷衛中的高手,將他全身上下搜查得清清楚楚,然后才讓蕭瑾帶著他進入內殿。
沈默云淡淡一笑,并未在意。
內殿已經燃起燭火,光線非常明亮,沈默云在走進來后甚至能看清龍椅之上皇帝的面龐。與以往略有不同的是,站在旁邊伺候的并非內監都知劉保,而是要年輕十余歲的都知侯玉。
除開平帝之外,殿內還有太子劉賢、左執政莫蒿禮、右執政洛庭以及隨行而入的蕭瑾。
沈默云不慌不忙地前行數步,然后躬身行禮道:「罪臣沈默云,拜見陛下。」螟殿內無人敢做聲,唯有他雙 手擺動之時,鐵鏈聲哐啷作響。
然后便是令人胸悶氣短的寂靜。
沈默云一直維持著那個姿勢,直到前方傳來開平帝漠然的聲音。
「平身。」
他緩緩直起身來,迎著皇帝銳利如刀的目光。
開平帝自然有很多話想問這位中年孤臣,可是在真正見到他的那一刻,卻又覺得那些話沒有任何意義,反而讓心緒變得焦躁,然后影響到自己苦苦支撐的身體。
可若是不問,他心里又如何能夠釋然?螟 沈默云于他而言,不同于王平章和谷梁,甚至與莫蒿禮和洛庭也不同。在裴越出現之前,他對沈默云給予最高的信任,將偌大的太史臺閣交到對方手中,僅僅是安插了幾名親信為主事,并未干涉過他的一舉一動。
故此,他寒聲問道:「十七年來,朕可曾虧待過你?」
沈默云凝眸細思,良久方道:「不曾。」
開平帝眼中痛色一閃而過,幽幽道:「那你為何要背叛朕?」
沈默云看了一眼兩邊的數位重臣,淡淡道:「陛下,臣覺得緣由并不重要,既然臣已經踏出這一步,那么陛下只需要讓人查清楚臣做過的事情,然后隨便定個日子明正典刑。」
開平帝冰冷的雙眸漸漸瞇了起來。
沈默云恍若未覺,繼續說道:「臣早在大半個月前便已經定下用炸藥刺駕的計劃。臣暗中聯系那位精通火藥之術的女子,又與王平章合謀。他負責與劉質一起說服陳皇后,臣則利用安插在鑾儀衛和禁軍中的內應,將炸藥埋入南薰殿內外,這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與經過。陛下大可放心,臺閣九部的主事們并未參與其中。」螟 他抬頭望著開平帝,緩緩道:「當然,陛下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將臺閣的所有主事全部換掉。借著這次臣謀刺圣駕的舉動展開清算與調整,相信無論朝中還是臺閣內部都不會有人反對。」
這是一個略顯荒唐的場景。
身為刺駕案的主謀,沈默云在皇帝的面前侃侃而談,莫蒿禮等重臣沉默地聽著,并未有人跳出來指責或者叱罵他的不忠。
開平帝似乎不在意這些,聽出沈默云話中潛藏的深意,知道他是暗指自己一直想要分拆和削弱太史臺閣的權力,讓其與鑾儀衛并駕齊驅相互制衡。
一念及此,他不禁冷笑道:「如此說來,朕還得感激你。」
沈默云搖頭道:「臣不敢。因為臣的緣故,陛下龍體有損,臣雖無愧疚之意,但也知道這是萬死莫辭的大逆不道之舉。」
旁邊站著的右執政洛庭皺眉道:「沈大人,你不應出此輕佻之語。」螟 沈默云平靜地回道:「此乃真心實意,并非巧言虛飾,右執政請勿動怒。」
開平帝望著這位從始至終從容應對的中年男人,又一次問道:「朕問你,為何要背叛朕?」
沈默云登時知道皇帝心中有一個深沉的執念,隨即輕嘆道:「臣最初有這個念頭的時候,是因為想到此生所求者不多,算來算去只有三條,其一是大梁安定百姓富足,其二是朝局穩定吏治清明,其三便是親人平安能享天倫之樂。」
開平帝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寢殿中與吳貴妃的對話,目光中漸漸多了幾分苦澀。
沈默云微微垂首道:「陛下,臣只有一兒一女,無論哪個都視若珍寶。為了陛下和朝廷,臣可以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但是,臣希望他們能好好地活著,即便是像普通人一樣活著,這是臣作為一名父親必須要堅持的底線。」
開平帝的右手漸漸攥緊成拳,一字字道:「此事,朕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