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帝稍顯落寞地笑了笑,低聲道:「沈默云此前曾說,朕這輩子慣于陰謀算計,不將黎民蒼生放在心中,這句話對也不對。」郺 「每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朕不怪他會有那樣的想法。橫斷山匪、西吳進犯乃至都中的兩次叛亂,朕的確事先掌握了一些消息,雖然不夠確鑿但也足以提前出手阻止。從這一點來看,朕沒有盡到所謂圣天子的本心,放任諸多將士和百姓無辜慘死,沈默云忍無可忍之后對朕出手,朕能理解他。」
他輕輕嘆了一聲,隨后繼續說道:「可朕是大梁的天子,在蕓蕓眾生和一家一姓之間必須尋求一個合理的平衡。人皆有私心,朕也不例外,如果不找出藏在暗處危及皇權的蟲子,朕死后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朕同你說這些并非是為了自辯,只是想告訴你,這世間最難看穿的不是陰謀詭計,而是人心。」
裴越心中奇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雖說方才開平帝直截了當地否定他的玩笑,但此刻細細聽著,皇帝顯然是真的想要教會他一些道理。
他面容鎮靜地道:「所以陛下一直想要看清臣的本心。」
開平帝緩緩道:「你有私心,但是在朕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權力能夠讓人迷失,朕數十年來不知見過多少驚才絕艷的臣子沉淪,因此愈發明白你的可貴之處。比如這次派你去北疆,其實朕知道你非常清楚京都的局勢,如果你有異心便不會深入荒原,只需要陳兵于化州境內,等京都動亂一起,帶著藏鋒衛和武定衛南下,便是王平章也無法擋住你麾下的鐵騎。」
裴越并不認為那兩萬精兵就能改天換日,但是如開平帝所言,在京都無比混亂的局面中,他麾下的兵卒確實可以左右勝負的天平。
進一步說,他利用這次的機會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短時間內掌握京都大權亦非不可能,至于后面的發展當然需要更多的運籌帷幄。郺 沉吟良久之后,裴越平靜且坦然地說道:「陛下,臣沒有想過這些。」
開平帝饒有興致地問道:「為何?」
裴越想了想,老老實實地答道:「因為那樣會死更多的人。臣沒有愚蠢狂妄到憑借一己之力就能改變煌煌史書上的興亡更替,但是在臣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盡可能少死一些人,讓百姓的生活更安定更富足,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
開平帝微微一怔,望著裴越清澈的目光,嘆道:「真不知道是誰教出你這樣奇怪的性情。」
裴越笑而不答。
這個問題的答案太過驚悚,說出來恐怕面前這位皇帝陛下會以為裴越突發癔癥。
他略過皇帝的疑問,繼續說道:「陛下方才所言,權力容易讓人迷失本心,臣非常贊成這個論斷。臣也知道,像王平章和劉質這樣的野心家歷朝歷代都不缺少,世間的爭斗、殺戮和死亡永遠都不會消失。可臣同樣也會想,假如君王更賢明、律法更嚴謹、吏治更清明、商貿更發達、糧食更充足,是不是就會出現不一樣的盛世之景?」郺 開平帝陷入沉思之中。
裴越不疾不徐地道:「陛下,臣在出使南周的時候,同南周首輔徐徽言有過一番長談。當時他曾經問臣,為何不勸阻陛下舉兵伐周,這樣就可以避免出現殺戮和死亡。戰事一旦爆發,兩國的將士、臣在軍中的同袍和摯友,甚至包括臣本人在內,都有可能會死在戰場上。」
開平帝問道:「你如何回答他?」
裴越道:「臣對他說,這場戰事誰也無法阻止,南北合一乃是歷史洪流。臣若是反對,最好的結局便是被陛下丟到一個清水衙門養老,這便是大勢所趨。」
「大勢…」
開平帝微微頷首,繼而道:「你想說的是,有些事無法避免,但有些犧牲可以避免。」
裴越輕輕一嘆,緩緩道:「陽光必然伴隨著陰影,區別在于有時風和日麗,有時陰雨連綿。臣其實只是一個有私心的普通人,與定國公裴貞和沈默云沈大人比起來,臣的品格要遜色許多。所以臣從來沒有想過,僅僅依靠自己的能力就能實現海晏河清。」郺 開平帝長舒一口氣,望著面前這位自己極欣賞的年輕人,悠悠道:「你能對朕說出這番推心置腹之語,看待問題的高度已經不遜色于任何人。」
裴越并未將自己的想法一股腦和盤托出,雖說開平帝展現出從未有過的信任,但是眼下時機仍然不夠成熟。
開平帝凝眸細思,忽而話鋒一轉問道:「京軍西營和南營的新任主帥,你可有推薦之人?」
裴越平靜地答道:「南安侯蘇武和普定侯陳桓資歷與能力都足夠,而且對朝廷忠心耿耿,完全能夠勝任陛下的期許。」
開平帝失笑道:「說你小心謹慎,你敢在朕面前坦承沒有覬覦皇位的野心。說你膽大包天,你又時時刻刻能夠把握住底線。朕既然讓蘇武和陳桓返京救駕,自然相信他們的忠誠,你便順著朕的心意舉薦。朕就不相信你沒有別的人選,難道鞏城侯郭興沒有資格接手京軍大營主帥一職?」
裴越無奈地道:「陛下,您不能這樣蠻不講理。」
此言稍顯不恭,但開平帝恍若未覺,笑道:「朕怎么不講理了?」郺 裴越直白地道:「您剛才還說,擔心臣的泰山大人勢大難制,明知鞏城侯與谷軍機當年在戰場上有過命的交情,卻讓臣舉薦他為京營主帥,這不是明擺著給臣挖坑嗎?」
開平帝忍俊不禁,只覺心情大為舒暢,胸腹處不時傳來的劇痛也似乎減輕不少。
他忽然生出幾分不舍之意。
望著裴越年輕的面龐,他緩緩道:「朕相信劉賢能在你的輔佐之下,創造出一個你所言的不同盛世。只不知,到時候他會處在一個怎樣的位置上。」
裴越輕聲道:「陛下,臣只是希望這人間能變得更好一些。」
似乎答非所問,但開平帝聽懂了他話中的深意。
裴越并無忐忑猶疑之色,因為先前在思考了很久之后,他放棄效仿林清源做法的打算,也沒有想過要在如今這個世界強行催發出一個必然會分崩離析的制度上的怪胎。簡而言之,中央集權仍然是一段歲月之內唯一能夠高效施政的方式,皇權仍然是籠罩于所有人頭頂的鐵幕。郺 但他要讓這鐵幕變薄一些,不至于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便是他在無數個日夜斟酌之后,希望看到的大梁的未來。
只不過由于認知的偏差,開平帝想得稍微有些不同。
從他的角度來看,裴越的心思本質上與陳家那位奇女子類似,依舊是利用自己的能力經世濟民,但是裴越更懂得自保的道理。
留著有用之身以待來日,而不是卷入皇權爭奪的腥風血雨之中。
他點了點頭,神色復雜地道:「朕終究還是低估了你的志向。既然如此,朕不會讓你太艱難,否則對不起你這番苦心。」
裴越微露詫異,開平帝這話鋒明顯是要繼續先前封他為國公的打算。郺 但這次不是試探更不是奪權,而是為排名最末的輔政大臣增添更多的籌碼。
不待裴越出言推辭,開平帝便說道:「朕意已決,無需再議。只不過朕也要告訴你,朕死之后不會萬事皆休,你能明白嗎?」
裴越頷首道:「臣明白。」
他面對的是一位城府深不可測的帝王,雖然命在垂危時日無多,但是對于身后事必然會有詳盡的安排。
開平帝的面龐上浮現幾許疲憊,輕聲道:「你替朕去送一送沈默云,告訴 他,朕不怨恨他,也不會遷怒于他的親人。」
裴越心中暗嘆,躬身行禮應下。
片刻過后,吳貴妃和太醫宮人腳步輕柔地走進寢殿。郺 開平帝望著頭頂,腦海中浮現的并非裴越的陳述,而是之前與沈默云的對話。
他呢喃自語道:「朕真的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