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會獵始于太宗太和六年,此后每兩年一次形成定例。
會獵相當于裴越前世所了解的軍事演習,旨在檢驗京軍各營的武備和操練成果,乃是提升京營實力的重要手段,再加上中宗朝開始推行的精兵簡政和輪轉作戰之策,讓京營始終保持不弱于邊軍的戰力,避免出現外強中干的局面。
對于京軍三大營來說,會獵的結果不僅關乎榮譽,還影響后續兩年各方面的待遇,所以無人敢輕視慢待,歷來都是各營主帥親自主抓的軍務。
上次會獵舉行于開平三年的春夏之交,按理來說接下來會是開平五年,但當年西吳大軍入侵,北營和西營先后準備投入西境戰場,故而只能延期推遲。沒人想到開平六年南周又挑起戰端,于是會獵再度推遲。
王平章所言合情合理,北疆蠻族不過是癬疥之疾,裴越率領兩衛精銳足以解決,延平會獵理應如期舉行,否則定然會讓京營將士養成惰性。
殿前群臣對于他的建言頗為贊同,除了延平會獵的重要性之外,另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谷梁身為西府右軍機,軍務繁重忙碌,如果僅僅因為一次沒有實證的彈劾就回家待查,那會形成一個非常可怕的后果。
朝爭無可避免,倘若此舉形成慣例,那么誰都可以效仿——遭到彈劾就得歸府,將來朝堂上誰來做事?
只是在少數幾位重臣看來,今日張湯的彈劾和后續王平章的發言令人迷惑。
比如右執政洛庭和御史大夫黃仁泰,在張湯出手之后他們下意識便認為這是王平章要將谷梁暫時逼出西府,無論他是想要收回這幾年讓出去的權柄,還是趁著裴越離京的這段時間重新布局,總歸是時隔多年之后的一次嘗試。
但眼下又算怎么回事?難道說僅僅是為了讓谷梁折損些許臉面?
龍椅之上,開平帝似乎對下面的暗流涌動毫無察覺,淡淡道:「谷卿。」
谷梁微微垂首道:「臣在。」
開平帝道:「魏國公言之有理,委屈卿家暫且忍耐,當以國事為重。」
谷梁沉著地道:「陛下言重了,臣心中并無怨憤,先前所言只是不想破壞朝廷規制。」
開平帝頷首道:「關于張湯彈劾所言之事,交由五軍都督府詳查。」
都督府主官徐壽出班應道:「臣領旨。」
開平帝又看向王平章道:「關于今歲延平會獵,西府盡快擬定章程交給朕看看。」
王平章道:「陛下,老臣以為,此事應由廣平侯主持,老臣從旁協助即可。」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的這番應對完全挑不出毛病。相較于臥病在床的左執政莫蒿禮,他的身子骨雖然硬朗一些,終究已是六十六歲的老臣,逐漸到了乞骸骨告老歸鄉的年紀,進一步放權乃是必然之舉。
谷梁遲早會從他手中接過左軍機一職,如今合該逐步接管西府各項事務。
偏殿內陷入一陣古怪的沉寂,良久過后,開平帝沉吟道:「善。」
今日朝會就此結束,群臣離去之時,京軍南營主帥、定軍侯羅煥章來到谷梁身邊,對其說道:「軍機大人,關于梁世濤酒后胡言之事,下官并不知情。」
谷梁抬眼望著這位崛起于邊軍、滿身傷疤彰顯功勛的中年虎將,看出他眼底深處的憤怒,知道他此刻多半已經認定梁世濤是受王平章的指使,畢竟滿京都很難找出第二個有這般能力且有想法針對谷梁的大人物。
稍稍思忖之后,他溫言寬慰道:「羅帥不必介懷,朝堂諸公誰沒被彈劾過?梁世濤雖有才能但性情有些偏激,多半是因為我沒有提拔其為指揮使從而心懷怨恨,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都督府那邊想必很快就能查個水落石出。」
羅煥章微微頷 首,抱拳道:「軍機大人胸懷廣闊,下官佩服之至。」
眼角余光瞥到王平章走來,羅煥章朝谷梁行禮之后轉身便走,顯然對于王平章將他麾下武將牽扯進朝爭之中有些不滿。
這一幕落在很多重臣的眼里,不禁暗暗有了計較。
自從開平帝登基以來,除了裴越這個異類之外,甚少會有武勛敢于無視王平章的威儀。
王平章恍若未覺,與谷梁頷首致意之后,面色平靜地走下殿前長階。
魏國公府,八桂堂上。
王九玄親自捧著一碗參茶送到王平章手中,平靜地說道:「祖父,李訾這段時間不斷內查禁軍,已經將孫兒的親信悉數調離,除了少部分進入京都守備師中擔任無關緊要的職務,余者盡皆調入西營。」
河間侯李訾乃是開平帝潛邸時期的心腹,十余年來一直待在禁軍,七年前擢為禁軍主帥之后便沒有挪過位置,堪稱皇帝極其信任的忠犬。這些年他一直不曾顯山露水,很多人似乎已經忘卻他的存在,但是對于八桂堂上這對祖孫而言,李訾是他們時常提到的名字,僅次于京都守備師主帥襄城侯蕭瑾。
王平章飲了一口參茶,意味深長地道:「你可知道陛下為何不動這些人,反而將他們送去西營?」
眾所周知,京軍西營乃是王平章的地盤,二十余年不遺余力的培養,這里早就如同鐵桶一般牢不可破。
王九玄沉吟道:「陛下是想逼迫祖父出手,然后一網打盡。」
王平章微笑道:「那我們怎能違逆圣意?延平會獵預計會在五月中旬舉行,在此之前我們還有幾件事要做。」
王九玄躬身道:「請祖父吩咐。」
王平章將湯碗放下,不慌不忙地說道:「與那位親王殿下的聯系由老夫親自來操持,這段時間你將主要精力放在北營那人身上。如今裴越遠赴北疆,北營群龍無首,秦家那小子不堪大用,正好讓他們當先舉旗,這樣才能掩蓋我們的真實目的。」
王九玄頷首道:「孫兒明白。」
王平章又道:「沈默云前日派人送來密信,言及由陳家后人完成最后一步,老夫深以為然,這件事交給那女子來做更合適。」
王九玄沉思片刻,謹慎地說道:「祖父,沈默云未必可信。」
王平章贊許地望著他,悠悠道:「陛下想要將心懷不軌者一網打盡,在這個過程中必然要借助太史臺閣的力量,僅僅依靠現在的鑾儀衛還不夠。多說必錯多言必失,沈默云要欺瞞老夫也沒那么容易,再者老夫也不會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王九玄點了點頭,然后略顯不解地問道:「祖父,今日為何不趁勢將谷梁逼離西府?」
他當然知道南營那位副指揮使梁世濤早就是王平章的人,像這樣的棋子不在少數,都督府若是徹查下去,自然能找到他給谷梁送銀子的證據。
王平章漠然地望著窗外,緩緩道:「谷梁暫時還不能離開,因為陛下在猜老夫的心思,真假難辨正奇相合,方為用兵之道。九玄,那些材料你是否準備妥當?」
王九玄應道:「已經準備好了。祖父,當真要將這些東西送出去?」
王平章神色復雜地笑了笑,點頭道:「送出去罷,讓那些人可以名正言順地彈劾老夫。老夫很想知道陛下會怎樣抉擇,倘若他能止步于此,老夫也不一定要走上弒君之路。」
王九玄輕輕一嘆,他相信祖父此言出自真心,畢竟王家面對的是一位大權在握的強勢君王。
只是局勢發展到如今這個境地,誰能輕易抽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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