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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迷霧之后】(下)

  陳希之明白裴越突然提及方巡的用意。

  王平章千方百計要將裴越調出京都,根源在于他認為裴越對皇帝忠心耿耿,比谷梁更具威脅。

  其實陳希之的看法大抵相似。

  北郊小院夜戰之后,裴越沒有將她留在京都,也沒有送她去南境協助席先生做事,反而讓她來到北疆苦寒之地,從始至終只是為了兌現給葉七的承諾。

  究其原因,那便是裴越不曾想過要和開平帝決裂,至少暫時沒有。

  如今看到他在對付蠻人時似乎留有余地,陳希之下意識便以為對方終于改變想法,意圖坐山觀虎斗,讓開平帝和王平章拼個你死我活再出來收拾殘局。

  然而裴越用方巡之死告訴她,這世上總會有人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他眼下穩扎穩打另有緣故,并非是要坐視京都那邊出現不可收拾的亂局。

  一聲飽含復雜情緒的輕嘆過后,陳希之岔開話題道:“去年你還在南境的時候,沈淡墨來找過我。”

  裴越點了點頭,緩緩道:“她同我說過這件事,除了讓我提防你被王平章利用之外,她還提到伱與南邊那些人的關聯。”

  年前去定國府探望裴寧,臨走時她將一張字條塞進裴越手里,字條上是沈淡墨的字跡,上面寫著不少都中隱秘。

  回想起與那位沈家千金的見面,陳希之清冷的容顏上浮現裴越看不明白的悵惘。畢竟在他過往的認知里,面前這位女子堪稱冷血絕情的極致,只有極少數人如葉七才會讓她稍微柔軟。

  即便如此也不影響她在旗山沖設局,一心一意想要殺死裴越。

  陳希之注意到裴越略顯古怪的目光,輕咳兩聲道:“我曾經對葉七說過,如果你想切實勾連南周的部分權貴,我可以幫你一次。沈淡墨來找我,是因為她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一些隱秘,繼而想要在不驚動旁人的前提下幫你布局。只是這位沈大小姐眼高于頂,或者說太過小瞧了我。”

  裴越自動忽略她對沈淡墨的評價,語氣忽然間帶著幾分敬意:“所謂隱秘…和令堂有關?”

  聽他提起自己的娘親,陳希之清澈的眸光中浮現幾許黯然,縱然早就做好告訴面前男子那些往事的準備,可是事到臨頭卻又如此艱難。因為只要提到那些往事,她就會想起年幼時母親溫暖的笑容,想到十七年前那個火光沖天的京都流血夜,想到八歲以后倉皇逃命顛沛流離的歲月。

  想到那些,她便會感覺到鉆心的痛楚。

  然而如今的她已經失去一切,所以更不愿在裴越面前表露出絲毫軟弱,強行壓下心中翻騰的思緒后,她用一種格外冷靜甚至略顯漠然的語調開始述說。

  “娘親給世人留下的印象大抵是天賦奇才之類,因為她以一個弱女子的身份,在這個殘酷嚴苛的世道里,將陳家商號開遍大梁,真正做到以商賈之術經世濟民。但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那個喜歡抱著我在廊下曬太陽,然后給我講故事的溫婉母親。”

  “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那個男人,你們叫他先帝,史書上會稱他為梁朝仁宗,可我只見過他幾次,委實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娘親生下我的時候,他還只是親王,距離皇位還很遠。或許我該怨恨他,如果不是他接近娘親,便不會有后來那些事情發生,即便我亦不會來到這個人間,可與之相比,我寧愿娘親好好地活著。”

  “娘親沒有入宮是她自己的選擇,無名無分跟著他也是緣于情之一字,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他從親王、太子到皇帝,始終站在云端上,手里握著世人根本無法想象的權力,卻連那座皇宮都無法掌控,以至于自己身中劇毒無藥可醫。到了這個時候,他仍舊抱著幻想,以為劉錚和王平章不會牽連到娘親與我。”

  “呵呵…仁宗,是啊,好一個仁字,想必劉錚每每回憶起這個由他親手擬定的廟號,都會覺得這是生平杰作之一吧。”

  陳希之轉過頭望著窗外不知何時染上的夜色,眸光略顯晶瑩。

  裴越沒有打斷她的思緒,耐心且安靜地聽著。

  “京都流血夜之后,冷姨、魚叔、農叔包括路敏叔叔,還有很多忠心于陳家的護衛,他們為了保護我付出慘重的代價。我們先是沿著橫斷山脈逃進蘄州,然后進入渝州的十萬大山,又順著天滄江一路逃難,只為躲避王平章手下鷹犬的追擊。我記得是在堯州上元府境內,當時局勢極其危難,魚叔便幫我制造出一個假死的現場,這樣才逃出生天。”

  她回首望著裴越,語氣中流露出幾分悲傷:“那個小女孩和我同齡,容貌亦有幾分相似,換上我的衣裳后相差仿佛,再加上混戰時被毀去容貌,幾近于真假難辨。我記得她的名字叫寧柔兒,父母皆是陳家的家仆,已經死在京都那一夜。”

  裴越微微瞇起雙眼,一縷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

  陳希之抬手撐著臉頰,幽幽道:“那年我十二歲,已經明白了很多道理,而且在幾年的逃亡生涯中,我早就學會了如何隱藏自己的情緒,總覺得不會再掉眼淚。當時那些鷹犬追得很緊,我們的人大多失散,如果沒有足夠真實的偽裝,壓根不能騙過對方。魚叔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拼命哭著哀求他,我不能親眼看著寧柔兒替我去死。”

  “魚叔說,他沒有女兒,否則他不會這樣安排。我問他,如果真的這樣做,將來我還能怎樣活著?他對我說,希之,你必須得活著,因為已經死了太多人,所以你一定得活著,將來殺了劉錚和王平章,毀了劉氏王朝的根基,這樣才能為那些無辜慘死的人報仇。”

  她頓了一頓,望著裴越說道:“在滎陽城隍廟前,你說我不明白冤有頭債有主的道理,不該視人命如草芥,不該利用京畿之地百姓的命去謀局。哪怕無法刺殺劉錚和王平章,也可以去殺他們的后人晚輩。我承認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我只知道一件事。”

  “十三年前的天滄江畔,陳希之躲在暗處望著慘死于朝廷鷹犬刀下的寧柔兒,望著那些為了佐證這件事前赴后繼送死的陳家人,她便已經死了。”

  她露出一個苦澀至極的笑容,一如當年那般略帶譏諷地說道:“你跟一個死人講道理,不覺得這樣很傻嗎?”

  裴越垂下眼簾,許久之后才說道:“道不同。”

  “是啊,道不同,你我本就走在不同的路上。”陳希之深呼吸著,斂去臉上的苦澀,緩緩道:“你沒猜錯,沈淡墨也沒猜錯,我的娘親不是梁人。”

  裴越有些意外,顯然沒想到她的話鋒會忽然轉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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