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格外溫暖。
宮中朝會氣氛緊張而熱烈,都城之內倒是依舊一片祥和,四面城門往來進出的車馬絡繹不絕。
一行四輛馬車組成一個車隊從京都西門而出,旁邊跟著二十余名護衛。
守城官雖然沒有在馬車上看見徽記,但是注意到那些精銳剽悍的護衛便不敢大意,只是按照規定上前詢問,態度非常客氣。在聽見馬車旁那個年輕斷臂男子的介紹之后,他更是連忙堆滿討好的笑容,一疊聲地讓手下放行。
出城三四里后,車隊停了下來,年輕斷臂男子來到中間那輛馬車旁。
車簾掀開,露出沈淡墨那張薄施淡妝的面龐,顧盼生輝的丹鳳眼中顯現一抹愁緒,但是在看見年輕男子之后便收斂起來,平靜地說道:「便送到這里罷,有勞了。」
年輕男子便是林合,他在靈州被陳希之一刀斬斷左手,另一刀傷到尾椎,武道修為十去七八,幾近成了一個廢人,在床上足足躺了七個月。
今天沈道云帶著一家人并沈淡墨離京,千里迢迢返回渝州老家為先父的八十冥壽做準備。
因為沈默云在宮中參加朝會,林合便主動要求前來相送。
望著沈淡墨禮貌又帶著疏離的神色,林合似乎毫無芥蒂,溫和地說道:「大小姐,路途遙遠,還請多多保重。」
沈淡墨知道因為當年的舊事,父親一直將林合當做子侄看待,倒也不好顯得過于冷漠,臉上泛起淺淡的笑意,道:「若是臺閣中的事務不算繁忙,望你閑暇時能去陪我爹爹說說話。」
林合頷首道:「就算大小姐不叮囑,在下也會這樣做的。」
沈淡墨的目光在他的左臂一掃而過,心中輕嘆一聲,但是依舊沒有表現出太過親近的態度,只是微笑道:「多謝,告辭。」
林合無可挑剔地躬身行禮道:「大小姐一路順風,千萬珍重。」
待車隊重新啟程并且消失在視線中后,林合才轉身上馬,與幾個心腹折返回京。
沈默云以前一直對他寄予厚望,原本想讓他接手臺閣最重要的乾部,但是在他殘廢之后,這個安排只能取消,因為乾部不可能由一個斷臂廢人主掌。但是念在其父林東海的忠義情分上,沈默云不僅請來最好的郎中為他治療,還讓他在痊愈之后進入臺閣負責內務稽查,可謂仁至義盡。
「大人為何不對大小姐直言?」
回京路上,一名心腹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他們從很多年前就跟在林合身邊,自然知道他對沈淡墨的心意。
林合眼簾低垂,不動聲色地說道:「沒有必要。」
另一名心腹說道:「不知道今天朝會結束之后,咱們大梁會不會再出一位國公。」
「國公又如何?不過是曇花一現。裴越真敢接受國公之爵,不出一年必然死于非命。」
「如果陛下堅持要加封他為國公呢?」
「蠢材,陛下如果有這樣的想法,為何還要逼迫裴越接受賜婚?」
「這倒也是,不過那裴越自詡重情重義,難道他能接受平陽公主下嫁?依我看,此事必然是一團亂麻,接下來會有好戲看。」
「是啊,此人前途未卜,也不知道大小姐…呃,大人,我們現在回臺閣嗎?」
雖然這些心腹很小心,但是林合怎會聽不出未盡之意。
他轉頭望著左側那人,淡淡問道:「裴越在沁園后巷藏了什么秘密,你們打探清楚了嗎?」
心腹楞了一下,隨即面帶愧色地搖頭道:「守衛太過森嚴,我們的人想盡辦法都進不去。」
林合沉聲道:「隨著京都局勢的變化,裴越多半會在最近有所動作,你們盯緊一些。」
「是!」眾心腹齊聲領命。
林合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眼中閃過一抹暴戾之色。
他知道沈淡墨對裴越態度不一般,也清楚這兩人絕對沒有任何可能,按理來說不必像當初那樣耿耿于懷。可是自己之所以會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一切都是拜裴越所賜。
有些仇早晚要報。
承天殿中。
盛端明一席話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尤其是那些自詡清流名士的文官們,無論他們此前對裴越是怎樣的觀感,無論他們出于忠心還是嫉恨想要將裴越推上國公之位,此刻都沒辦法繼續鼓噪。
因為盛端明養望三十年,用表里如一的堅持給自己鑄就一身清名。
因為他這番話合情合理,忠耿之心顯露無疑。
因為他在用身家性命替裴越作保。
當此時,滿殿寂靜群臣矚目之下,裴越走到盛端明身旁,對龍椅上的開平帝行禮道:「陛下,臣有話想說。」
開平帝面無表情地說道:「講。」
裴越情真意切地說道:「南境之戰,臣確實有一些微薄功勞,但是相較于大梁將士的舍生忘死,臣委實不敢妄居首功。」
一直以來都是別人在說,如何比得上他這個親歷者的陳述?
只聽他娓娓道來:「方才陛下曾言,是臣提前洞悉南朝的陰謀。其實臣只是有所懷疑,然后通知南軍將帥小心防備。戰事爆發之后,是保定伯蔡遷帶領四萬將士,面對南周方謝曉糾集的十余萬大軍,寸步不退堅守十三日,鮮血染紅了城墻。」
「是鎮南大營主帥郭興極其果決地派遣援軍進入江陵城內。」
「是昌平大營主帥陳桓身先士卒領軍強渡大江攻下漢陽城。」
「是定州水師提督李元同指揮戰船重創南周五峰水師主力。」
「此外,還有許許多多人為這場持續數十日的戰事付出心血,沒有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大梁不可能取得最后的勝利。江陵一戰,臣親率藏鋒衛擊潰南朝大軍,看似風光至極,實際上是因為咱們的南軍將士已經拖垮周軍,為此,他們付出了將近兩萬人的犧牲!」
說到這兒,裴越臉上涌現沉痛之色,悠悠道:「如果沒有那些同袍前仆后繼地赴死,何來這場大勝?陛下,當時就算不是臣領軍趕到,換做任何一位將軍,都能做到臣之所為。」
他頓了一頓,誠懇地說道:「臣在這場戰事中的功勞遠遠及不上堅守江陵的保定伯蔡遷,故而從未妄想過國公之爵。如果真要論功,請陛下重重嘉獎南境邊軍千千萬萬的士卒,是他們用血肉之軀構筑起最堅實的防線,為我大梁鑄就一身打不垮壓不倒折不斷的脊梁!」
聽完他這段發自肺腑的陳述,許多老臣不禁眼眶泛紅。
盛端明轉頭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的贊許和欣慰顯露無疑,朗聲說道:「臣附議!」
應者如云。
開平帝心中略有些意外,同時也明白過來,為何這小子麾下的將士無比忠誠。
不過…
他掃視群臣一眼,淡淡道:「眾卿可還有話要說?」
有人緩步上前。
西府左軍機、魏國公王平章不再沉默,面帶微笑地說道:「啟奏陛下,中山侯所言極是,不過老臣還有一些補充意見。」
開平帝微微頷首道:「說來。」
王平章不疾不徐地說道:「老臣近來復盤南境戰事,一方面如中山侯所言,為南軍將士的勇猛和果敢擊節贊嘆,另一方面情不自禁地生出后生可畏的感嘆。就算老臣身處其境,未必就能比中山侯做得更好。事前設謀、局中拉扯、一戰定鼎,不僅擊潰方謝曉親率大軍,更極 大地削弱南周寧國大營的兵力,為我軍攻下漢陽城奠定基礎。」
他似乎沒有感覺到殿內氛圍的變化,依舊沉穩地說道:「國朝論功行賞有據可循,不能夸大某人的功勞,更不能虛應故事。南境大捷,中山侯毫無疑問當居首功。」
終于出手了么?
裴越面色淡定,沒有因為王平章的發聲驚慌失措。
他從來不會小覷身邊這位老者,因為對方連開平帝的打壓都能扛下來,雖說相較以前損失不小,可還是讓他找到機會重新贏得皇帝的倚重。
而且裴越心中有了一抹醒悟,賜婚這件事絕對跟王平章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