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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令郎可安好】

  大梁開平六年,南周慶元十二年。

  九月二十六日,歷曰,菊有黃華。

  建安城今日滿城掛彩,大街小巷喜氣洋洋,讓這座極其繁華的雄城愈發熱鬧喧囂。或許還有一些通讀史書的年輕文人,因為和親這兩個字如喪考妣,可是百姓們怎會在意這些虛名。

  他們從各坊管事那里領到朝廷發下的賞賜,立刻滿口稱頌圣天子和遠嫁北梁的清河公主,然后便喜滋滋地回家關上門繼續算計著柴米油鹽。

  至于那些文人書生的喟嘆與憤懣,早已湮沒在掠過大江南北的秋風里。

  至少,他們的抨擊絕對傳不到巍峨莊嚴的皇城之中。

  大慶殿乃是南周皇城的主殿,從宣德門入宮穿過廣場,經由寬敞平整的中軸線便可抵達殿前。

  正門為大慶門,東西兩側則是日精門與太和門,殿前長廊足有五十余丈,另有配殿十余間。與建安城的繁華風格相匹配,這座大慶殿的裝飾不僅極盡奢華之能事,且殿庭廣闊足以容納數千人。

  辰時二刻,南周各級京官在糾儀御史的引導下進入大慶殿,來到各自的座位前入席。

  辰時三刻,六部尚書、內閣輔臣及軍機處參領等大臣開始入場。

  巳時初刻,以內閣首輔徐徽言為首的數位重臣進入大慶殿。

  片刻過后,裴越帶領大梁使團入殿,此時殿內已經云集上千位南周京官,堪稱難得一見的大場面。幾乎所有南周官員都同時看向大殿門口,雖然此情此景算不上千夫所指,但這些眼神里絕對不乏冷漠與仇視。

  裴越身穿一等國侯朝服,身姿挺拔俊朗,面容俊逸出塵,又帶著沙場磨礪過后的堅毅與淡定,輕而易舉地便擋住無數道審視的目光。實際上從他踏出綠柳莊開始,類似被人圍觀的情況便已經屢見不鮮,譬如當年在陳觀鎮舉行的那場軍議。

  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白身庶子,面對王平章麾下的悍勇虎將都能做到泰然處之,更何況今時今日?

  跟在裴越身后的使團隨員同樣神情從容,沒有一個人會在這樣的場合下露怯或者故作姿態,因為他們代表的是大梁朝廷的臉面。

  按照先前議定的座次,使團的其他官員紛紛落座,裴越與盛端明徑直來到御階前方,然后在首輔徐徽言的禮請下,依照客左主右的禮制入座。

  裴越神色平靜地觀察著周圍。

  坐在對面首位的是南周太子陳頊,裴越對他的印象不深,算上今天才是第二次見面。這位太子殿下的形象其實非常符合裴越的認知——不出挑不狂妄,謹遵多做必然多錯多言必然失言的準則,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副溫潤如玉的姿態,存在感不高不低恰到好處。

  次席便是內閣首輔徐徽言,其人內斂深沉,看似溫吞拖沓遠不及洛庭那般雷厲風行,但是只要想一想南周內部復雜的局勢,以及他能穩坐內閣首輔的位置七年之久,當能明白這個溫和中年人的底蘊和能力。

  裴越大抵能感覺到徐徽言內心的糾結,源于此人對兩國關系的擔憂,只可惜世事如棋,凡人難以左右,縱然他貴為內閣首輔亦無濟于事。依照裴越的分析,這件事幾乎牽扯到兩國所有權貴門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抉擇,已然匯聚成一股碾壓所有人的洪流,宛若歷史的滾滾車輪,沒有人能夠只手扭轉乾坤。

  東面第四席便是拒北侯冼春秋,老人神色淡然,沖裴越微微頷首致意。

  即便沒有那天的密談,裴越也不會輕視這位能在叛逃之后青云直上的當世名將。

  向冼春秋還禮之后,裴越移動目光,看向坐在他與徐徽言之間的那個中年男人。

  鎮國公方謝曉,總理軍務大臣。

  此前聽過太多關于此人的傳說,譬如谷梁對他的評價。雖然谷梁口中的方謝曉要永遠遜色一籌,但能夠被谷梁視作一生之敵就足以說明他的實力。

  對于裴越來說,方謝曉最危險的地方不在于行軍打仗的能力,而是站在他身后的十余萬平江子弟。

  從方銳到方云虎便能看出,即便這些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種偏執的特質,依舊遠遠強于大梁京都里那些紈绔子弟,因為他們敢于殺人而且擁有殺人的能力。

  兩人目光交匯,仿佛這一刻周遭猛地安靜下來。

  那個夜晚在丹霞湖畔發生的廝殺被壓制在極小的范圍內,在得到裴越的許可之后,徐徽言帶著慶元帝的旨意逐一勸說那些親眼目睹的文人,這才沒有釀成軒然大波。可是對于此刻大慶殿內階附近的人們來說,方云虎的死亡根本不是秘密。

  有人滿心好奇,也有人憂心忡忡,因為誰也無法預料經歷喪子之痛的方謝曉會做出怎樣的舉動。

  裴越面色平靜目光淡定,從容地與方謝曉對視,從始到終沒有半點色厲內荏的情緒。

  這一幕讓不少南周大臣心情復雜,他們知道裴越背后有整個北梁為倚仗,也知道這個年輕權貴膽氣雄壯性情堅韌,可是他們很希望能在裴越臉上發現些許破綻。

  最終只有失望。

  換而言之,或許在這個北梁權貴看來,殺死方云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方謝曉很快便讀懂裴越平靜眼神的含義,于是他抬起雙手放在面前的桌案上,面色一點點冷下來,眼中漸漸泛起冰冷的殺意。

  在他身后跪坐的方云天同樣冷漠地盯著裴越,似乎下一刻就將暴起殺人。

  太子陳頊眉頭微皺,他顯然不愿意這場大宴平地起風波。在兩國交換婚書之后,今日便是清河公主的大成之宴,他身為儲君又是清河的皇兄,豈能坐視雙方再起沖突?

  只聽他輕咳兩聲,示意方家父子不要沖動。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望著眼中滿是悲痛之色的方謝曉,淡然開口道:“鎮國公,久仰大名。”

  方謝曉語調深沉地回道:“中山侯果然是少年英雄。”

  這句話當然不是稱頌,徐徽言甚至能從他刻意加重的后四個字聽出肅殺的味道。

  少年英雄這個評價,可以理解為夸贊,也可以是蓋棺論定的總結。

  裴越臉上泛起恬淡的笑意,迎著方謝曉的目光說道:“不及令郎多矣。”

  沒有人知道裴越為何要這般近乎于赤裸裸的挑釁,就連坐在旁邊的盛端明都心中震驚。

  老學究先是看了一眼臉色逐漸鐵青的方謝曉,又看向安坐如山的裴越,不禁由衷地生出嘆服之意。

  就在這時,糾儀御史猛地砸出三聲清脆的鞭響,隨即便有恢弘雄壯的大樂在殿內響起,十分巧合地將方謝曉將要爆發的怒氣壓下去。

  慶元帝出現在龍椅之前,群臣山呼萬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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