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理解冼春秋對中宗皇帝的恨意,因為他的親人幾乎全部死在對方手里。
其實按理來說他也應該這般憤怒,如果冼春秋沒有說謊,那么小郡主就是他的生母,祁陽長公主就是他的祖母,公主那兩個死因古怪的兒子就是他的舅舅。
透過對當年那段歷史的梳理,可以大致捋出事情的真相。
太宗皇帝對祁陽公主的疼愛使她掌握很大的權力,這在皇子劉睿看來顯然無法接受,尤其是他被冊立為太子之后,這種落差更是日夜吞噬他的內心。再加上裴元的壽命實在太長,太宗皇帝將要駕崩之時他依舊精神瞿爍。
對軍中門閥的不滿和對皇權被分割的擔憂,讓劉睿在即位之后選擇最激烈的反擊手段。
冼春秋叛逃、谷豪被賜死、善國府軍權被奪、襄國府被攆到西境、長公主府日漸凋零,這便是一位帝王在掌握大權之后的殘忍與鐵血。
裴越神色復雜地輕嘆一聲。
冼春秋見狀皺眉道:“難道你覺得老夫在騙你?”
裴越搖搖頭,其實他通過對故紙堆中那些殘存消息的分析,此前便已經有了類似的判斷,否則他也不會特意在谷梁面前提起祁陽長公主。凌平是他的生父不假,但即便此人和林清源有關,也不至于讓谷梁如此維護裴越。
換而言之,他的生母是那位小郡主的話,一切迷霧便能驅散。
因為祁陽長公主對當年那些武勛都很照顧,其中就包括谷梁的父親谷豪,這也是中宗皇帝執意要賜死谷豪的原因。當時只有裴元能扭轉局勢,甚至可以行廢立之舉,但那位大梁國公之首不知出于怎樣的考慮,沒有選擇做一位真正的權臣,反而刻意收斂羽翼,將大局拱手相讓。
冼春秋見他依然沉默,不禁微微怒道:“難道你不應該替自己的母族報仇?”
裴越吐出胸中一口濁氣,緩緩道:“報仇?去興梁府挖開皇陵,將中宗劉睿拉出來鞭尸?”
冼春秋冷冷道:“你身體里流著小郡主的血,你可知在她年幼時經歷了什么?父母雙亡,兩個兄長不明不白地死了!從建平十二年到建平二十一年,整整九年時間她活得何其痛苦?好不容易懷上了你,懷胎十月何其艱辛,卻又被開平小兒的狗腿子王平章一把火活活燒死!”
他這一連串的質問顯然已經極其憤怒。
冼春秋咬牙道:“我若是你,一定要親手殺了王平章和開平小兒,然后奪回當年本屬于祁陽公主的皇位!”
裴越沒有與他爭論公主即位的可能性,因為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他心中自然也有怒意,為的是那位壓根沒有見過面的小郡主和自己這副身軀的原主。
都說皇宮是世間最黑暗的地方,若是他們可以選擇,恐怕寧愿生在普通人家,也不愿與天家血脈有絲毫關聯。
但是…
裴越望著情緒太過外露的冼春秋,沉聲問道:“老侯爺如此憤怒,為何要選擇與劉錚合作?”
冼春秋微微一怔,不解地問道:“此言何意?”
裴越端起面前的茶盞,面色沉靜地說道:“永寧元年夏日,大梁南境遭遇周軍進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時你們南周兵分兩路,東路軍由方謝曉統率,僅為襲擾掠陣,主攻方向則是你率領的西路軍,一度打下定州三座城池。”
冼春秋臉上的神情愈發凝重。
裴越淺飲一口清茶,繼續說道:“當時軍情緊急,先帝派廣平侯谷梁南下坐鎮,他是先帝最信任的武勛,原本掌著京營震懾京都。谷伯伯南下之后,沒多久先帝就身染重病,這才有了永寧元年秋日之變。”
冼春秋手指輕輕瞧著扶手,緩緩道:“你覺得我不應該那樣做?”
裴越伸了一個懶腰,平靜地說道:“你們各取所需而已,哪里輪得到我來評判。你憑借這一仗徹底在南周軍中站穩腳跟,成為鎮國公方謝曉之下的第二人。開平…劉錚則利用谷伯伯和路敏離京的機會,成功完成奪取皇權至關重要的一步。”
冼春秋凝望著裴越清澈的眼神,良久之后坦然道:“沒錯,那是老夫與劉錚做的交易,也是唯一一次。”
裴越沉吟道:“老侯爺,我相信你對祁陽長公主的善意,也相信你對中宗皇帝的恨意,可是你不能理所當然地把我當成一把刀。”
他緩緩坐直身體,眼神銳利如劍:“我很早之前就對自己說過,不會再做任何人手里的刀,你不行,皇帝也不行。”
冼春秋驀然發現這個年輕人的氣勢絲毫不弱于自己,仿佛他天生就具備這種強硬和冷靜的氣質,猶如從娘胎中帶來一般。
沉思片刻過后,他斂去臉上怒容,緩緩道:“既然老夫能與劉錚合作,這說明世間并不存在真正的老死不相往來。裴越,老夫今年已經六十二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蹉跎,所以你可以認真考慮一下老夫的建議。”
他頓了一頓,鄭重地說道:“我在南而你在北,通力合作的前提下,改朝換代又有何難?”
裴越不動聲色地道:“然后呢?”
冼春秋想也不想地道:“劃江而治,永為兄弟之邦。”
裴越沉默不語。
冼春秋繼續說道:“老夫的誠意足夠清楚,犬子幫你殺了方云虎,這是你親眼所見的事實。除此之外,此前老夫也曾助你一臂之力。”
裴越挑眉道:“原來老侯爺那時候就在籌謀此事。”
冼春秋輕輕一笑,略帶幾分得意地說道:“不謀全局者何以成大事?老夫命人攛掇四皇子劉贊,勾得他走上謀逆之路,不僅是要給劉錚幾分顏色看,更要助你成為真正的大忠臣。若非如此,劉錚那廝又怎會真的信任你?”
隨著兩人的交鋒暫時落幕,裴越對面前這位老者的心機和城府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當時冷凝北上報信,他便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為何南邊的人為何要這樣做。四皇子謀反不會成功是明擺著的事實,但是南周這邊完全可以將自己蒙在鼓里,倘若能殺了自己,至少能夠削弱大梁軍方的實力。
可是冼春秋沒有這樣做。
如今看來,這顯然是一個大圈套著小圈的謀局。
冼春秋明面上謀劃挑動大梁內亂,實則是給自己送一份大禮,再加上冼小石在丹霞湖畔的出手,這些足以證明他的誠意。
想到這兒,裴越輕聲問道:“老侯爺如此作為,難道就不怕貴國皇帝和方謝曉起疑?”
冼春秋抬手捻須,神秘一笑道:“老夫想要替陛下再招納一位北梁武勛來投,何錯之有?何必疑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