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疏月看來,弄玉這個丫鬟其實很不錯,縱然有時候略顯毛躁,可是本心不壞,對她也格外尊重。最重要的是,弄玉的陪伴讓她的生活不會太過乏味。在這座行衙里雖然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可林疏月明白那是因為裴越的緣故,否則這些從京都來的人哪里會在意一個花魁女子的想法?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弄玉的身份,之前也曾用言語敲打過對方。
那時候弄玉坦言父母被人脅迫,自己不得不幫那些人傳遞消息,林疏月一時心軟并未將弄玉攆出去,還想著請裴越幫忙解救她的雙親。只是后來裴越太過忙碌,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故而她也沒有機會說出這件事。
她以為弄玉身份簡單,最多也只是那些人的一個耳目,可是現在聽裴越所言,事情的真相似乎沒有那么簡單。
弄玉跪在地上,身軀卻挺得筆直,昂著頭毫無畏懼地直視裴越,顫聲道:“你說什么?”
這時候她連敬語都沒有用,表現得根本不像一個普通丫鬟。
裴越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平靜地說道:“她死了。”
“怎么死的?”弄玉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自盡而亡。”裴越盯著她的雙眼,緩緩說道。
弄玉慘笑一聲,垂首說道:“多謝爵爺告知。”
裴越語氣復雜地說道:“如果你在行衙內作惡,你肯定活不到現在,哪怕是今夜這里無比混亂的時刻,也有人在暗中盯著你。你沒有傷害賈嘉,在我看來還不算是無藥可救,所以我愿意將這些事告訴你。”
“爵爺算無遺策,寬仁溫厚,婢子心悅誠服。”弄玉說的話很恭敬,但是她的表情仿若一潭死水,沒有任何微瀾。
裴越微微皺眉,繼而略有些疲憊地說道:“我知道滎陽城中還有一些人同你一樣,這些年死心塌地地幫陳希之做事。無論你們心里怎樣想,既然陳希之已經死了,而且我也答應她放過你們,那你們便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是,我不允許你們繼續留在滎陽,我會在永州那邊幫你們尋一個分散落腳的地方,而且日后會有必要的監視。”
弄玉微微一怔,她當然明白裴越做這些事純粹是吃力不討好,哪有將他們這些人全部殺了來得簡單?
此前她就聽說過陳希之和裴越之間的恩怨,潛藏在行衙的這段時間也曾暗中觀察過裴越的所作所為,對這位年輕權貴的觀感有過幾次變化。最開始她認為裴越是世間第一等虛偽之人,因為她根本不相信會有人因為幾十個莊戶的性命,就會和陳希之這種層級的對手拼命。可是在行衙中一天天感受著那些人對裴越的敬畏,她的想法不知不覺間發生著變化。
直到此時聽到裴越的安排,她終于確認面前的年輕權貴不是那種偽善之人。
一時之間她的心情無比復雜,甚至有些恍惚,分不清對方究竟還算不算自己的敵人。
她的眼神格外落寞,緩緩搖頭道:“婢子多謝爵爺好意,但是不必了。”
裴越沉聲道:“陳希之傷了太史臺閣的主事,那位沈大人可沒有我這么好說話。”
“爵爺誤會了,婢子沒有繼續作亂的能力和念頭。”弄玉誠懇地說著,然后轉頭對林疏月說道:“小姐,這兩年你待我極好,名義上雖然是主仆,實則與姐妹無異。婢子感念你的恩德,希望你長命百歲平平安安,和爵爺白頭到老。”
林疏月嘴唇微顫道:“你不要胡來,弄玉,既然爵爺答應放過你們,就一定不會食言。”
弄玉輕笑道:“婢子自然相信,但是我家姑娘走了,這世間也沒有值得我留戀的存在,活著也是一種痛苦。”
裴越看著她的雙眼,皺眉道:“你還很年輕。”
弄玉微微搖頭道:“爵爺,正是因為年輕才會覺得痛苦。我不是陳家的家生子,但是陳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這輩子怕是都難以清還。之前我騙了小姐,說我的爹娘被人脅迫,其實我的爹娘早已過世,當初是陳姑娘救了我,幫我的爹娘報仇,所以我這條命就是姑娘的。”
她微微停頓,然后膝蓋轉動朝著林疏月,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抬頭時已經是滿面淚水,緩緩道:“小姐,請恕婢子往后不能服侍你了。”
林疏月掉下眼淚,搖頭道:“弄玉,你這又是何苦呢?”
弄玉誠懇地說道:“小姐,婢子心意已決,人想活著不容易,想死倒也不難。”
這是一句實話,就算裴越心中有些震撼,也不可能派人寸步不離地看著她,一個人真要是決意尋死,那么誰都攔不住。
“既然你連死都不怕,想必也不會害怕孤獨吧?”裴越淡淡說道。
弄玉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裴越看了一眼旁邊淚眼婆娑的林疏月,輕嘆道:“陳希之就葬在城外,我會讓人在附近修幾間屋子,往后你就在那里幫你家姑娘守墓。只不過這種生活無趣又孤單,你若是不愿意做,我也不會勉強你。”
弄玉愣住,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林疏月這些年早已鍛煉出察言觀色的本領,見狀便心中一喜,連聲說道:“傻丫鬟,難道你真的不愿意?”
弄玉慘白的臉上終于浮現喜色,連忙朝著裴越磕頭,然后帶著哭腔說道:“婢子謝過爵爺大恩大德!這輩子必然會日日夜夜為爵爺祈福,盼您平安如意。”
“你還是多謝疏月罷,若非因為她的緣故,我也沒有那么多好心。”裴越不茍言笑地說道。
林疏月抿嘴一笑,滿眼溫情地看著他。
弄玉又向林疏月道謝,然后稍稍猶豫,咬牙說道:“爵爺,事已至此,婢子不敢隱瞞,愿意將替姑娘做事的人名單交給爵爺,只盼您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裴越有些意外,他只是一時心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雖然弄玉這個舉動對整個大局沒有太深的影響,畢竟在陳希之過世之后,她的人也很難掀起什么風浪,但是有這份名單在手,可以免去一些麻煩,更重要的是至少不會有人在暗中窺視。雖然裴越自己不會在意這些目光,可這世間終究還有他在意的人。
“好,只要他們安分守己,我可以答應你的請求。”
裴越頷首應下,林疏月滿面喜悅地上前將弄玉拉起來。
看著面前二人滿面感慨的神色,裴越心中輕輕一嘆。
這件事終于徹底了結,可是他的心中并未徹底輕松下來。
戰爭才剛剛開始,遠遠還未到結束的時候,不知道西境邊關上那些熟悉的人,此刻是否安然無恙。
他轉頭面向西方,雖然隔著墻壁和重重屋宇,他不可能看見那里發生的事,但是他的眼神卻顯得無比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