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飲服務社。
包廂里馬燈明亮,飯香菜美,杯盞交錯。
今晚由劉富貴做東,宴請公社武裝部干事、農機廠保衛科干事、糧站安全保衛科干部。
以及公社民兵辦的,一位民兵副隊長。
表面上,
劉富貴是說請大家隨便坐坐、聚聚,大伙兒聊聊天,說說話。
其實劉富貴這一次請客,是帶有非常明確的目的的。
因為他們全是‘紅星公社糧食稽查隊’的成員。
由于現在的糧食形勢,極其緊張。然后糧食稽查大隊,還要出去阻止民間私下里的糧食流通。
砸人飯碗,如同殺人父母。
干這件事情,其實還是蠻招人痛恨的。
出于安全考慮,
這些稽查隊的成員,他們的名單構成,是沒有對外公開的。
上面不公布名單。
稽查隊的成員,他們當然更不會到處去嚷嚷,以免哪天走在路上,自己后腦勺上挨了黑磚。
因此今天晚上的飯桌上,
劉富貴和羅旋,一直都在裝作不知道,對方是糧食稽查隊的成員。
這些稽查隊的成員,他們也真還以為,羅旋不知道實情。
心里都估計劉富貴,他或許應該知道情況。因為畢竟糧食稽查隊的主力,就是來自農機廠保衛科的人員。
紅星農機廠,作為整個榮威縣效益最好的企業之一,它內部的保衛科裝備精良,成員個個都是精兵強將。
等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劉富貴慢慢的,就把話題往糧食上面帶。
只見他扭頭問羅旋:“我聽說現在有一些糧販子,在走鄉串戶的倒騰糧食。
我就納了個悶兒了!
現在的糧食,管理的這么嚴格。你說他們手頭上的糧食,究竟會是從哪里來的?”
羅旋回道:“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以我估計呀,有一部分糧食,應該是以前這些糧販子們,從青蛙市場上,一點一點的積攢下來的。”
劉富貴搖搖頭:“以前從青蛙市場上,確實能買到糧食。可零敲碎打的,能有多少?
就算有些糧販子實力強大,有先見之明。哪怕他從兩年前,就開始攢糧食。攢上個幾萬斤,撐死他了吧?”
羅旋呵呵一笑:“靠那樣積攢糧食,確實也做不大。再大的死水潭,總比不上有活水的小溪,最終來的量大。
這些糧販子,絕不會只靠積攢,他們肯定有固定的糧食來源。”
劉富貴冷笑一聲:“我劉富貴走南闖北多年,也算得上結交廣泛之輩了。
如今要讓我去搞3,200斤糧食,我自問還是能夠做到的。
可這些糧食販子,人家脫手動不動都是上千斤。
我可就想不明白了,在如今這種局面下,他們是如何做到,手頭上的糧食源源不斷的?”
“糧食儲備庫、酒廠,食品加工廠,戰備工廠建設工地、重大基建工程...”
羅旋掰著指頭,細細算給劉富貴聽:“這些地方,只要神通廣大之人,還愁搞不出來糧食?”
糧食稽查隊的隊長,
就是以前羅旋被抓進去之后,天天替羅旋送飯的、那位武裝部干事。
今天晚上的飯局,是由紅星公社的大紅人、農機廠的副廠長劉富貴召集的。
在座的除了劉富貴,說話的分量很足之外。
羅旋絕對也算得上,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了。
因此,
剛才劉富貴和羅旋在談話,在座的人都豎著耳朵,靜靜聆聽。
此時,
武裝部干事聽見羅旋這么一說,不由很好奇的問:“糧食儲備庫里面,當然有糧食。可那一般都是戰略儲備糧,誰敢去動它?”
羅旋回道:“不管它是什么糧食,都有保質期。儲備庫里面的糧食,每年都需要更新一批。那淘汰下來的陳化糧,就得將它處理掉。”
干事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一個庫里面,每年上萬噸的往外處理陳化糧,其中流失一部分到民間,也是很正常的。”
農機廠保衛科干事問:“那從工地上流失出來的糧食,又是怎么回事?”
羅旋解釋道:“那些特大工程,動輒是幾萬人、十幾萬人的在施工。
其中的人員流動也會很大。
哪能做得到那么精準的計劃,每個人的口糧?
若是遇到有心人,增增減減幾百名人員額度。似乎并沒有多難吧?”
在這個時期,
有一些大型的涵洞工地,公路工程、鐵路工程工地,特大水庫工地。
那里面勞動的人,干的都是重體力活,所以他們都是吃最高額度的糧食定額。
但這個定額,是指的上級撥付糧食的標準。
這些糧食,最終是進入了工地上的食堂,而不是被這些干活的工人給拿走了。
想一想:一個5000人的工地上。
那些食堂要想“節約”下來一點糧食,那簡直就是太容易了!
一個人,每天節約1兩,那就是500斤糧食。
早上熬粥的時候,多摻兩瓢水;要不就是搞個什么‘雙蒸飯’。
(雙蒸飯,請自行找度娘)
只要食堂的負責人隨便想個辦法,讓每個人都節約下來1兩糧食。
還是很容易做到的。
一天500斤,1個月呢?
更何況在這個時期,很多深山老林里,都在新建各種各樣的礦場、發射場、試驗場...
整個巴蜀省,到處都是工地。
在這個追求大,而且要快的時代,一場“突擊建設大會戰”,幾萬人規模的工程,比比皆是。
像這種特大工程,一天節約下來幾千斤糧食,都不是什么難事。
大致上解釋清楚了、那些糧販子手頭上的糧食來源之后。
劉富貴開始把話題,故意往目標上引:“那也就是說,這市面上流通的糧食,都是從別的地方,進入到我們紅星公社地界上的啰?”
羅旋點點頭。
“哎呀!”
劉富貴一拍大腿:“那這是好事情啊。青蛙市場上的糧食越多,價格就會越便宜。那大家伙的日子,不就能過得更好了嗎?”
羅旋一拍桌子,
滿臉的憤怒之情:“可我們身邊,也不知道有哪些家伙,他偏偏就見不得大家過得好?
他娘的,非得把鄉親們好不容易,能夠看到眼里的糧食,偏偏要給人家奪走?
看得見、卻買不上,你說氣人不氣人?你說稽查隊這些王八蛋,缺德不缺德?”
劉富貴也是個戲精。
此時,只見他裝作不知道都是糧食稽查隊的成員一般。
劉富貴比羅旋,更大力的拍桌子:“娘的!拿著雞毛當令箭。非得讓人吃不飽肚皮,咋就這么壞呢?”
“咳咳咳...”
在場之人,被羅旋和劉富貴一唱一和的,給罵了個狗血淋頭。
農機廠保衛科那位年輕干事,他的臉上,是紅了又紅。
此時這個年輕人,終于忍不住了。
只見他干咳幾聲,隨后開口道:“劉副廠長、羅技術同志,我也是職責所在,不得不為之啊。
還請你體諒一下我們的辛苦,這是我們的工作、是我們的分內之事...”
羅旋頭上,掛著個農機廠的“特聘技術顧問”頭銜。
在這個時期,彼此之間都喜歡用對方的職位,來相互打招呼。
所以,
這位農機廠的保衛科干事,稱呼羅旋的時候,就是‘羅技術’。
“啥?”
等到那位干事,承認了他是稽查隊成員之后。
羅旋滿臉詫異的看著他,“你的工作關系,不是在農機廠保衛科嗎?我們罵那些砸人飯碗的壞家伙,咋又扯上你了?”
年輕干事此時非常的難堪,
只見他硬著頭皮道:“我、我已經被借調到,新近成立的稽查隊里面了。羅技術同志,我就是你嘴里那個缺德的壞家伙...其中之一。”
年輕干事的這句話一出。
在座的其他人,都紛紛紅著臉、低下了頭...
稽查隊這個工作,不好干吶!
晚上他們出去,到各個大隊路口潛伏的時候。
全體稽查隊成員的頭頂上,還得用樹枝編上一個偽裝帽,臉上還得擦點鍋底灰。
搞的跟個“化妝偵查”似的...
他們還美其名曰:隱蔽潛伏、蹲點守候。
其實所謂的“隱蔽潛伏”,那是因為偵緝稽查隊的成員們,生怕別人認出自己。
至于什么“蹲點守候”?
他們是自己心里發虛,生怕走在路上,走多了夜路,腦袋后面遲早得挨上一棍子!
稽查隊的人,都知道自己這行當不太好。
但不出去又不行,而且不抓上2,3個糧販子回來,也交不了差...
眼看著終于有人扛不住,自己和劉富貴指桑罵槐的一番折損。
總算開始站出來,主動承認他的身份了,羅旋仰頭望著包廂頂,很是悲哀的樣子。
“哦,原來是這樣啊?”
羅旋滿臉痛惜的搖搖頭,“卿本佳人...唉,可惜...我的心好痛啊。
你說你長得濃眉大眼的,在單位上的表現也非常的積極。正是一位大有前途的好青年吶!唉...”
在農機廠、甚至是在公社里面,羅旋很有影響力。
這件事情,身為農機廠保衛科干事,眼前這位年輕人如何不知道這些?
最少自己的頂頭上司、劉富貴副廠長和羅旋,那是好的穿同一條連襠褲一樣的。
別看這位年輕的干事,平日里都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回到家,都是被左鄰右舍,夸獎他年輕有為、前途一片光明。
但其實,
干事心知自己的前途是一片坦途,還是曲折難行?
全在于有沒有人,給自己在路上挖坑。
搞破壞,總比搞建設要來的容易。
年輕干事知道:自己要是得罪了羅旋的話,或許他不會替自己鋪路。
但要是羅旋給自己挖起坑來,那自己以后,可就有大麻煩了!
所以,眼看著羅旋對自己的印象堪憂。
那位干事紅著臉,開口問劉富貴:“劉副廠長,我也得服從安排不是?那你看看,我這還有救嗎?”
劉富貴不答。
只是伸出一只手,搓搓他的左眼,然后劉富貴嘴里驚嘆道:“哎呀!這是咋回事呀?我這只眼睛看不見了!麻煩了,麻煩了,我這只眼睛看不見。”
或許沒有聰明透頂之輩。
但大家也不是真傻:劉富貴身為農機廠的副廠長,他是不能直接對稽查隊的事情,指手劃腳的。
甚至就連公開表明他的態度,都是犯忌諱的。
他捂著眼睛,吼他自己看不見。這一舉動,誰還不明白劉富貴的意思?
他這是在含蓄的告訴大家:既然工作必須得干,那你們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
眾人對視一眼,各自默然。
羅旋環視了一圈,覺得還可以再添把柴...
“顧領導!顧大領導!”
羅旋一驚一乍的、在包廂里高呼:“有人要砸你的飯碗啦!”
“誰?誰踏麻要老子砸飯碗?”
“砰”的一聲!
顧胖子提著一根粗大的搟面杖,一腳踹開包廂門!
厲喝道:“誰踏麻要敢砸我飯碗?看老子不砸破他的狗頭!”
包廂里眾人一驚!
今天晚上羅旋,劉富貴,顧胖子,紅星公社里的三大金剛、都是活動能量巨大的人物。
今天晚上,
怎么這三個人竟然聯手,一起跳出來反對沒收,別人私下交易的糧食?!!
如果說是那些糧販子,收買了這三位?
這種可能性...絕對沒有!
因為走鄉串戶、去販賣糧食的這些小販,他們手中得來的糧食,都不知道倒騰了幾手了。
所以,
最底層的糧販子,他們能夠賺到的利潤,其實并不是多高...
要想讓他們,從自己微薄的利潤當中,拿出一大筆錢來收買這三位不差錢的主?
那不是做賠本買賣嘛!
都說無利不起早。
這些糧販子冒著那么大的風險,辛辛苦苦賺點養家糊口的小錢錢。
然后還要倒貼一點,給這三位。
好去收買他們?
那不是瞎扯淡嘛!
既然羅旋,劉富貴和顧胖子,都不可能是因為得了糧販子的好處,而替他們說話。
那這三位今晚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在圖個啥?
大家伙隨即,再仔細往深處想想...
旋即,眾人想明白了:有人嚴重不愿意,看到稽查隊來真的!
而且那個人,還是能夠搬得動眼前這三大金剛的大佬!
一念至此。
個個頓時感到自己的智齒生疼、脊背一陣陣的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