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廣市,晚飯期間面對李安的提問,方永波毫不避諱地講了一些實際情況。
“很顯然嘛,沒有一顆忍耐的心,連入門這個專業的資格都沒有。”
“一支真正的樂團需要至少四十位樂手,而指揮專業的學生只能指揮兩架鋼琴模擬的樂團,全國都這樣。”
“有人說這沒法學,說這和指揮樂隊完全不是一回事,說自己考了個假專業,你別笑,這話就出自我的同門,結果自然也是注定的,他第一個被淘汰了,他不適合從事這個工作。”
“熬過本科,到了碩士階段,這時候就更難了啊,同系競爭,跨系競爭,我們就怕那種鋼琴彈得特好的人來和我們,他們識譜能力強,能彈縮譜,還有相當的舞臺經驗,只要愿意吃苦,學指揮特別快,這個階段又得淘汰一批。”
“接著差不多就到了申請國外的學校了,到了這個階段,光學校那點東西肯定不夠看了,我們那會想申請個好學校,語言學分考試那是前提,剩下人家得看你有沒有舞臺指揮經歷。”
“和我一起申請的同學里,五個人,都是第一次申請,但當時只有一個通過了,他就是大學期間比我們多了三場樂團指揮的經歷,當時我們兩手空空,他有三部指揮樂團的視頻資料,就被錄取了。”
“除此之外就是你有單位推薦,這個呢,但凡能拿到推薦的,都不會缺舞臺經歷,懂吧,所以真的是難啊,沒辦法,這個階段又會淘汰一部分。”
“現在你們根本體會不到,你看現在一年全國各地有多少演出,我們那個時候,看一場大型音樂會都是稀罕的。”
“順利地把學校申請下來,順利畢業之后,真正的地獄難度來了,現實前的兩關。”
“第一關,指揮專業讀到頭了,再往后也沒學可上了。”
“再上就是讀第二專業,學個教育,這基本就是告訴大家你放棄了,夢也不做了,用現在的流行語說就是不想卷了。”
“要么也不讀第二專業,折騰一圈至少弄了個文憑,趕緊回國吧。”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會選擇在這一關停下,年齡都不小了,方方面面的壓力都不得不考慮了。”
“剩下那分之一的人,第二關,求職。”
“我們當時都清楚,這個職業基本不招聘的,有公告也不是給我們剛準備的,我們只能靠自己想辦法,有的一入校就開始準備,葷的素的明的暗的,什么招都上,在這之上,才是運氣,導師要是看上你了,那你就走運了,如果你鋼琴底子還不錯,基本就能先進個小劇院給副指揮打個雜。”
“別覺得打雜不是什么好詞,這對于我們當時已經是中彩票了。”
“然后就是熬啊,大多數的時間就是給指揮端茶倒水拎包,這就是你的工作,除非劇院你家開的,這個過程很容易就把人磨平了,要么熬夠兩年回國,至少檔案里有個兩年以上的相關工作經驗,要么就搞個副業掙錢。”
“能扛過這個階段,其間還得拼命學習自我提高,最后才能看見那么一點點曙光。”
“哎,呵呵,是不是挺難的。”
“我給你算算時間,一名指揮畢業生,在運氣不錯且自身努力的情況下,從畢業到走上真正的舞臺,大約需要七到十年的時間。”
“如果從本科一年級開始算起,那就要再加上最少七到十年的上學時間,也就是說一個出身平凡的孩子,他差不多需要十五到二十年的時間才有機會走上指揮舞臺。”
“前提是他足夠努力,足夠有天賦,足夠有運氣,足夠耐得住寂寞。”
“當然了,另一種情況不在我們的討論范圍呢,子承父業是咱們的傳統嘛。”
李安還記得當時方永波說完這句話時的笑容,挺復雜的吧。
人的一生有多少個十五二十年,而且還是在人生最有價值的十五二十年,李安只是聽著,都能感受到這個行業的殘酷。
一個普通家庭的孩子,要付出多少艱辛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或許方永波講的就是他自己的人生經歷,或許這個過程遠比他聽起來的要艱辛得多,對此方永波沒有說,李安也沒有多問。
至少從目前來看,王小虎是非常幸運的,今天他本想叮囑王小虎一句這兩天好好表現,但他沒說。
從整晚方永波和王小虎的相處來看,方永波應該是還挺喜歡王小虎的。
如果方永波王小虎收入門下,那王小虎未來的路是不是就會好走許多。
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可同時他更擔心王小虎會因為他的話故意去表現,若是因為一些出格的行為和話語沒有給方永波留下一個好印象,那就適得其反了。
還有一個問題,他已經開始為王小虎的未來做打算了,那么王小虎是不是也真的下定決心了?
所以借著今晚的話題,他狠狠地敲打了王小虎,得到的答案令他欣慰。
這里可能就有人問了,在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身上開始布局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那如果王小虎是李安的兒子,還早嗎?
王小虎不是李安的兒子,但誰也沒有辦法改變的是,王李兩家已經是一個利益共同體。
關鍵問題是李安自己都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的想法很簡單,王小虎十二歲,已經展現出指揮天賦,并連日沉迷于讀總譜。
秦勇是本科畢業前萌生了改專業的想法,方永波說自己在藝考三個月前才知道總譜這個東西。
王小虎他值得啊。
況且,嗐,幾個孩子哪個不是他的好孩子。
睡覺睡覺。
次日一早七點半,李安起床第一時間給小車小虎打電話。
他先給小車打的。
小車接得干脆利索,說洗漱完畢正在背單詞。
王小虎是在電話響了有十秒后才接起,接起的時候還強行裝清醒,顛三倒四地說自己早就醒了,不小心又迷糊著了。
李安都懶得揭穿,“趕緊洗漱。”
十五分鐘后師生三人下樓和方永波會合。
“方伯伯早。”
“方伯伯早。”
方永波六點半就起床了,半小時前就下樓等師生三人。
“你們早,誒,王小虎沒有睡好嗎?”
方永波正問著,小車打了個哈欠。
李安也納悶這倆孩子怎么了,剛才樓道里一見面他就注意到二人精神狀態都不太好,他想是不是因為水土問題。
面對方伯伯的關心,王小虎也只能心里偷笑,昨晚車琳一點半才走,他兩點才睡。
“床有點軟。”王小虎解釋,“方伯伯您幾點起的啊?”
方永波笑:“無論在哪,我每天六點半準時起床,走,我們去吃早飯。”
出發!
在方永波的推薦下,兩個孩子吃了云吞面,其實小車更想吃腸粉。
吃飽喝足一行四人踩著藍天白云朝著今天目的地星海音樂廳出發。
不同于夜景下的街道,白天的廣市又是另一種景象。
昨晚看似就在眼前的音樂廳實際路程也不近,走了七八分鐘四人才來到音樂廳大門前。
沒有了燈光的加持,王小虎發現眼前的音樂廳看起來頗為陳舊。
旁邊的廣場上立著人民音樂家冼星海先生的雕像,兩個孩子都跑去拍了照片。
不遠處吹來的江風似是掃去了他們的倦意。
待到兩個孩子拍照結束跑回來,四人繼續往里走。
接著一幅巨大的海報出現。
“哇!”
兩個孩子驚呆了,他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實體海報。
“老師!!”
“還有方伯伯!!”
兩個孩子眼睛都直了!
他們才注意到海報上竟然有老師和方伯伯,還有一個美麗的阿姨。
紀念勃拉姆斯誕辰190周年交響音樂會 王小虎酸了:“演出時間2023年1月13日。”
小車也酸了:“周六七點半。”
王小虎想看啊:“上半場勃拉姆斯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作品號77。”
小車更想看啊:“下半場勃拉姆斯降B大調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作品號83。”
如果說之前兩個孩子還只是有些遺憾他們不能來看,那么在看到這張海報之后,兩個孩子可以用痛心疾首來形容。
難受啊難受啊。
“好了好了。”
李安哄著兩個孩子,自己也不忘多看了幾眼,上次他來到時候海報還沒有立起來。
走進音樂廳內場,方永波帶著兩個孩子參觀了一圈。
沿途二孩遇見許多人主動和方伯伯打招呼,但是這些人并沒有和老師打招呼。
終于遇到了一個和老師打招呼的人,打招呼的叔叔背著一個很大的樂器盒。
“前面就是正廳了。”
走進正廳,兩個孩子又震驚了。
這座音樂廳未免也太大了吧,二孩的眼睛和脖子都不夠用了。
站在這里看舞臺,舞臺上的鋼琴就像個小方塊。
接著兩個孩子悄聲不知道在說什么。
“你倆說什么呢?”方永波笑問。
王小虎:“方伯伯,為什么下面那些叔叔阿姨都沒有穿禮服。”
李安:“”
方永波:“因為咱們今天是排練,明天才是走臺,排練不需要穿演出服。”
王小虎:“哦哦,明白啦。”
方永波看了看表,示意李安安頓一下兩個孩子,他要先去趟后臺。
李安帶著兩個孩子一路走到距離舞臺最近的觀眾席,這時臺上已經有許多目光注視到這里。
“廁所的位置記住了嗎?”
二孩點頭。
“一定不要亂跑,也不要大喊大叫,不要隨意走動,不要錄像,有事給我打電話,不要直接喊我,ok?”
二孩繼續點頭。
“好了。”
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肩膀,李安脫下外套放到一旁,接著背著包上了臺。
此時演奏員已經到位一半,距離鋼琴遠的演奏員投來微笑目光,距離鋼琴近的直接主動和李安打起招呼。
經過上次為期四天的排練,李安已經和大部分樂手認識了。
看著老師在臺上從容地和樂手叔叔阿姨們打招呼,臺下兩個孩子覺得酷斃了。
忽然,王小虎以為自己聽錯了。
“老師是說了句外語嗎?”
兩個孩子看得清楚,老師和一個吹長笛的阿姨說完話之后又和一個金發的外國叔叔講話。
一分鐘后,兩個孩子面面相覷。
小車:“老師的英語好棒。”
王小虎皺眉:“你確定老師講的是英語嗎?我聽著不像啊。”
小車:“我英語不好,我不確定,但老師講得好流利啊。”
王小虎也費解,之前從沒聽老師講過啊,而且老師也沒有出國經歷啊,“奇怪,你和老師在家的時候有沒有聽老師講過嗎?”
小車搖頭。
片刻,王小虎眼里閃出精光:“不愧是老師啊。”
“早上好啊,兩位小音樂家。”
身后傳來熟悉聲音,兩孩回頭,“姚叔叔!”
姚立斌拿著兩個掛牌走來,“一人一個,掛在脖子上。”
隨后姚立斌加了二孩微信,留了自己的電話,“有事不用找你們的老師,給我打電話就行了。”
說著姚立斌舞臺上看了一眼,見李安正忙得不可開交,便沒出聲打攪,“玩得開心。”
留下一句接著離去。
“姚叔叔。”
姚立斌回頭,“怎么了。”
王小虎有些不好意思道:“這個牌子我們可以帶走嗎?”
姚立斌還以為什么事,笑道:“拿回家都沒人管你,留個紀念咯。”
yeah!!王小虎覺得自己賺大了。
小車:“你好激動。”
王小虎:“有這個我們以后就可以隨時進這里了啊,你剛才沒看到嗎,有的人都進不來!”
小車:“能再仔細看看嗎?”
王小虎低頭一看,額,原來這張通行證是有時限的,明天過后就失效了。
但是,“那也可以留個紀念啊,我要集齊全世界所有音樂廳的通行證,然后掛滿我的臥室墻。”
小車:“.祝你早日集齊。”
李安并不知道姚立斌已經來過了,好不容易逮著個德國人,他高低也得和對方再聊五塊錢的。
上次他的熱情就讓這位來自巴伐利亞的單簧管演奏家幾乎招架不住,今天依舊如此。
好在兩人除了鋼琴之外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打羽毛球。
科赫同志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名華國鋼琴演奏家,第一次和他見面還沒聊兩句,就問他平時有什么愛好,或許這就是華國人的熱情吧。
不過科赫必須得承認,這位華國鋼琴家的口語著實不賴,音樂也很有想法。
九點半整,全員到齊,排練正式開始。
隨著方永波大手一揮,金色的號角聲讓整個舞臺真的變成了金色一般。
臺下的王小虎被這動靜驚出一身冷汗,這就是真正的交響樂團嗎.
仿佛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渺小得如空氣中的一粒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