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熱情的真誠

　　“來，訂外賣。”

　　“吼！”

　　小車放下奶鍋拿起手機，李安也拿出手機：“我吃餛飩，你看你想吃什么我訂，再不用紅包就過期了。”

　　“腸粉吧，”好久沒腸粉了，小車外賣列表翻了一圈最后決定吃腸粉，“老師我們點個大份一起吃吧，小份我不夠吃，大份我自己吃不完。”

　　“好嘞，”下完單李安將手機扔到一旁，仰頭躺倒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今天真是把人累死了，你累不累？”

　　“不累，”小車齜牙，“很充實的一天。”

　　李安笑：“你覺得那個鋼琴怎么樣？”

　　小車：“聲音大，觸鍵靈敏，音色很脆。”

　　李安：“到時候把響板升起來聲音還大，你再彈整個感覺又不一樣了。”

　　小車：“嘿嘿。”

　　李安：“傻樣，哎，今天陸老師和我夸你，說你給他幫了很多忙。”

　　小車：“老師我沒有幫什么忙，基本就站在那里聽，高啦，或者是低啦，全是陸爺爺在調。”

　　李安：“怎么樣，有收獲嗎？”

　　小車：“有啊，我才知道鋼琴一個音對應的不止一根弦，而且即便每個音都在校音器是顯示準確，也不能保證彈出來的和聲一定就是準的。”

　　李安：“還要通過不同度數的音程繼續校對，最后還要整體再做調整。”

　　小車：“嗯嗯嗯，很神奇。”

　　李安：“里面的學問可不止這些，等有時間我帶你去陸老師的工廠看看，到時我們在那里住幾天，讓你好好感受一下。”

　　小車：“哇，寒假能去嗎？！”

　　李安：“寒假還真沒時間，五月份以后吧，等比賽結束。”

　　小車：“嗯！謝謝老師！”

　　李安：“謝什么，正好我也一直想去看看。”

　　小車：“當然是感謝老師帶我去，我很好奇鋼琴是怎么生產的。”

　　李安樂：“今天是怎么了，還客氣起來了。”

　　小車撓撓頭：“嘿嘿。”

　　片刻，“琳琳。”

　　小車坐直：“嗯。”

　　李安一愣，笑問：“干嘛啊這是。”

　　小車：“老師有話要說。”

　　李安嘶的一聲，眉頭皺起卻忍不住咧開嘴：“你這給我整不會了。”

　　小車眨眨眼：“老師那我說咯。”

　　不待李安給出反應，小車一嘆音調降低了幾分，“老師，真的很對不起，是我的疏忽導致八萬跑出去了。”

　　“琳”

　　“老師你聽我說完，我知道您不怪我，也知道您非常擔心我的狀態，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訴您，請您不用擔心我，雖然我還是很難受，但我已經清楚自己不能一味地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老師我能處理好自己，也保證有什么想法或情緒都告訴你，請您放心。”

　　“嗯，老師我完了。”

　　良久，李安輕嘆一口笑了笑，“好，那我就放心了。”

　　小車點頭：“老師，您好些了嗎？”

　　李安：“比昨天好一些，今天忙了一天，也顧不上想什么，就像你說的，不能一味地沉浸在個人情緒里。”

　　一頓，“抱歉琳琳。”

　　小車：“啊？老師您干嘛要向我道歉。”

　　李安嘆：“你說的這番話讓我回想起許多事情，關于我和你之間的。”

　　小車：“老師我不懂。”

　　李安挑眉：“真不懂假不懂，有時候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懂不懂，覺得你懂吧，有時候又覺得你不懂。”

　　小車：“哦哦，懂了懂了。”

　　李安無奈一笑：“你看吧，懂我的意思了吧。”

　　小車抿嘴一笑，少有地吐了下小舌頭。

　　“哎，”李安起身來到窗臺邊將窗戶打開，“看你平時不說話，心眼子有八百個那么多。”

　　一頓，“沒見過你這么敏感的孩子，我知道，很多時候你能看懂大人的心思，但你知道為什么有時候我只能選擇用一種，用一種，嗯——”

　　小車：“用一種故事。”

　　李安：“你看吧，你多會說話，你是真的明白。”

　　師生二人隔空四目相對，“但是今天我們不講故事，車琳，有時候我只能用一種善意的謊言來回應你一些事情，因為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個孩子，你洞察力再強，你再懂事，你也只是個孩子。”

　　小車點頭。

　　李安：“所以我想用一種對待孩子的方式來告訴你一些什么，現在想想，我也不確定那樣是不是對的。”

　　小車：“老師說什么我都愿意聽，也喜歡聽。”

　　李安：“但你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小車：“嗯，那我也愿意聽您說，也喜歡聽您說。”

　　李安：“那我和你不一樣，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如果我知道一件事是這樣的，大人卻告訴我是那樣的，我從內心就沒辦法接受，我就會覺得他們在騙我。”

　　小車：“老師認為那是欺騙。”

　　李安：“是的，但我后來在你們身上似乎也明白了，有時候作為師長好像也不得不對孩子們說一些欺騙的話，這么一說我好像也挺差勁的。”

　　師生二人說著都笑了笑，小車拿起桌子上的煙走來，“老師。”

　　“干嘛啊，放下，我現在不抽。”

　　小車將煙盒放下順勢坐到了你沙發扶手上，“老師，您本可以什么都不說的。”

　　李安一愣。

　　小車：“所以無論您說什么，我都要愿意聽，也喜歡聽。”

　　李安：“嘶，是不是我得重新認識一下車琳同學了。”

　　小車：“可以呀，我叫車琳，今年十三歲，目前就讀于石坡中學，住在老師家里，我的興趣愛好是彈鋼琴，我的鋼琴老師姓李，但是我喜歡叫他老師，他是全天下最好的老師，是我最敬佩的人，也是我想成為的人，我的目標就是成為一個像老師這樣的人。”

　　李安做出思考模樣，片刻，“目標可以改改，你的未來不僅于此。”

　　小車搖頭：“老師，我就想當鋼琴老師，小時候就想，但那時不知道當一個什么樣的鋼琴老師，遇到您之后我知道我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鋼琴老師了。”

　　又是良久，一聲苦笑，“琳琳你是不是有點累了，要不我們看會電視等外賣，明天我們再繼續。”

　　小車：“老師您剛才問我累不累的時候我說了我不累，老師我不騙您的，但我現在也想和您一起看電視。”

　　“不是。”李安擺手，此刻他有些后悔和小車開了某種話匣，這孩子忽然怎么了，“琳琳你別嚇我，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還是誰和你說什么了？”

　　小車撓頭：“老師，其實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可能在您心里我平時話比較少，我也可以講很多話的。”

　　李安：“額，你的語氣，還有你的語速，還有你的表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車：“額，老師我平時不是這樣的嗎？”

　　李安：“不啊，你很活潑啊。”

　　小車疑問：“老師您對我的第一印象是活潑嗎？”

　　李安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出那個呆若木雞的小表情，“要是這么說的話，你從前連笑都很少，我心說這孩子是不是不會笑。”

　　小車：“哈哈哈！”

　　李安：“你看你現在，笑得多好，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對比那個時候已經變了很多了。”

　　小車：“確實變了很多，那時沒有朋友，現在有很多好朋友，那時心里接受不了桑姨，現在我很喜歡桑姨，那時我連觸鍵的規則都不懂，現在我能用三種觸鍵彈一個音。”

　　“我只是因為這些事情變得開心了，有值得開心的事情，當然就喜歡笑了。”

　　李安一時語塞：“那說明你現在性格開朗了啊，和活潑一個意思。”

　　小車：“唔，老師您也愛笑，可您心事很重，很多時候您并不輕松，可您每天都把笑容掛在臉上，您說您的性格是開朗嗎？”

　　李安皺眉：“你為什么不愿意承認你的性格已經開朗了。”

　　小車輕笑：“老師，我沒有想否認什么，我平時也是這樣和您講話的，只是您今天打算用不講故事的方式和我說些什么，那我就用相同的方式回應您。”

　　一頓，“您不是知道我懂得一些什么嘛，我只是把那些用講話的方式說出來了，而且老師我得告訴您，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懂不懂，不過我也不再擔心，以后我會主動問您。”

　　“這，”李安忽地一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現在能不能先切換回去？”

　　小車接著齜牙一笑：“嗯吶！”

　　望著眼前的笑臉，李安著實有些頭疼，他得先消化一下，小車剛才這一番話給他帶來的沖擊實在太大了。

　　就在這時三聲叩門聲傳來，小車忙跑去取來外賣，是餛飩，沒過五分鐘，腸粉也送來了。

　　師生二人聽著2023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回播，一邊討論起今晚的鋼琴決定，這次李安才真的感到熟悉的感覺回來了。

　　但這種熟悉的感覺沒一會又讓他感到有那么一點點陌生。

　　吃飽喝足，師生二人先后洗漱，回小屋前，小車忽然間莫名撲到李安身上大哭了起來。

　　哭吧哭吧，哭完就過去了。

　　李安知道小車這幾天都在強壓著自己的情緒。

　　同時他也在反思，或許小車真的一直都是這樣，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起，自己給小車加上了一層濾鏡。

　　或者說他希望小車變成某種樣子，他自以為好的樣子。

　　想到這里，他感到慚愧，再聯想到上一次他反思與小車之間的師生關系，那時他發現自己對小車要求太高，對于小車學習方面的認可不夠，綜合性的鼓勵過少。

　　現在再看，他何止對小車學習要求高，他簡直是從各方面對小車都有著“苛刻”要求，甚至還“盼望”孩子變成他所期望的某種性格。

　　是，他對小車非常好，好到已經早已超出一個老師對學生的好，傾盡全力地想辦法培養，完全可以說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去培養。

　　聽著懷里的哭聲，他忽然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他為什么愿意對小車這么好？

　　惜才？

　　李安承認這一點占了相當的比重。

　　可就算小車沒有這么好的天賦，當小車一家遇到上學租房的兩難問題，他想他還是會主動出手相助的。

　　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用想想這個孩子從和他接觸開始，給他的每一個反應，與他的每一個瞬間，不用再多想什么，這孩子的忙他一定幫。

　　這樣的孩子他有什么理由不幫呢？

　　就像小車剛才對他說：您可以不說的。

　　是，他可以不說，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可他還是說了，還是做了。

　　再想到這里，李安好像明白他為什么愿意對小車這么好了。

　　一個那么大點的孩子，生活讓她超前的許多大人才能體會的情緒，卻欣然地接受著生活帶給她的一切。

　　當然，也有反抗，比如小車第一次親口對他說當時不喜歡桑萍，很真實。

　　李安又忽然想到夏令營的火車上，小車開心地告訴他非常期待這次旅行，小車說這是她第一次離開蓉城，她說很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當時的表情里有笑意也有點小緊張。

　　也很真實。

　　就是這樣一個真實的孩子，或許沒有他，沒有這次夏令營，小車也會度過一個充實的暑假，或許有機會和釘子一起爬一次山，或許某件事情導致內心與桑萍和解。

　　一個舊書包背很久，一雙球鞋穿很久，沒關系，小車沒有抱怨什么，該開心的時候會大聲去笑，真的忍不住的時候會大哭。

　　就如此刻。

　　就是這樣一個真實的孩子，說以后想當一個像他這樣的老師，可他卻認為這是一種不應該的想法。

　　他的潛意識里小車應該走更遠的路，就像是在說我這是為你好啊。

　　他在剛才那一瞬間真的在意孩子本身的想法了嗎？

　　或者孩子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從來沒有改變什么，就是這樣一個對自己對生活對周圍一切都無比真誠的孩子，只不過有著常人難以擁有的天賦。

　　所以周圍的人都在夸小車，具體是在夸小車的什么？

　　如果小車沒有這樣的音樂天賦，是否還能得到那么多人的認可？

　　李安不知道。

　　但是李安已經清楚，小車打動他的是一瓶礦泉水，那時他對小車沒有絲毫了解，見別的孩子都有水喝，見小車嘴唇干裂，他問小車渴不渴，小車說不渴，最后小車還是接過他遞去的礦泉水，大喝一口放下瓶子向他說了聲謝謝李老師。

　　那說話的語氣，李安稍微回味一下，和今晚如出一轍。

　　帶著一種淡淡的，熱情的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