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車神安神
當音樂老師與學生認真談論某位音樂家時，大都是談論其作品。
這是每一位音樂老師的責任與義務，可李安也從不吝嗇給學生講講作品以外的故事。
就像一個學生學習演奏樂譜，不能只專注于作品本身，還要了解作品被創作的背后。
音樂家是個廣泛的名詞，百度百科對音樂家注釋的第一句——專注于音樂領域中的藝術家，它包括創作音樂和演奏音樂的人。
在李安這里，首先音樂家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相比大多數音樂家，門德爾松的確算的上是一個幸福的人。”
“他無需像貝多芬那樣與命運搏斗。”
“也無須像巴赫莫扎特那樣為了謀生，不得不去作曲和演奏。”
“門德爾松出身顯赫，天賦過人，完全憑興趣工作生活。”
“他是一位旋律大師，非常幸運。”
“在他所處的十九世紀，旋律是檢驗音樂天才的唯一標準。”
“門德爾松如同一枚彗星從天而降，他好像根本不用積累和醞釀，就能寫出讓世人頂禮膜拜的旋律。”
“他的作品從來不會等到若干年后再被人注意到，每天都有無數出版商等待著他的新作誕生。”
“他是音樂家，是明星，也是慈善家，熱衷推廣音樂教育，可以說他是那個時代音樂領域里最為璀璨的人物。”
“這是你所了解的門德爾松嗎。”
李安：“可你知道他怎么離世的嗎？”
小車：“因為他的姐姐。”
李安露出意外表情：“能看懂那一段？”
小車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李安：“不用好修，如果你能看懂，你一定知道他的感情生活并不順利，他愛上了他的姐姐。”
李安：“你知道這是什么。”
李安：“所以他只能將這份感情藏在心里，看著他的姐姐出嫁，看著他的姐姐腦中風離世，然后自己也腦中風離世。”
“和許多英年早逝的音樂家一樣，他也本可以留下更多的音樂作品。”
“現在我們用放大鏡來回顧門德爾松的一生，你會發現他也經歷過人間的痛苦。”
小車：“老師，我想問個問題。”
李安：“嗯”
小車：“愛情到底是什么？”
李安思考了很久：“每個人都會遇到愛情，每個人都不可避免愛情，每個人遇到的愛情都不會一樣，但是有一點，愛情里面應包含責任。”
“門德爾松之所以不能向他的姐姐訴說愛意，就是因為那一份責任，他對自己負責，對他姐姐負責，對他的整個家族負責。”
小車：“所以愛情里面還有犧牲。”
李安：“可以這么說。”
小車：“就像陳老師要去法國學習。”
李安：“嗯？”
小車：“陳老師去法國，你們就不能每天在一起，但她還是去了，你們犧牲了在一起的時間。”
李安：“那么在你的認識里，愛情需要每天都在一起？
小車抿嘴，片刻低下頭像是要繼續喝粥，小聲：“不是。”
李安笑了笑，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距離季洋來還有半個小時，他盤算著既然和小車聊到了這里，不妨就利用這點時間給小車打打預防針。
一，孩子也到了懵懂的年齡。
二，生在這樣的家庭，小車對于一些問題或帶著點先天的敏感。
三，小車應該沒有和家里提過這樣的問題。
老車大老粗一個，桑萍倒是心細，可鑒于母女二人剛剛建立起不久的良性發展關系，桑萍和小車目前應該也深入不到這樣的問題。
釘子，釘子就算了吧，也還是個孩子。
李安：“說說唄，為什么你覺得不是呢，不用不好意思，就算你告訴我你現在很喜歡一個男生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小車抬起頭，小臉上很是不可思議。
李安：“這有什么奇怪呢，女孩本來就比男孩成熟得早，你已經十三歲了，對異性產生一些好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小車：“老師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沒有喜歡的人。”
李安：“從沒有。”
小車：“從沒有。”
李安：“那你說說為什么你覺得愛情不是兩個人一定每天都要在一起。”
小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由啊。”
李安：“那既然是自由，你又為什么覺得陳老師去法國對于我和她的愛情是一種犧牲。”
小車：“因為時間太久了，一年見不上幾次面，你們肯定會很想念對方。”
李安：“那我可以這么理解么，你認為愛情是自由的，但是兩個人又不能長時間不在一起。”
“差不多吧，”小車撓撓頭，“老師我也不懂，所以才問你。”
李安：“為什么會問我這個問題。”
小車：“因為你說門德爾松的不幸是因為他的愛情不圓滿。”
李安：“你覺得門德爾松的人生是圓滿的。”
小車：“嗯，他比大多數人要幸運得太多，他只是沒有和他的姐姐成為夫妻，而很多其他的作曲家卻是因為沒錢治病，吃不起飯死掉。”
基本看完了古典主義時期和浪漫主義時期所有作曲家的生平，小車認為門德爾松是最幸福的。
聽著小車的回答，李安忽然覺得小車看問題遠比他以為中成熟的還要多。
李安：“也就是說，你認為一個人的一生，吃得起飯，看得起病，有一份能讓生活穩定的工作，他的人生就是幸福的。”
李安：“那我敢肯定，無論是你，還是小北，包括你季洋姐姐，釘子，馬可，王小虎，劉豐瑞，你們未來的人生都是幸福的。”
小車齜牙：“還有小星。”
李安輕嘆一口，“那我們來總結一下你的問題，暫時愛情的組成部分里有責任，有犧牲，一年內得有一段時間在一起。”
小車：“嗯！”
李安：“所以你的問題暫時得到一點解決了嗎。”
小車：“嗯！”
李安：“好，那老師也問你一個問題。”
小車點頭。
李安：“如果你哪天腦子里忽然出現了一個男同學的身影，頻繁出現，上課也好，做作業也好，練琴也好，他總是忽然冒出來，你怎么辦？”
小車想了想，“調整自己。”
李安：“哦？怎么調整，你知道我所說的這種情況意味著什么。”
小車：“嗯，我明白，學習是第一位，練琴是第二位，吃飯是第三位，睡覺是第四位，我就不停地重復告訴自己。”
李安：“如果不頂用呢？”
小鼻子一皺，小車有點憤憤道：“老師你小看我！我才不像我們班同學，他們那種相互說喜歡好隨便，一點也不負責任。”
“好好好，”李安失笑，連說了三個好。
這下李安徹底放心了，就小車這個狀態，再加上以上的聊天內容，他相信他的顧慮應該已經不存在了。
比起王小虎，小車不知道要強大多少，不，比起很多成年人，小車也算得上是境界上的導師。
哎喲，你說這孩子的腦子怎么長的，看起來什么都不懂，看問題那叫一個透。
“哎，有沒有男同學追過你？”
小車：“有一個，畢業前給我寫過信，信里說喜歡我，問我可不可以做他的女朋友。”
李安：“你怎么處理的？”
小車：“我把他的信撕碎扔進了垃圾桶，回家告訴了釘子。”
李安：“哈？”
小車：“因為他老在校門口等我，釘子就放學去接了我一次，他就再也沒等過我。”
李安：“處理得很好，以后也是，學校里要是有人糾纏你，你就告訴我。”
猶豫片刻，李安接著又問：“你說的那個男生之前你認識嗎？”
李安：“有過接觸。”
李安：“他給你寫信之前你知道他對你有好感嗎？”
小車搖頭。
李安：“一點都察覺不到？”
小車繼續搖頭，李安心里大概也有數了。
“噹噹噹！”
忽然一陣敲門聲傳來，師生二人同時望去。
“師姐。”
李安示意，小車急忙去開門。
門外季洋剛換好鞋套，哪里想到給她開門的不但是小車，而且小車還穿著拖鞋，最關鍵的是小車還沒穿襪子！
“師姐早！”
“不是琳琳，什么情況？”
再看小車穿著居家的睡褲和T恤，這分明是剛起床的樣子，“你昨天在老師家過夜了啊？”
“進來說話。”聽到屋里傳來老師的聲音，季洋忙進屋。
一進屋更不得了，餐桌上的兩個碗，一個是老師的，另一個是？
“老師。”
李安招手：“吃早飯了嗎？”
季洋走過來：“我今天起晚了，臉都沒仔細洗。”
李安笑：“那正好，車琳一早煮的粥，來吃點。”
季洋：“！”
“不是老師，琳琳昨晚真在這睡得啊？”
二人說著，小車已經去廚房取來一只碗。
李安：“她昨天搬過來的，以后周一到周五就住著了。”
季洋先是一愣，接著露出狂喜表情，這簡直是最完美的結局啊！
小車將盛好的粥推到季洋面前，乖巧道：“師姐。”
“誒呀呀！”季洋看著這粥好，看著老師和琳琳也好，她現在看什么都覺得心情巨舒暢，“琳琳你快吃。”
師生三人繼續吃了起來，話題來到了季洋這里。
十一放假前，季洋拿到了一首新曲子，確切來說魏老爺子給季洋布置的第一首奏鳴曲。
海頓的C大調鋼琴奏鳴曲，Hob.XVI1。
曲子譜面難不大，季洋利用十一假期的前三天就把三個樂章都彈下來了，只是右手速度實在一言難盡你。
“聽過誰的版本了？”
“羅蘭巴蒂克，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哪個演奏家彈的。”
“一會兒先聽聽吧。”
飯后師生三人來到琴房，小車十分慶幸自己被要求旁聽。
季洋從包里拿出譜子做到坐到鋼琴前，“老師我熱下身。”
將手指跑動開，季洋開始演奏。
左手快速演奏阿爾貝蒂伴奏音型的同時，季洋的右手穩健地一個接著一個彈出四分音符。
旋律清脆悅耳，房間里的空氣仿佛都跟著鍵盤上的十指飛舞起來。
再看鍵盤，季洋的右手顆粒感清晰，左手運指靈活，李安能聽出季洋演奏出的快板樂章框架。
但是問題也很明確。
待到季洋奏完第一樂章，李安叫停。
“第一點，第一樂章回去重新練。”
小車：啊？師姐彈得沒問題啊。
季洋：“嗯。”
李安拿起鋼琴上的鉛筆，在第一樂章前面譜子標了個2/2。
小車：二二拍？
季洋看著這個2/2，一下頓悟了，她就說無論他怎么彈，都覺得速度感覺提不起來，她承認自己剛拿到曲子不久，可也不至于強行提速前幾小節也出不來演奏家音頻里的伴奏律動感。
原來問題是出在了自己的意識里。
譜子上是四四拍，所以在她的腦海里，一個四分音符就是一拍，對應左手的伴奏是一拍四個音。
一拍一拍打拍子的過程中，她總覺得左手有勁使不上。
現在換成22拍，以二分音符作為一拍，反而打拍子的速度慢了，拍子的速度慢了，演奏速度不變的前提下，她就能在打拍子的過程中更加專注于將左手彈滿，也就是將拍子填滿。
“老師我想再試試。”
李安：“我給你個速度，1、2、1、走。”
隨著一聲走落下，季洋的左手如同裝上了一個小馬達，在鍵盤上抬起落下的瞬間都讓人看不清。
在小車旁觀兩遍對比，這一次師姐的節奏律動變了，雖然整體速度沒有什么明顯變化，其次師姐的旋律線條變了，好神奇的二二拍。
原來還可以改變作曲家寫的拍子進行練習！
“停。”
季洋停手。
“明白了？”
季洋齜牙，“懂啦。”
李安轉臉：“車琳。”
小車：“師姐用二二拍聽起來更連貫，音樂在往前跑。”
季洋直接豎起大拇指！
李安：“你倆都聽好，這首曲子，最后還是要回到四四拍演奏，因為他們的強弱規律從根本上來講是完全不一樣的。”
“只是通過變拍的方式來找伴奏的律動感，熟練之后要改回來。”
“明白？”
師姐妹二人同時點頭。
“好，第二個問題，裝飾音。”
李安接著在第一頁圈出四個帶波浪的裝飾音記號。
“波音包含三個音符，無論是上波音還是下波音，通常從本音開始，但是有一種波音除外，海頓的半波音。”
“海頓的半波音，它的起始位置是從本音的上方音開始。”
李安說著坐到小黑前，抬手演奏起這首作品的第一樂章。
右手第一個音，便是海頓的半波音。
只見李安右手食指中指一抖，一枚奧地利風情的裝飾音憑空升起，配以他左手電光石火般的飛速運指，姐妹二人聽得目瞪口呆！
季洋：這就是音頻！！
小車：老師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