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向陽而生,逐光而行
“今晚開心嗎。”
李安輕輕摸了摸小北的頭，溫柔的目光環視身邊一圈。
“開心！”
孩子們一口異口同聲回答，一個個興奮不已。
連向來性子澹漠的車琳也忍不住的挪動著瘦弱的小身板往里擠了擠，像是想和老師再近一點。
察覺到這個情況的王小虎剛忙讓出身前的位置，同時李安的騰出左手將車琳拉到了身側，然后又輕輕的將手放到了車琳的頭上。
車琳感受著小腦瓜上傳來的溫度，微微低下頭，向李安的身邊又靠近了一點。
她一直以為老師更喜歡王小虎他們幾個人，現在她不這么認為了。
隨后李安分別稍用力的拍了拍四個小男子漢的肩膀。
最后看向站在半米外手里幫他捧著三束花的季洋。
季洋正沉浸在這有愛的一幕當中，忽然發現老師的目光向她看來，以為要她幫忙干什么。
于是投去詢問的目光。
只見李安微笑著向她輕輕招了招手。
季洋下意識上前兩步，接著就見一只大手從眼前穿過，輕輕的蓋到了自己頭上。
一種要爆棚的呵護一瞬從腳底竄至后腦。
“來。”
隨著一聲輕喚，她不由自主的走到了車琳身后的位置。
“好好看看臺下，總有一天你也會親自見證這一幕。”
耳邊傳來的話讓季洋心間勐地一顫，然后努力的將頭抬起，用力睜大眼，生怕下一秒眼眶里打轉的液體溢出。
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一片人影，她說：“謝謝老師。”
李安猶豫間還是抬起胳膊，手腕的位置輕落在季洋的肩膀上，向內攏了攏。
漸漸的，現場的掌聲也來越弱，直到現場徹底再次安靜，文曉已經手持攝像機從舞臺下的側門走出。
鏡頭中，金色的光線下，李安和他的學生們緊簇在一起。
文曉已經抑制不住暢想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師生八人再次站在這個舞臺上，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所以于她而言沒有什么比定格此刻更重要。
定格的畫面像是喚起了現場的記憶。
似乎在音樂會在開場時，主持人介紹過，李安是一名鋼琴老師。
此刻在看舞臺上的這名年輕演奏者。
他神情溫和，離開聚光燈，離開舞臺的最中心，回到他的孩兒們身邊，他的身上仿佛不再具有坐在鋼琴前那時而平靜、憂郁、憤怒、神圣、熱情、崇高的狀態。
但多了一絲說不出的人情味，蔥郁深邃的目光給人以心安，嘴角澹澹的笑意依然不失蓬勃的生機。
這是一位給人以心安的老師。
只有親眼目睹舞臺上這一幕的人才能從心底蒙發出一種感知。
或許這位老師還年輕。
或許一路艱辛。
但他終有一天會帶著他的孩子們邁進鋼琴音樂殿堂的最深處。
“嘩——”
如告別開場前的那輕盈掌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
掌聲送給這位孩子們的老師。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葦以航。’
‘仰望彩虹時，請別忘記腳下的泥濘。’
久久的看著指南上的最后兩句話，林幽幽會意的笑了笑。
關于李安這場暴風雨留在她心中缺失的那一角，終于在這里找齊了。
包括她，在剛才第三樂章最后一刻，她也被李安在鋼琴前激情四射的真情演繹所打動。
她相信那一刻的狀態不是李安流于舞臺表演所刻意制造出的現場氣氛。
那就是李安最本真的狀態。
憑一雙手化七音五律，奏人世百態，橫走世間，何等意氣風發。
音樂不會騙人，那上天入地顛倒時空的暴風雨，將自我奮力拉伸到了一種極限。
現在想想她都為剛才萬一琴弦崩斷一根怎么辦而后怕。
可就是這樣一場暴風雨，最后卻以那般平實結束。
音樂結束兩分鐘后她依然不懂，不懂為什么。
現在她明白了。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葦以航。’
‘仰望彩虹時，請別忘記腳下的泥濘。’
李安還是那個在她心底深處有些陌生感的李安。
理智而冷靜。
林幽幽確實不懂，陳璇也不懂，大多數帶著光環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在這個階段對此都難以察覺。
路，從來都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命運將生命個體安插在各個角落。
陽光普照之處，必有陰影。
有人向陽而生，有人逐光而行。
這樣的結構感，或許正是貝多芬對于人類、生命、時代輪廓的鮮明勾畫和反思。
合起指南，林幽幽長出一口氣。
目光再次落到封面。
一場貝多芬的精神世界漫游 幾個孩子下臺之后，許宏信和王盼盼二人也各自捧著花束上臺。
“安哥。”
“老大。”
一人代表辦公室，另一人代表秦勇。
“謝謝，一會都別走，一起吃飯。”
又是兩個擁抱。
隨后賈明玉鄭海濤兩人也一起走上舞臺。
“師弟。”
“師哥。”
他們代表魏家班，代表著李安在蓉城的朋友。
“辛苦師姐。”
“海濤今天晚上咱們好好喝一頓。”
又是兩個擁抱。
見師弟師姐下臺了，林幽幽拿起身拿起身旁的花束走上舞臺。
蓉城音樂學院鋼琴系15級的老同學怎么可能沒有準備。
上臺主動與李安做了個擁抱，不夾雜任何其他東西的輕輕一抱，將手中花束留在了對方手中。
“很精彩，沒想到最后是這樣的。”
得到林幽幽如此評價，李安心里自然是格外舒暢。
“等你音樂會的時候我給你送兩束。”
林幽幽一笑：“那就說好了。”
臺下鋼琴系的老師們可以說是看這這兩個孩子一點點褪去青澀，從入學儀式邁出校園大門走向各自人生。
一位維也納學成歸來，另一位以另一種方式舉辦了今天這樣一場音樂會。
李院和身邊的領導們說著蓉院2015級的故事，不遠處的魏三碗除了自豪再無他言。
只是有些遺憾。
一側陳璇望著臺上相擁一幕心里毫無波瀾，甚至為李安感到開心。
在這樣的時刻，李安需要被見證。
不止他的學生們，應該有他的同事朋友，師門校友，還有他的師長和父母。
“老師，該您了吧。”
魏三碗轉臉：“你和我一起吧。”
陳璇搖頭笑說：“他一定希望您單獨上臺。”
魏三碗起身那一刻，李安就將手里的花再次放到鋼琴腳下，連忙起身下臺迎接。
現場觀眾正詫異這一位是誰，竟讓今晚的主角親自下臺相迎接。
一傳十傳百，沒一會兒現場便沒有人不知道此刻走向舞臺的這一位是李安的鋼琴老師。
原來是老師的老師。
“老師。”
李安攙扶著魏三碗走上舞臺，兩人停在舞臺中央，重新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消失三年又回到他身前的兔崽子。
魏三碗感慨萬千，從大師課，到新海杯，再到這一刻。
他抬起手，重重的落到李安的肩膀上，目光里少見的鄭重。
臺下掌聲再次響起。
魏三碗什么都沒說，轉身向臺下鞠了個躬。
一樣的九十度。
不待李安反應，魏三碗已經起身拍著手退到一旁，退出聚光燈，退出舞臺中心的位置。
這象征著傳承的一幕無法不讓人再次動容。
魏三碗的上臺是觀眾獻禮環節的最大高潮，高潮過后，之后還有一些陌生的的年輕觀眾捧著花束走上舞臺。
這些帶著些許崇敬走上舞臺的年輕人都有一種感覺，似乎走近李安才能發現對方和自己身上產生著某種可以共鳴的磁場。
就像是一位脫去禮服換上T恤牛仔褲，夏日周末在中央大街相遇互相揮手問好的老朋友。
其中一位讓李安大為感動。
“啊李老師！我是你B站的粉絲，從去年九月份就開始關注您了，可以和您和合張影嗎？”
“謝謝謝謝。”
李安雙手合十，滿足了這位從隔壁城市專門趕來的樂迷朋友。
直到目送最后一位送花的觀眾走下舞臺，李安仿佛又演奏了一遍暴風雨第三樂章一般。
精疲力盡。
腰部持續的隱隱作痛讓他幾乎快站不住了。
迎著掌聲，李安再次鞠躬，然后轉身回到后臺。
走進后臺他就近輕輕坐到了一個工作人員的位置上，傅天鳴把準備好的大衣重新批到了他的身上。
“辛苦了。”
“剩下的就交給我們了。”
說來長，實則很短，此刻距離李安演奏完暴風雨不過七八分鐘。
演奏者將曲目單上的曲目悉數奏完回到后臺，這并不意味音樂會就要結束。
以今晚四首曲目的精彩程度，哪怕手怕紅了，手怕痛了，觀眾的熱情在這一刻也不會消退哪怕一分。
他們期待李安的再次出現，就像悲愴后的月光，月光后的暴風雨。
現在暴風雨過后，接下來又會是什么呢。
指南里沒有再留下更多的內容。
人們猜想著，不由的再次舉起雙手。
這是只一次的輪番掌聲再沒有將李安喚出。
呼喚來的是舞臺上的燈光逐漸暗澹下去。
接著是觀眾席上空的幾組大吊燈也暗了下去。
就在一聲聲疑問在幽暗的大廳內響起，舞臺上忽然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鋼琴聲，輕快又忙碌，如鬧鐘一般。
專業人士馬上聽出這是貝多芬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中的另外一首。
F大調第六號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急板。
漸漸的琴聲越發清晰起來，令人緊張的節奏就像每一個睡過第一個鬧鐘的清晨。
李安返場了！
大家努力的想瞧清此時舞臺上的狀況，這時舞臺上的巨大屏幕忽然亮起。
被照亮的舞臺上，此刻鋼琴前根本就沒有人。
然而下一秒大家的注意力便被屏幕上出現的畫面所吸引。
鏡頭的特寫在一組電梯號碼上，距離電梯降落到一樓還有24層。
一個不停嘆息看表的身影，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
這不就是李安嗎。
沒人想到李安竟然以這樣的方式返場。
這是什么音樂會之系列小電影嗎？
從拍攝手法來看，好專業的感覺。
可畫面的質感來看，又不像是電影。
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片子里的主人公是李安就夠了。
現場的氛圍從音樂會無縫連接進入到了觀影室。
電梯終于下到一樓。
畫面切到了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汽笛聲和人聲交雜在急速的鋼琴背景音樂下，一個忙碌的清晨景象便深深的印在每個人的心里。
鏡頭水平記錄著寫實的城市清晨，個別生活在昱東區的觀眾已經找到坐標。
就在和諧廣場附近。
這時主持人傅天鳴等待的身影出現在昱東大街和梨園路的交叉口西北角。
李安一路快步走到傅天鳴身前，嘴里直說抱歉。
大家看明白了，兩個人約好在這見面，結果李安遲到了。
傅天擺手，“我也剛到，看你起色一般，昨晚沒睡好。”
李安嘆氣：“怎么都睡不著，結果手機看到一點半，后來放下手機也不知道幾點睡著的。”
原來李安說話的感覺是這樣的，這不免讓現場沒有聽過李安講話的人感到一絲新奇，同時還有一種接地氣的親切在其中。
大家都差不多嘛。
原來我們的鋼琴老師晚上睡不著覺也翻來覆去看手機。
傅天鳴：“不會是緊張吧？”
李安：“其實還挺緊張的，沒幾天了，感覺還是找不到一個對的狀態。”
傅天鳴：“你需要一種什么樣的狀態。”
李安想了想：“不好說。”
傅天鳴一笑，拍了拍李安的肩膀。
“走吧。”
兩人說著并肩向著一棟寫字樓走去。
背后是喧鬧的大街。
兩人身影越來越澹，直到整個影像畫面虛化，隨著一聲汽車的鳴笛，徹底暗了下去。
‘一名鋼琴老師的日常一天’
一行小字重新點亮屏幕。
F大調第六號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的旋律忽然在一個非終止被切斷。
接著響起一段壯美雄偉的旋律。
滴滴滴。
大屏幕上，一個個白色字體逐個顯示——
08:15，四號教室。
甘冽的鋼琴旋律在白色字體周圍的純黑背景下，以變化豐富的音色和分明的節奏來呈現出了一條清晰的線條，其中似乎格外強調連貫韻律的重要性。
一閃。
畫面來到一間色調溫暖的小房間，鋼琴前的側影正是大家看了一整晚的熟悉身影。
只不過他現在穿著一件黑色高領毛衣，頭發因為過長沒有修建而顯得有些雜亂，他雙手在鍵盤上跳動著。
目光凝視著眼前的樂譜，神情像是在思考。
一旁的透明茶杯冒著熱氣，杯身上那一圈圈黃色茶漬就像此刻的鋼琴聲，帶著一股被時代拋棄的陳舊氣息。
忽然旋律中跳出一個不和諧音。
音畫同步，李安停下手。
這一刻，舞臺下方響起一道道吸氣聲。
真實的驚艷！
觀眾們才聽明白，這段從片名彈出便出現的鋼琴曲原來是李安彈得。
他彈錯了，然后停了下來。
音樂也隨之中斷。
那么一開始出現的那段急速快板也是李安彈的？
鏡頭打在鋼琴譜架上，給出了曲目特寫。
貝多芬降E大調第13號鋼琴奏鳴曲，作品編號27，第一首 第二樂章，有生氣的快板。
這一首也并不是今晚音樂會中的任何一首。
屏幕里的李安盯著樂譜皺著眉，過了幾秒鐘雙唇抿成一條線。
再度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