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圍繞著某條車爾尼練習曲進行演奏。
可又不能按照譜面上的內容演奏。
X老板明顯針對四位在場專業人士增加的額外題目是否真的那么難?
或者說,如果難,難點在哪 從表面分析來看,難點在于似是而非。
要彈車爾尼,又不能彈車爾尼,而最后要呈現的還是車爾尼。
盡管車爾尼橫跨古典浪漫兩個時期,但嚴格意義來講,他的陣營還是要歸屬到貝多芬時代的作曲家,作品的血液里流淌著古典主義風格。
思索中的四人均是學習古典鋼琴出身,古典鋼琴是什么?
最起碼得尊重譜面,也就是作曲家在譜面上留下什么,我們就得彈什么。
哪怕是演奏浪漫作品乃至印象主義作品都不能脫離譜面本身,一旦脫離就改變了作品本身的DNA。
這也就是包括李安在內的四人為什么第一時間都有點傻了眼。
沒錯,李安也傻了,你以為他能偷著樂嗎?
從里層分析來看,四個人對于題目的思考角度不一樣,對于車爾尼作品的理解不同,得出的里層難點也自然不一樣。
老湯既是第一個拍胸口起身的人,自然不會等到第二個上,不愿讓眾人多等,大概捋出了一條演奏思路,他向鋼琴走去。
袁小魚帶頭鼓掌為老湯加油打氣,老湯在一種掌聲下坐到了鋼琴前。
待到周圍安靜下來,他從一摞樂譜中抽出了740的譜子。
翻到第23條,‘左手手指輕快的觸鍵。’
從譜面看,譜如其名,左手聲部密密麻麻的跑動音符令站在他身后的人望而興嘆。
老湯捧著樂譜再次從頭至位將這首他最熟悉的作品看過后,將譜子利于譜架之上。
屏氣凝神,下一秒,老湯抬手落指間一組無比清晰的快速跑動和一組跨指音程同時響起。
E大調的主和弦印象效瞬間響起在大堂內。
老湯開始了他的解題。
在場大多數人都沒有彈過這首曲目,所以自然而然也不知道老湯究竟彈的是什么,但就他們的聽感而言,這是車爾尼。
而彈過這首作品的人中,除了專業人士外,剩下的人多半也只是在音樂到了第七八小節時才反應過來老湯干了件什么事。
專業人士打老湯雙手落下那一刻就聽明白了。
“沖哥偷懶啊。”
已經整理好演奏思路的眼鏡妹曾夢邱第一個笑著指出。
接著道:“不過換我的話,我辦不到。”
吳復生沒接話,接話的是袁小魚:“創意不錯。”
啥創意,酒臺附近的散人玩家聽到這話心里不由猜測,這不就是車爾尼練習曲本來的模樣嗎?
隨著音樂漸漸加快的速度,高昂明亮的右手旋律在燈光下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
荷官袁小魚再度化身解說,但她為了增強大家的參與體驗感,并沒有直接做出解釋,而是提示說:“這首作品的原名叫做左手手指輕快的觸鍵。”
這話一出來,再聽耳邊此刻的音樂,頓時間就有人明白了。
能來這里參加活動的最起碼都是鋼琴愛好者,作為鋼琴愛好者,至少也聽過大量鋼琴作品,對于鋼琴音區的高低之分還是清楚的。
音樂從一開始就在右手高音區跑動,而這首作品的名字又被成為左手手指輕快的觸鍵。
按照對車爾尼練習曲的常規分析,車大爺寫的每一首練習曲都會針對具體的訓練方向給出一個明確的標題。
左手手指輕快的觸鍵,那必然是練習左手低音區的快速跑動。
而鋼琴前的這個哥們又一直在高音做右手跑動。
“他把左右手置換了!”
商務老哥一下想明白了,經他這么一說,大家都明白了。
厲害啊!!
看著譜子上的左手聲部彈右手,看著右手聲部彈左手,這個難度相當之大,他們只用想一想就覺得好難。
而且還是此刻耳邊這種快速演奏的密集樂段。
再往深層次分析。
或許對于初學者,這種操作還算容易,因為他們還沒有根深蒂固的演奏習慣。
而對于這些在鋼琴坐了甚至已經有二十年之久的鋼琴研習者來說,可以說如同大山般的阻礙。
不難理解,他們看著并排的兩行樂譜,右手演奏上面的聲部,左手演奏下面的聲部,這已經是一件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情。
忽然讓你只用嘴巴呼吸,或只用鼻子呼吸,你難受嗎?
聽得出來,老湯不難受,而且幾極為熟練。
熟練到李安都懷疑老湯是不是在下面專門這么練過。
但不重要,從一名鋼琴老師的視角,李安通過老湯的演奏找到了一下不尋常的啟發。
和曾夢邱幾人一樣,老湯一落指他就知道了對方的想法。
聽著聽著他不由的從耳邊清晰的右手旋律聯想到另一個問題——自己的移調299練習。
他通過整部299的移調練習,十指在黑鍵觸鍵以及交替指法使用和獨立性上有了很明顯的提高。
那么,將車爾尼練習曲中的左右手聲部進行調換再做練習,會不會產生同樣的提高效果。
就以老湯此刻在演奏的這首740的23條為例,針對練習的是左手的跑動,如果交換聲部,是不是針對左手的練習就變成了針對右手的練習。
接著這個想法繼續深入思考下去,縱觀整本740的特點,李安同時還想到第11條、13條、16條、29條、41條等等。
因為沒有將整本740全部練完,他一時間能想到的曲目也只有這些。
這些曲目的共同特點就是每一組音型的運動距離或運動的持續時間較短,手指運動速度很快。
因此需要非常注意觸鍵的動作,以及輕盈松弛的手臂狀態來進行有效的配合。
想象一下,把這些曲目的每一條左右手聲部都進行交換,原本針對左手三四五指的練習搖身一變,變成了針對右手一二三指的練習。
或許可以嘗試也不一定,隨著耳老湯的表演結束,李安跟著大家一起鼓起了掌。
雖然老湯只是交換了聲部,但也確實沒有按照原譜的內容進行演奏,作為四個人中第一個出場,老湯短短三十秒不到的時間就想到了這樣的解題思路,也是非常厲害了,并且呈現了一個優秀的完成度。
老湯在熱情的掌聲中回到酒臺,X老板給他開了瓶酒,“想法不錯。”
中規中矩的點評。
老湯明白,自己也確實取巧了,不過他剛才也沒再多時間考慮。
謝過X老板,他接過酒瓶回到四人的小桌,笑說:“有請下一位——”
吳復生先看向李安,李安笑笑準備起身,這時曾夢邱先站了起來,
“我來我來。”說著脫掉了大衣。
一瞬現場的目光又聚焦到這一位戴眼鏡的小姑娘身上。
當車爾尼遇到爵士,會產生什么樣的化學反應?
津院才女給你一個參考答案。
眼鏡妹坐到鋼琴前,沒有打開任何一本車爾尼樂譜,抬手便是連續兩小節的左手主和弦切分。
隨著bossa節奏律動下的旋律右手旋律響起,紅皮書的車爾尼仿佛在這一瞬變成了藍色。
清晰節拍,搖擺的進行,左手一個弱拍之后,右手立刻跟進一個強拍,原本的八分音符進行在裝飾音的效果下給人一種別樣清新感。
沒有海上鋼琴師斗琴片段中那些快到飛起手指,也沒有哐哐砸琴的視覺效果。
鋼琴前的畫面很簡單,就是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中發小姑娘穿著黑色毛衣,滿臉笑意的來回左左右右的晃動著胳膊,然后將一串串律動鮮明的簡單旋律以打破古典常規的節奏形式演奏出來。
令人忍不住你一直聽下去,看下去,更有跟著空氣點頭的人。
“第三十九條。”
一直未做聲的李安開口糾正道,吳復生和老湯兩人討論了半天都沒有說對,袁小魚最后告訴二人是第38條。
他認為袁小魚是記錯了,而對于另外兩人,說不出來可以理解。
被訂正的袁小魚將疑惑的目光投到李安身上,“我記錯了?”
老實說這話要不是李安說的,她就要反駁了,因為對方還有另一個身份,一名鋼琴老師。
“是39條。”
這時X老板的聲音傳來。
車爾尼599的第39條,一共只有16小節。
八小節一個主題,分AB段。
就是這樣一段簡單到在場大多數都能彈奏出來的小旋律,在眼鏡妹的手下變成了一個精巧的爵士小品。
李安的視角里,眼鏡妹的演奏比老湯更加符合題目的立意。
將古典作品爵士化,最大程度的改變了音樂織體和音樂進行,改變了音樂的色彩卻沒有改變音樂每一小節中的獨立元素。
可以說以另一種風貌將這首車爾尼作品還原。
不是車爾尼,又是車爾尼。
不愧有才女之稱,窺一斑而見全豹。
同樣拿這首作品,李安短短時間內是改編不出來以bossanova為風格要素的爵士小品。
不到兩分鐘的演奏結束,現場再度響起掌聲。
眼鏡妹起身鞠躬回到酒臺,X老板遞過一瓶果汁,“改編的好。”
“謝謝陳老師!”眼鏡妹接過。
聽到陳老師的稱呼,X老板笑著點點頭,“不客氣。”
眼鏡妹回到四人小桌,斜眼笑道:“生哥,還等什么呢?”
吳復生一聲“小樣”站了起來,看向李安說道:“我先了。”
李安也跟著站了起來,看著其余二人笑說:“走吧,我們也去鋼琴旁邊一起湊湊熱鬧。”
吳復生會彈什么,別說李安了,連袁小魚都很好奇。
作為年初要去韓國參加亞洲青年鋼琴邀請賽的華國選手,袁小魚知道吳復生手里也有一個名額。
四人跟在吳復生一同向鋼琴前走去。
周圍一圈人讓路,吳復生坐到了鋼琴前。
吳復生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隨意將740翻開。
第41條。
然后接著就做演奏準備?
這一幕已經令人感到了一絲興奮,如此隨意嗎?
視線再回到41一條。
無疑,只作為一部原版的作品,對于尋常音樂學院的學生而言,它都是一首難度較大的作品。
只見鋼琴前吳復生緊盯著樂譜,隨著一口呼吸直接抬起雙手。
別看他動作不小,落指的一瞬卻極為講究,落掌一瞬手架全部撐開,手掌安全落到鍵盤上,接著開始了極為絲滑的快速跑動。
每一個音清澈如肉眼可見,音流撲面,像是能讓人潔凈皮膚下的每一個毛孔。
曾夢邱一愣,這不是暴風雨第三樂章的節奏走向嗎 袁小魚一邊搖頭一邊心里暗暗贊嘆,這吳復生也太能搞了,直接把車爾尼的主題套在貝多芬的奏鳴曲上。
李安不禁發問對方是怎么做到的,暴風雨他再熟悉不過,而這首練習曲他也練過。
客觀來講,這兩首作品根本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可就是因為如此,他才在心中發問,對方是怎么做到的。
按照小節對應,對方不但要在車爾尼的主題當中添加大量織體才能在暴風雨的快速進行結構中將演奏充實起來。
按照奏鳴曲的結構對應,那就更復雜了,怎么安排主題副題,怎么安排各部之間的連接?
這一連串的問題就在他一邊思考的過程一邊被吳復生用雙手解答。
41條兩段體被對方用做主題副題的材料,以第一小節右手的三組音為基礎音,以暴風雨第三樂章的動機為節奏,然后組合到一起變成一個新的發展動機,最后將這個動機安插在各部之間作為鏈接,將全曲進行串聯。
李安有些震驚于吳復生的創意,或者說震驚于對方對于古典主義風格奏鳴曲結構的熟悉和了解。
這種信手拈來的從容絕不像是已經準備好的,只用從其中出現的一些細微節奏問題和不恰當對位就能聽出。
對方是在即興表演。
可瑕不掩瑜,如果對方按照這樣的編排私下練過,他相信此刻呈現出來的將是另一種效果。
像是大腦的某根神經被刺道。
李安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他能不能在這么段時間內將一首車爾尼練習曲與貝多芬某一部奏鳴曲樂章結合到一起進行一個二度創作。
答案,是可以的。
但他決不能彈出這種具有濃厚貝式奏鳴曲的結構味道。
兩場比賽看完,他以為自己對吳復生的鋼琴水平已經有了一個大致判斷。
可此刻他不得不承認,對方隨意展現出來的底蘊......“噹!!”
又是一個激蕩的和弦震響在耳邊,李安回過神。
鋼琴前,十色五光的絢爛表演繼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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