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范侍郎在范府里,與自己的兄長范老爺秉燭夜談,然后又去了一趟范家祠堂,與范東成一起祭拜了祖宗之后,親自交代了一番自己這個侄兒。
第二天一早,天色剛亮,熬了夜的范侍郎便早早起身,洗漱過后簡單吃了點早飯,便帶著滿是黑眼圈的范大公子上了馬車,馬車一路出城,來到了甘泉書院門口。
緊接著,范侍郎讓范東成去遞上自己的名帖,求見書院的陸山長。
堂堂六部侍郎親自登門,即便是陸安世也不好怠慢,收到了拜貼之后,也親自到門口,把范家叔侄倆迎了進來。
這個時候,江都縣衙依舊死死捂住嚴明禮的事情,江都府衙也對這件事置若罔聞,因此書院里的人也不知道嚴明禮作弊。
即便知道了,也不可能把嚴明禮作弊的事情跟范家叔侄倆聯系起來,因此對于這叔侄倆的到來,書院也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
甚至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中年人,乃是當朝的刑部侍郎,幾乎位比九卿的大人物!
見到陸安世之后,范侍郎主動上前,對著陸山長拱手行禮,滿臉笑容:“上一次與夫子見面,一轉眼已經過去五六年時間了,五六年時間過去,夫子風采不減,真是讓人艷羨。”
說到這里,范侍郎頓了頓,自嘲一笑:“不似我俗務纏身,這幾年不僅白發益增,髀肉也長了出來,已經愈發老了。”
陸安世臉上也帶著淡淡的微笑:“山野之人而已,自然得了幾分清閑,不似侍郎,身擔朝廷重任。”
至此,兩個人客套話就說完了。
范俢回頭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的侄子,沉聲道:“東成,你也是甘泉書院門人,還不來拜見山長?”
范東成連忙上前,作勢就要對陸安世下跪,陸夫子側過身子,淡然道:“書院廟小,容不下范公子這樣的大佛,陸某更不敢有范公子這樣的門人。”
范東成做的事情,即便是好脾氣的陸夫子,心里也十分生氣。
因為他范東成也是甘泉書院的學生,尚且沒有被開革出去!
有這一層身份,竟然要自污門庭,簡直就是欺師滅祖了!
范東成站在原地,跪也不是,站起來也不是,很是尷尬。
一旁的范侍郎臉上依舊帶著笑容,他看向陸安世,微笑道:“想來夫子與吾兒之間有些誤會,這里人多,不方便說話,夫子能否找個僻靜之處?”
范東成是范侍郎的大侄子,在這個時代稱呼一聲“吾兒”,再正常不過。
陸夫子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點頭:“二位跟我來罷。”
事情既然發生了,總要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如果直接跟范家翻臉,那么別的不說,嚴明禮作弊的事情肯定就捂不住了,而且范家的姿態很低,范侍郎甚至親自從建康趕了回來,這就有了溝通的余地。
陸夫子在前面帶路,叔侄倆跟在他身后,很快進入到了陸安世的書房里,陸夫子徑直走進自己的書房,叔侄二人一前一后跟了進去。
等范東成也走進去之后,范侍郎默默回頭關上了房門,然后微微沉聲道:“跪下。”
范東成二話不說,直接撲通一聲,跪倒在了陸安世面前。
陸夫子只是微微皺眉,并沒有多說什么。
范侍郎抬頭看向陸安世,緩緩嘆了口氣:“夫子,事情的前因后果,范某已經清楚了,這件事是東成的不對,事情已經出了,責任我們范家也會擔起來。”
范侍郎緩緩說道:“無論如何,那個姓嚴的后生,都不可能作弊。”
這句話的意思是,嚴明禮不管作弊不作弊,都不會作弊。
范東成派去告狀的三個人,統統都是誣告。
至于他們遞交的證據,也統統都是假證據。
這件事情牽扯到的所有人,包括嚴明禮,嚴家,以及給嚴明禮代筆的那幾個讀書人,還有縣衙出賣考題的吏員等等所有人。
只要牽扯到其中,范家都會打理好。
能處理的,范家會處理干凈,處理不了的,范家會想辦法讓他徹底干干凈凈。
作為刑部侍郎,范俢有說出這句話的資格,他在刑部做事接近十年了,手底下辦案子的能人不知道有多少,只要他愿意,這樁案子會變得干干凈凈,任何人都查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陸夫子沒有說話,而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淡淡的看了范侍郎一眼,開口道:“事情已經鬧到了縣衙去,縣衙里有人知道了,府衙那里應該也會知道…”
范俢微微一笑。
“夫子,本官回鄉省親,按理說應該跟當地的地方官見一面,不過昨日回來得急,還不曾與江都府尊見過面,等今天最遲明天,范某去與陳府尊吃頓飯,把這件事跟他提一提。”
“到時候…”
范侍郎緩緩說道:“江都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朝廷那里更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
陸夫子伸手,給范侍郎倒了杯茶,然后他抬頭看向范侍郎,突然笑了笑:“誰說江都沒有人知道?范家便知道。”
這句話的意思是,擔心范家將來會拿書院遮掩舞弊的事情,反過來要挾書院。
“夫子多慮了。”
范侍郎微笑道:“這事前后都是我范家去做,息事寧人,也是我范家去息事寧人,與書院沒有關系,書院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嚴明禮作弊。”
陸夫子默默抬頭,看向范侍郎。
“恐怕一個范家的名聲,抵不上書院的百年清譽罷?”
這件事情雖然范家去做,但是范家畢竟與書院有了“交易”,假如范家自爆,還是可以把這件事情翻出來。
范侍郎似乎早料到了陸安世會這么說,他在袖子里摸索了一會兒,然后摸出了一張信封,遞在了陸安世桌案上。
陸夫子皺眉:“這是?”
范侍郎面色平靜:“吾兄早年御下不嚴,家里的家丁曾經失手打死過一戶佃農,事后家里使了點關系,把這件事遮掩了過去,這是吾兄與當時江都知縣互通的書信。”
這是互換把柄。
范侍郎看向陸安世,微笑道:“這樣一來,夫子應該可以放心了罷?”
說到這里,范侍郎頓了頓,笑著說道:“當然了,這一次既然是東成做錯了事,我們范家也不會全無表示,我兄長已經說了,今后三年,范家每年給書院捐一萬兩銀子,給學院修繕學舍,既是致歉,也是助長我江都文脈。”
范侍郎笑得很親和,看起來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但是這個笑容,卻讓陸夫子有些毛骨悚然。
因為他太狠了。
這個把柄,看起來很致命,但是最多拿著它去告范老爺,跟范侍郎全然沒有什么干系。
陸夫子看向自己眼前的書信,沉默了許久,然后聲音有些沙啞:“失手…打死了一戶人?”
一戶人,不是一個人。
“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范侍郎嘆了口氣:“家里的家丁不懂事,吾兄已經重重責罰了他們。”
陸夫子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他沉默了許久,最終側過身去,不去看著叔侄倆,也不去看那封平平無奇的書信。
“范東成今后,不能繼續留在書院讀書了。”
“這是自然。”
范侍郎嘆了口氣,開口道:“出了這檔子事,范某也不好意思將他留在書院了,這孩子自小被大兄寵壞了,有些頑劣,我準備將他帶到京城去,先丟進國子監里,然后帶在身邊幾年,希望能讓他改邪歸正。”
說到這里,范侍郎看向陸夫子,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
“對了夫子,聽說東成這一次做蠢事,是因為一個叫做沈毅的學生,請夫子將這位沈公子請出來,我讓東成向他當面道歉。”
范侍郎這句話,說的溫文爾雅,但是在陸安世聽起來,卻有著毛骨悚然。
他有些僵硬的搖了搖頭,
“這…不必了。”
范侍郎皺眉:“夫子,不道歉不合適罷?”
陸安世終于抬頭,看了一眼這位刑部侍郎,然后緩緩搖頭。
“沈毅是陸某的學生,陸某說不必就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