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大爺不愿意深談,而是拎著袋子走到了一個灶位面前,開始嫻熟煲湯。
身形句僂。
后背早已經浸濕。
已經被削得幾乎沒有半點肉的雞骨架,再加上幾個板栗,加起來價錢不會超過五元。然而大爺卻視為珍寶,將它們稍稍清洗了一下便放到了一個陶罐中,起火慢慢燉。
林軒仔細看了一眼其他人的食材,同樣不怎么樣。
要么是一些豬羊雞牛的邊角料,要么是一些菜市場蔫吧的青菜。
估計。
他們已經拿不出更好的。
林軒看了一眼旁邊的葉聽雨,顯然她對這里的一切已經十分熟悉,因此并沒有露出多少訝異的表情。
“走。”
林軒拉著葉聽雨,離開了巷子。
直到走到外面的時候,深夜中一股涼風吹來,林軒才發現自己全身已經被汗水浸透。剛才的巷子里又悶又熱。他這樣的年輕人僅僅只是帶了幾分鐘都差點悶得受不了,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挺過來的。
葉聽雨從包里掏出一包紙巾,兩人就這樣坐在大馬路牙子上擦著額頭和臉上的汗水。
林軒又咕嚕咕嚕灌了半瓶水后,才看向葉聽雨。
“聽雨,那個大爺說的都是真的嗎?”
“嗯。”
葉聽雨點點頭,“大爺姓張,自從十多年前兒子患病后,他這么多年基本上就在這里度過的。”
林軒道:“既然這樣的話,他應該很缺錢才對啊。為什么提醒我不要送錢?”
“送不了。”
葉聽雨輕聲道:“這也是我不讓第二世界基金會參與進來的原因。你別看剛剛他們一個個很淳樸,可瘋狂起來卻比誰都要命。”
林軒一愣。
葉聽雨說道:“他們誰都缺錢,可以說比任何群體都缺錢。他們也特別需要錢,對錢的渴望超出了你我的想象。因為錢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他們兒子、女兒、妻子的性命。舉個例子:你只要掏出錢幫助了他們其中一個人,其他所有人都會圍上來苦苦哀求你,因為你成了他們眼中的希望,成了他們親人活命的希望。
他們會死死抱著你的腿不讓你走開,哭著、求著、吶喊著、撕心裂肺哭著求你幫助他們。
到時候你怎么辦?
你幫的了一個人,能幫的了十個人、一百個人嗎?
尤其是那些患病的人,所需要的醫療費用幾乎都是天價數字。張大爺兒子一年五六萬的治療費用還算低的。孫大媽兒子那種病才可怕,一年幾十萬的藥物費用,基本上沒幾個家庭拿得出來。而且許多人全都孫大媽這種困境,每年需要的醫療費用都在十幾萬、幾十萬以上。這種情況下,我們怎么幫忙?
幫的了第一醫院的他們,還有第二醫院,還有第三醫院…無數個醫院。
我曾經做過簡單的調查,學長你知道患這種大病的人在全國有多少嗎?不是一個、不是十個百個…而是幾十萬個。是的,幾十萬個,并且每年還在以一個可怕的數字在增加。這些人你讓第二世界怎么幫?
哪怕平均每個人一年只需要十萬的醫療費,加起來一年就是幾百億。幾百億的資金,不要說我們第二世界,哪怕華夏所有的基金會加起來都不夠填的。”
林軒心中泛起驚濤。
他完全沒想到事實居然是這樣的。
葉聽雨繼續道:“所以這個救助是一個無底洞,任何基金會都填不滿的無底洞。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
為何娛樂圈的明星他們全都去援助山區?去建設希望學校?因為這些援助都是一次性的,你出五十萬去建一座希望學校,那么這所學校建好后一輩子都會有你的名字、有你的公德,你接下來也不需要再次付出,只需要坐享成果即可。
可若是你拿五十萬去救助一個患了慢性白血病的小孩,這筆錢也只夠對方一年的藥物錢而已,第二年怎么辦?第三年…第四年…第十年怎么辦?你既然資助了對方第一年,就必須負責任到底,不然若是你第二年斷了救助,媒體就會罵你沒良心、罵你之前的救助是在作秀、罵你間歇性在害死人…這樣一來,你一生都會被綁在這個小孩身上,你得為對方負責任一輩子。甚至還有可能會有其他患同樣疾病的家庭找到你,讓你也出手救治,你救還是不救?這樣一來,你將被硬生生拽入一個無底深淵。”
林軒臉色變得越來越復雜。
他終于明白葉聽雨之前說第二世界再多錢都不夠填的了。
這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介入的群體。
葉聽雨聲音帶著嘆息:“張大爺曾經找過媒體,找過網絡籌款…媒體當時確實也幫過他發過報道,網絡籌款也籌到了兩萬多塊錢,可它們用完了怎么辦?張大爺繼續去找,別人已經不搭理你了,因為別人不可能一直在你的事情上耗費精力,沒結果、也沒意義…甚至網絡籌款最后都將他拉黑了。”
連媒體都不想幫這個群體。
連網絡籌款都拉黑了張大爺。
林軒聽到這番話,一顆心更是勐沉。
難怪他在媒體上幾乎很少見過這方面群體的報道,不是媒體記者不報道,而是報道出來了也沒用。
難怪明星們從未去救助這些人,因為絕大部分明星做公益是為了名和利,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他們避之不及。
這時,葉聽雨從包里掏出一張紙遞了過來。
林軒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一組數據:
在過去的一年中,有三十多萬人死于白血病、癌癥、先天性罕見病…等各種疾病,而這些人幾乎90以上都是因為承擔不起高昂的醫療費而無奈放棄治療的。
他們本來有希望活著。
他們本來有希望可以看到燦爛的明天。
但是…沒錢。
無數個家庭因為這些疾病家破人亡。
有的人跳樓。
有的人離婚。
有的人自生自滅。
更多的人則是有著強烈的對生命的渴望,他們不想死,他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著。然而最終他們卻只能看著自己生命流逝。
病不可怕,窮才絕望。
這些患病的人,其實大部分只要醫療到位,都能夠很好延長生命時間,甚至有一些活個二三十年都沒問題。
但是,最終因為醫療費的問題,不得不絕望離開這個世界。
林軒看著冰冷的數據,陷入長久的沉默。
自從穿越一來。
他第一變得如此沉默。
在這之前,他面對任何事情的時候,都有著昂揚的斗志。
哪怕是面對整個娛樂圈的打壓。
哪怕是面對世界鋼琴大師的強勢。
哪怕是面對各個其他領域人士的碾壓。
他從未消沉過。
然而這一次,他卻罕見變得消沉了。
因為葉聽雨說的對,他的第二世界基金會哪怕再有錢,也經不起消耗。甚至最后還會因為處理不當而惹上一身事。
誰都管不了。
或者說…誰都不敢管。
可是…
就這樣算了嗎?
他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能怎么樣?
他不是救世主。
他不是神。
他做不到救助這個群體。
林軒搖搖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站了起來,聲音無比低落:“我們走吧。”
“嗯。”
葉聽雨點點頭。
兩人正想離開。
忽然。
一陣刺耳的叫罵聲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滾!你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媽,你是婊.子,婊.子啊!!!我就算是死也不會接受你的一分錢,我不要你的飯菜、不要你的臟錢。我哪怕是死也不會丟這個臉!!!”
一聲巨響。
兩人轉頭看去,便看到一個穿著病服光頭最多才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從醫院里面沖了出來,哭喊著將一個保溫飯桶砸到了一個年輕女子面前。
飯桶散開。
從里面流出了滿地的雞湯,以及一些煮好的飯菜。
年輕女子化妝很濃,也有些姿色。
然而此刻她卻怔怔看著被砸在地上的飯桶,眼里現出暗然。半響后,她才默默蹲了下去,將地上的飯桶撿了起來。包括散落滿地的飯菜…
周圍。
很多人聚攏了過來,對著女人指指點點。
“這女人又來了。”
“呸,不要臉。”
“她怎么做的出來。”
“丟盡了一家人的丑。”
“走走走,別臟了眼睛。”
有人路過女人身邊的時候狠狠啐了一口。
有人說著各種難聽的語言。
有人甚至指使小孩撿起路旁的碎石子砸過去。
然而女人依然沉默,臉上一直木然,兩行眼淚就這樣從她臉上滑落,跟地上灑落的雞湯混在了一起,在璀璨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凄冷。
林軒和葉聽雨兩人一轉身。
忽然便看到了身后站著一個熟悉的人,赫然就是剛才在煲湯的張大爺,此刻張大爺一手正提著一個小小的湯盒,站著原地表情無比復雜看著遠處那個蹲在地上的女子。
“張大爺,您認識那個女的?”
林軒看到張大爺這個表情,出聲問道。
張大爺搖搖頭,嘆了口氣:“認識,在我們這個群體里很出名。她女兒得了兒童白血病,俗稱血癌。她丈夫、公公、婆婆知道后全都放棄了這個女兒,丈夫更是跟她離了婚,她自己一個人拖著女兒來到了醫院治療。其實兒童白血病只要發現及時并非不可治,只是醫療費用比較高昂。她將身上所有的積蓄全都掏了出來,但依然距離治療費用還差二十多萬。她一個弱女子哪里有一邊照顧女兒一邊賺錢養家的能力?于是為了救女兒,她仗著自己有些姿色偷偷瞞著所有人去了夜店、酒吧…”
“啊?”
葉聽雨掩嘴驚呼。
林軒同樣心中一顫。
張大爺看著遠處的女人:“這事本來也只有我們這些人知道,大家也都幫她瞞著這個秘密,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女兒竟然得到了這個消息,十三四歲的年齡正是青春期,知道她媽媽在做舞女、做那方面的事,估計一下就崩潰了。唉…”
張大爺搖搖頭,一邊嘆氣一邊句僂著身體朝前走去,漸漸被黑暗吞噬。
而站在原地的林軒,在聽到舞女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大腦彷佛有雷霆炸響。
腦海中無數的思緒涌了上來,接著化成了一個個記憶的片段、畫面。
他看著遠處的女人,記憶中的畫面漸漸跟某些情節重合在了一起。
林軒就這樣愣愣站在原地。
一分鐘。
兩分鐘。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轉頭看向葉聽雨,輕聲道:“聽雨,我想拍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