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布爾,最高寺內。
加尼盤膝坐在長者往常所坐的地毯上。
頭頂上燈光撒下,四周明亮異常,絕無陰影。
城外隱隱傳來的槍聲與騷亂聲與寺內的靜謐形成了極端的對比。
寺院四周的高墻,已然將寺院內外劃分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仿佛是真主的世界,另一個則是混亂的人間界。
可是他真的能夠進入真主的世界嗎?
加尼看向放在他膝蓋上的漆黑小盒,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惶恐與孤寂。
在每一個分叉路口,人只能做一次選擇,并以自己的未來作為這次選擇的代價。
經文上說,真主應許偽信的男女和不信道者,他們將入火獄,并永居其中,火獄是足以懲治他們的。
那么他將來是進入天堂去見真主,還是進入火獄,永受懲罰?
“為何還在猶豫?”那個陰森的聲音忽然響起。
加尼沒有抬頭:“薩利赫,我們所走的是正道,還是邪道?”
“只有真主知道,我們走的是不是正道,但是不管怎么做,情形總不會比現在更差。”
加尼沉默不語。
陰森的聲音緩緩說道:“加尼,你要明白,現在做出任何選擇,都比不做選擇要好。”
“若是你的選擇是正道,將來定然能見真主,若是錯誤,那么自然是去火獄,可是你若是沒有選擇,將來又會是什么后果呢?”
沉默片刻,加尼問道:“努里斯坦城都準備好了么?”
那個陰森的聲音回道:“我們在努里斯坦城準備了那么久,薩米姆將軍早就有所察覺,至今不聞不問就是他的態度…現在,卡爾扎伊現在已經到了努里斯坦城,我們的布置已經完成。”
加尼深深地嘆息一聲:“選擇令我迷茫,我的未來一片黑暗…每一個選擇點都是真主對人的考驗,可是我這顆卑劣的心臟又怎么能保證自己一定走在正道上呢?真主,請原諒我的卑微與無知。”
他以顫抖的雙手拿起膝蓋上的圣物。
在他的身邊,一團蠕動的陰影出現。
加尼沒有再猶豫,將圣物放入了陰影之中。
圣物旋即被陰影吞沒,再不見蹤跡。
“真主已封閉他們的心和耳,他們的眼上有翳膜;他們將受重大的刑罰。”
努里斯坦城南,卡爾扎伊走在黑暗骯臟的巷道之中。
混合著糞便的污漬沾上他的衣擺與鞋底,他也絲毫沒有在意。
他的神情憐憫而虔誠,但當他從巷道上穿過之后,卻在身后留下了十多具尸體。
回頭,卡扎爾伊對著空蕩蕩的巷子說道:“有些人說:‘我們已信真主和末日了。’其實,他們絕不是信士。”
安靜的巷道中,嘎吱聲響起,一個雙眼被挖的老者摸著門框走出,低聲喃喃:“馬赫迪…”
另一扇門打開,另一個雙眼麻木的少女從門內走出:“馬赫迪…”
又一扇門被推開,一個臉上布滿傷疤的青年獨自從門內走出,雙眼閃爍著異樣的光亮:“馬赫迪!”
看著接二連三走出的男男女女,卡爾扎伊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是的,馬赫迪即將降世。”
他轉頭看向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身材高大的女人,贊許道:“古拉,你們做的不錯,真主之前必然有你們的容身之地。”
女人低頭,沒有說話。
卡爾扎伊的雙眼顯露出虔誠的期待:“既然已經布置好…那就讓馬赫迪降臨此世!”
女人手上的一個黑點迅速放大,變為一大團蠕動的陰影。
一個兩指寬大的木盒被陰影吐出,落在卡爾扎伊的手里。
“薩利赫,你的能力給了我們不少便利。”卡爾扎伊虔誠地看向手里的木盒,“這就是長者保存了那么多年的圣物?這么多年,我們都沒有拿到手,這次卻那么輕松…輕松到讓人懷疑事情真假的地步。”
陰森的聲音從蠕動的陰影中傳出:“都是真主的恩賜…一切早已注定!卡爾扎伊,小心那個東方人,別讓選好的祭品跑了。”
“選中為祭品,是他的幸運,也是真主早已注定的事情。”卡爾扎伊微笑道,“他跑不了。”
神情狂熱的人流開始在卡爾扎伊身后匯聚。
“年輕人,你考慮過一個問題嗎?假設,你手中有一個按鈕,按下之后,整個世界都將被毀滅…”
長者赤足走在泥地上。
雙腳沾滿泥土,令他更像是一個老農,卻也更具親和力,即使以呂真淡漠的心性也難以控制自己對長者心生好感。
“說整個世界太大,就說這個地球,假設按下之后,你就能控制一種滅世武器,把地球毀滅,那么你會按下這個按鈕嗎?”
說完,阿拉維慈祥的目光看向呂真。
雖然有些奇怪阿拉維為什么會問那么奇怪的問題,呂真想了想,還是搖頭回道:“不會。”
他到現在也不知道阿拉維是什么身份,但是能猜出,阿拉維絕對是這片土地上身份最高的人之一。
呂真雖然對阿維拉沒有太大的敵意,但是他還是在不斷地調整自己的狀態,以便將自己維持在最強狀態。
脫臼的左臂已經接好。
在他強大的恢復力下,五臟六腑痛感也已經消失不見。
如果不與人發生劇烈的交手,這點傷勢已經不影響他的行動。
“你不會,但是很多人會啊。”阿拉維看向不遠處的努里斯坦,“貧窮、困苦、饑餓…無數人正在遭受苦難,這個世界似乎沒有比以往變得更好,他們也沒有看到世界變得更好的傾向。”
想起自己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呂真贊同道:“如果有那么一個按鈕在他們手上,他們會按下去。”
阿拉維嘆息一聲,額間的皺紋又深了不少:“對于他們來說,世界就是苦難,出生就是罪惡,我曾無數次聽見子女對父母抱怨,為何要生出他們…倘若存在那么一個機會,無數人會按下那個按鈕。”
跟在阿拉維右手邊的薩拉說道:“我們這里是這樣,西方那些異教徒和我們這里又有什么不同?他們富有,在物質上并不貧乏。”
“但是誰又知道,在表面的歡欣下藏有多少撕裂的靈魂?如果真像您所說的那樣,存在這樣一個按鈕,那么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按下這個按鈕。”
“何須存在痛苦?即使極度的無聊之下,他們也會選擇毀滅世界。”阿拉維抬頭看向黑暗無光的天空,“我們仰望天空,認定人類的文明在天空之上,卻忽視在大地上艱難求存的人類自身。”
“數百年間,人類的武器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長矛變成了槍炮,以至以往無法想象的武器,所掌控的力量也越來越強。”
“倘若在未來,單獨的個人所掌控的力量大到足以毀滅世界的時候,那么每個人都是文明的潛在毀滅者。”
“您太過悲觀。”呂真說道。
即使阿拉維在說話時臉上還是帶著祥和,呂真依然感受到阿拉維話語中的悲觀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憊。
呂真從來只關心自身的修煉,從未考慮過人類以及文明的延續那么宏大的主題。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
假如他能在可觀的未來尋找到自身的羽化仙道,那么人類與文明又與他有什么關系?
所以他難以與阿維拉生出多少共鳴。
阿拉維低頭:“人類實在是最脆弱的生命,即使最強者也可以輕易地被永無止境的痛苦摧毀…我們可以忍受痛苦,但是一定要看得到希望。”
他看向呂真:“我們信仰真主,依賴真主,真主就是我們的希望。”
“我們相信在命定的審判日到來時,真主會根據每個人的信仰及行為作出審判,以進入天堂恩賞信仰者和行善者,以進入火獄懲罰不信仰者和犯罪者。”
“但是,在這兒,他們已經等不及了。”他指向努力斯坦,“身處痛苦中的人們,誰不渴望審判日立即到來呢?馬上就能看到真主對善惡進行審判,讓善人得福報,讓惡人得惡報,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聽了那么多話,呂真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抓住重點:“您的意思是,您信仰的審判日會立即到來?或者說,他們在想辦法讓審判日立即到來?”
“一切均由真主注定,沒有人可以影響真主的意志。”阿拉維搖了搖頭,“苦難本是真主考驗子民的手段,若是能夠經受苦難,依然保持對安拉的信仰,最終…可是,他們已經忍受了太久太久…永無止境的苦難對于他們而言,實在過于沉重。”
“在眼看親人身死或者受辱,眼看自己朝不保夕,即將餓死,又有幾人能遵循真主的正道行事?”
呂真沉默地聽著。
頓了頓,阿維拉繼續說道:“在西邊,有一少數派,相信自阿里開始傳承而下的伊瑪目。”
“從阿里開始,伊瑪目共有十二任,其中,最后一任伊瑪目,穆罕默德·馬赫迪·蒙塔扎爾,最為特殊。”
“他們相信,第十二任伊瑪目在公元九百多年前失蹤,卻沒有死去,至今依然在世,只不過隱遁不現,直到世界末日他會復臨人間,將公正帶給世界。”
“他們認為這位伊瑪目就是最終的救世主,亦即馬赫迪。”
呂真在進入努里斯坦城時就聽薩拉說過伊瑪目的說法,這時大致也能理解阿拉維的話,于是問道:“您和這里大部分人應當都不信仰伊瑪目。”
阿維拉點頭:“我們認為先知穆罕默德,以及他的四位繼承者,伯克爾、歐麥爾、奧斯曼和阿里為正統,并不承認什么伊瑪目。”
呂真皺眉:“您的意思是,這里的人盡管只有少數信仰伊瑪目,可是他們還是在期待伊瑪目再現?”
“為什么不呢?如果有辦法讓第十二任伊瑪目再現,很多人愿意去做。”阿維拉的雙足已經踏在努里斯坦城中。
城中一切安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呂真又問道:“那么,在您看來,伊瑪目再現會是什么后果?”
“背離真主的正道,或許召喚出來的不是伊瑪目,而是惡魔。”阿維拉沉重說道,“但是誰會在乎?就算是召喚出惡魔,將這里變成地獄,又會比現在糟糕多少?在這片土地上,最底層人民,實際上已經身處地獄。”
“但是如果真的使伊瑪目再現,即使這位伊瑪目不是傳言中與先知相媲美的,帶給人間正道的真主的使者,而是一個真正的古人,也將帶來極大的影響,至少可以減少不同意見的沖突。”
聽到這里,呂真直接問道:“您和我說這些,是因為事情和我有關?”
阿維拉停住腳步:“據我所知,要使伊瑪目再現,他們需要一個祭品,一個用于承載伊瑪目的強大意志的軀體。”
“不論第十二任伊瑪目是不是真主的使者,他都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需要一具非同一般的軀體去承載。”
呂真不解:“你們這邊強者也不少,為什么是我?”
阿拉維平靜說道:“因為你足夠強大,而祭品越強,成功承載十二任伊瑪目的意志的成功率就越高,在整片國土上,除了我,就只有你是最恰當的祭品。”
“而你又恰巧在這里殺過不少人,不對,不是不少,而是很多…很對強者直接或間接因你而死。”
“另外,你身為東方人,不讓你安然返回東方也是他們的愿望。”
“在他們的眼中,魯莽,又只知道殺戮的你或許是最適合的祭品。”
阿拉維所說的東方人與自身強大的緣故,呂真都能理解。
但是與殺過不少人有什么關系?呂真稍微有點疑問,不過他知道問這些已經沒有意義。
“如果我立刻退出努里斯坦城,向北而去,會發生什么事?”呂真看向自己四周。
無聲無息之間,他視線所及的一切都變得虛化下來,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仿佛籠罩在一層灰色的薄霧之中。
房子、街道、樹木、燈光…好像在逐漸失去自身的存在感,即將從世界上消失。
四周傳入的聲音逐漸減小,最終消失不見,努里斯坦城陷入了詭異的死寂。
“不能。”阿拉維對四周的變化視若無睹,“即使你跑得再遠也會被強制拉回這里…一旦牽涉其中,你就無法逃避,只有進入努里斯坦城,直面你所牽涉的事,才是解決的辦法。”
呂真認真問道:“對這件事,您是什么態度?”
阿拉維嘆息一聲:“我不想看見更多的傷亡。”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呂真也感受到了阿拉維語氣中的悲憫與真城。
呂真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冷漠下來:“這里所發生的一切我表示同情,但是…”
沒有一點轉換的時間,呂真眼前的景象驟然變化。
眼前一花,阿拉維與薩拉已經消失不見,他已經身處一個巨大的密閉空間中。
眼前是一個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神態在虔誠中透出幾分瘋狂的男人。
男人身旁是一個佩戴黑色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女人,身高與男人相差無幾。
“您好,東方人…”男人的笑容逐漸擴大,“恭喜您獲得無上榮光——成為我們的祭品。”
在男人身后,不知道多少雙狂熱的眼睛,注視到了呂真的身上。
呂真消失的剎那,阿維拉閉上雙眼,再睜開時,四周的一切已經變得朦朧一片。
他沒有向前,反而向后退去。
沉默許久的薩拉走到阿拉維身前:“長者,您應該就此止步。”
阿拉維不知道第幾次嘆息:“薩拉,你也認為他們做得對嗎?”
薩拉輕聲說道:“正如您所說,已經不可能變得更壞,最終也不過一起奔向地獄之火。”
“經文說,信道者,為主道而戰;不信道者,為魔道而戰。”阿維拉繼續前行,“薩拉,你如今在為誰而戰呢?倘若你背棄正道,轉向邪道,在真主面前,你又如何為自己辯解呢?”
薩拉所附身的中年女人向后倒下,成為一具冰冷的尸體。
“長者,她不是我所殺,我附身的時候就是一具尸體。”
朦朧的空間中又走出一個薩拉,是一個少女薩拉。
少女灼灼的雙眼看向了阿拉維:“但是,如果您再前進一步,那么你看到的這個我,將立即死去,這座城市將多上一具尸體。”
阿拉維的腳步停下:“這就是你們用來阻止我的方法?”
薩拉說道:“長者,連馬梅爾那個被真主背棄的惡棍在最后時刻也回歸到了真主的懷抱,愿意以最后的生命配合我們的行動,您為什么還要阻止我們?”
阿拉維搖頭:“因為你們走的不是正道。”
“薩拉,你應該明白,最后的審判之日只有真主能決定什么時候到來,在此期間,我們只有忍耐,并遵循真主的正道行事。”
“你們妄圖替真主決定審判日的時間,是何等的傲慢?真主必定不會讓你們成功。”
“我們已經忍耐到了極限…”薩拉沒有退讓,“而且,長者,您又怎么知道這一切不是真主早已決定好的事情?”
“我們的選擇只能有一次,背棄真主,或者在苦難中,仍然遵循真主的正道行事。”阿拉維緩緩走到薩拉身前,以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薩拉的腦袋,雙目中已經蓄滿淚水:“我不愿意看著你們背棄真主,可是我感受到了你的痛苦…薩拉,我要做些什么,才能幫助到你們呢?”
薩拉伸手抓住長者的手掌,將其放到了自己的臉頰上,目光溫和:“您只要什么都別做,就是對薩拉最大的幫助,既然薩拉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么未來無論需要面對什么,都是薩拉自己需要付出的代價。”
“長者,您要知道,薩拉已經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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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得好慢,一個下午到現在就一章。
今天就一章,不知道欠幾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