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還是找來了。”
少女緩緩轉身,露出一張令呂真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孔,一張與照片上別無二致的臉孔。
在照片上見到這張臉時,呂真的心中并沒有多少波瀾,他本以為就算親眼見到這張臉時,他也能平靜以對。
可是…
這張臉上的每一個細節,似乎都是歲月在他心中那張幼稚的面容上進行精心描繪的成果。
呂真心中猶然產生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眼前之人可能就是呂歡!
“呂歡…”
那些被收藏在角落里的記憶又開始在他的腦海里瘋狂的閃爍。
意識之中,平穩的黑、黃二炁再次泛起波瀾,如海潮一般,混亂地沖擊著他清明的意識。
思慮、驚懼、憂慮…
如烈火一樣的情緒讓他的肉體也產生了被火焰炙烤的灼燒感,但他的臉上卻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呂歡”。
“你們要找的是我,和小安沒有關系。”少女看向被王也抓住,不斷掙扎的黃安,神情擔憂。
與呂真記憶中的自信、天真的呂歡不同,這個呂歡的眼神過多的瑟縮與畏懼,沒有一點光彩。
臉上的皮膚也更加的粗糙暗淡,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朵還未綻放便已經將要凋零的花朵。
不知道怎么樣的經歷讓年紀輕輕的她變得如此的滄桑。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王也看了眼沉默的呂真,松開了懷里的黃安,“但是,你好像誤會了什么。”
“姐!”黃安迫不及待的跑到呂歡身前,驚喜地抓住呂歡的手臂,雙眼已經流出淚水,“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我…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別哭,那么大的人了。”呂歡勉強笑道,“我沒有走,就是在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而已。”
黃安不好意思地擦掉淚水,連忙說道:“姐姐,你不是說你出自一個姓呂的家族嗎?你看,那…說是你的家人,專程是來找你的!”
他越說越高興:“姐姐,你終于找到自己的家人了!”
“哦?是嗎?”呂歡又看了王也與呂真一眼,然后摸了摸黃安的頭,“你先出去,姐姐自己和他們談談。”
黃安納悶道:有什么我不能聽的嗎?”
“乖。”呂歡向外推了一把黃安。
“哦…那姐姐你說快點,我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黃安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屋子。
“事情和小安沒有關系,你們要找的人是我,不要傷害無辜。”呂歡垂下目光,臉色發白,“我…我早就知道會有那么一天。”
“你是呂歡?”呂真的聲音低沉,還略帶沙啞,“你出自呂家?”
呂歡抬頭,面色有點詫異,似乎是因為發生的一切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樣。
呂真的臉上出現了幾分笑意:“我是呂真…如果你是真的是呂歡,那么我們應該是一家人。”
“呂…呂真…”呂歡一怔,雙眼變得有些茫然,“我…記得有那么一個人,你…你的臉…”
她下意識地上前兩步,仔細地端詳著呂真的臉龐,喃喃道:“和我有點像,我好像…好像記得你…呂真…呂家…呂良…”
藍色之炁如火焰一般出現在她的瞳孔之中,將他的雙眼都染成了淡藍色。
“明魂術…”
呂真瞳孔劇烈一縮,這種感覺,絕對不會有錯,就是呂家明魂術!
聽著店外傳來的動靜,王也提醒道:“既然已經找到了人,有什么我們回去再說,以免多生枝節。”
聽見這話,呂歡如受驚的野鳥一樣,忽然向后退去,煞白的臉上已經不見一點血色。
“不…我不能出去!他們…他們一直在監視我,我一出去…會連累小安,只有這里…只有這里最安全!”
呂真低沉道:“你說有人在監視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一直…一直都在監視我,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呂歡神情恐懼,“他們就要動手了,只有這里最安全!這里是吸古閣…他們不敢亂來…”
“誰在監視你?”呂真又問道。
“我不知道…”呂歡抱住腦袋,神情痛苦,“我的思維好亂…我不知道…不知道…”
“你知道異人么?”呂真走近呂歡。
“不知道…”呂真驚恐后退,一直縮到墻角。
“那么,是誰告訴你,吸古閣最安全?”
呂歡使勁搖頭,似乎越想問題就越是痛苦。
“不要怕,我會保護你…”呂真嘆息一聲,輕輕地拍了拍呂歡的肩膀,就和小時候一樣。
“不行…危險…外面危險…”呂歡還是搖頭。
正要說話的呂真轉頭看向前門。
王也同時轉頭。
“客人來了,怎么能不和我這個主人打個招呼?”
門簾被掀開,一個穿著開襟褐色大褂,身材不高,體型偏瘦的八字眉光頭叼著雪茄走進屋子。
身后跟著的兩個壯漢與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一起擠進屋子。
“呂真?我認識你。”
光頭嘴巴裂開,八字眉下斜,帶著眼角同時下斜,整張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大大的囧字,卻又沒有可笑感,反而帶著一份此人獨有的囂張味道。
王也警惕地退到呂真身旁,在呂真耳邊低聲道:“…吸古閣的那如豹。”
“老板…”呂歡的聲音從兩人身后傳出。
慈眉善目的老頭笑著點頭:“呂歡啊,你到這里,我對你不差吧?伙食和工資都和老員工一個待遇,怎么沒干幾天就想離開了?”
“那如豹?”呂真打量了幾眼王也所說的那如豹,“我要帶人走,你要阻擋我?”
“不,異人界大名鼎鼎的呂真,我這點本事,憑什么能攔住你?”那如豹取下雪茄,詭異一笑,“不過你帶不走她,因為…她就要死了。”
呂真驟然轉身。
縮在角落里的呂歡忽然全身痙攣,額頭、頸部,與雙臂之上條條青筋如蚯蚓一般拱起,蒼白如紙的臉上涌上一陣潮紅,嘴角已經流出血絲。
她張大嘴,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只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嗬嗬”聲,一雙眼睛瞪大到極限,鼓起的眼珠好像下一刻就要從眼眶中掉落。
丹田之炁瞬間而出,呂真一掌按在呂歡的腦袋之上,卻沒有給呂歡帶來任何的緩解。
“沒用的。”那如豹丟下雪茄,笑道,“她中的是兩種毒,一種與異能相關,一種卻是純粹的化學毒藥,不管你做什么,都救不了她。”
涌出的炁消散,呂真扶著墻緩緩起身,黑、黃二炁自他的上丹田不斷散溢而出。
“姐姐!”
嘶喊著沖進來的黃安一把推開王也,趴在了呂歡身上。
“姐姐!你怎么了?!”
呂歡向黃安布滿淚水的臉上艱難地伸出手,但是剛抬起便無力地垂落,僵硬的身體也隨之軟了下來,只有一雙眼睛依然是睜著的。
“姐姐…你不要嚇我!“黃安小心翼翼地晃了晃懷里的呂歡,“我…”
七竅出血的呂歡噴出一大口血霧,灑了黃安一臉。
聲音戛然而止,黃安怔怔地看著濺射在墻壁上的滴滴血液。
兩具尸體重疊…
時光回溯,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親眼看見那具小小的面目全非的尸體躺在冰冷的涼席上的時候。
呂真恍惚地擦了擦臉上溫熱的血液。
我會保護你…
當年做不到,現在也做不到…
明魂術消散,意識之中最后的防線瞬間垮塌,情緒之弦已經到奔斷邊緣。
“曲彤!!!”
比碧游村還要狂暴的黑、黃二炁狂暴地涌出,如果風暴一般,蘊含著驚人的威壓,向四周橫掃而去。
古董掉落,木架被摧殘得四散而飛,整間房子像一個被吹起的氣球,四面墻壁同時向外凸起。
“你冷靜一點!”
護住身后黃安的王也抓住呂真的肩膀,勉力控制住心中狂躁的負面情緒,大喊道:“不要沖動!”
在碧游村之時,王也只是遠遠感受過呂真身上不自覺的散發出的黑、黃二炁,那時雖然覺得這炁能夠勾起內心的負面情緒,既詭異又厲害。
直到這時近距離地接觸這炁,他才知道當時的那個曲彤面臨的是怎樣的對手。
“我要殺人。”呂真抬頭,一黃一黑兩只眼睛看向王也,“你要阻攔我嗎?”
黑、黃二炁似乎找到了目標,逐漸向王也匯聚。
即使以王也能夠不受風后奇門反噬的心境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種沉淪之感,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被逼出門外的那如豹雙眼之中閃爍著妖異的藍茫,“是人就會有弱點!天師會有,而你呂真也不會例外!”
“砰”的一聲,墻體炸開,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經站在庭院之中,單手刺穿了還沒來得及反應的一個中年男人的胸口。
不斷旋轉的黑、黃二炁鋪天蓋地地從呂真身上涌出。
那如豹身后跟著的眾人紛紛爆發出自身的炁,然后便被黑、黃二炁籠罩。
種種焦灼情緒涌出,經脈之間的炁瞬間散亂,所有人同時七情上臉,已經處于沉淪邊緣。
呂真的手已經抓在了臉色不斷變幻的那如豹的脖子上。
“好…不愧…不愧是呂真…”那如豹艱難喘息,“可是,你救不了她…救不了她…哈哈…嘎…”
門口探出兩個腦袋,向里面窺伺。
呂真沒有看向那個方向,只是單腳向下一跺,門外立即傳來幾聲慘叫。
“你…會死得很難看。”詭異的雙眼看向那如豹,呂真的手緩緩收緊。
數道如意勁沿著手臂打入了那如豹的身體之中,卻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只是在那如豹的下丹田與多處要穴中發出細微的爆裂聲。
“好強的…控制力…”那如豹的嘴角流出鮮血,醬紫的臉上卻還是在笑,“廢了我…就是死得…死得難看…”
“亂金柝!鎮!”
仿佛時間靜止,呂真的動作靜止了片刻,又恢復了原狀。
王也的手掌已經拍在了呂真的肩膀上。
“不可放縱自己的情緒爆發,否則你將萬劫不復!”
呂真看向王也:“你想救他?”
“不,我想救你!”王也焦急道,“不管他是什么情況,我和他又不熟,我管他作什么?!”
呂真沒有說話。
王也咬牙道:“別忘了,你剛才答應過我什么?”
“嗨喲喂,有殺氣!真的有殺氣!”關石花豪邁笑道,“說你虎,還真是虎啊!呂慈你這殺氣連我都害怕,他是真的想動手!王藹你這邊就差了點,裝都裝得不像,那么心虛能嚇住誰?”
王藹臉皮抽搐。
“誒姑奶奶!我的親姑奶奶,您就別拱火了!”陳金魁苦笑道,“有事兒好好商量,沒必要鬧到這種地步是不是?”
“說句實話怎么就算拱火了?”關石花冷哼道,“你這禿驢真會扣帽子!咱一個小小的馬仙,每次入關都小心翼翼,這地位果然是大不如前了。”
“唉,還是乘早回去的好,免得給人添堵。”
“您這話說的…”那如虎笑道,“誰敢對您不敬?您呀,還是別總想著看笑話了,解決才是正是。”
他看向呂慈和王藹:“您兩位,還是坐下慢慢談吧,這事兒打一架也解決不了問題。”
趙方旭也笑著勸道:“不錯,有問題就一點點地談,最后大家都退兩步,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您兩位打一架能解決什么問題?打來打去最后什么都解決不了嘛。”
呂慈冷笑一聲,向后坐下。
王藹也跟著坐下。
“對于曜星社的事,大家都沒有什么爭論,而關于呂家…在我個人立場上,我相信呂家與曜星社,與曲彤沒有什么關系。”趙方旭說道,“畢竟曲彤是死在呂真的手里,如果呂家真與曲彤有關系,我想不出呂真為什么要那么做。”
王藹似乎還要說話,趙方旭看見了卻沒有停下:“大家如果對這件事有不同的意見,可以放在稍后再討論,現在最急迫的一件事情是,怎么消除曲彤事件所造成的影響?尤其是明魂術…”
說到這里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其余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陸瑾嚴肅說道:“就算有人被曲彤以明魂術影響,甚至是控制了意識,只要他隱藏下去,不暴露出來,我們也很難發現這人。”
陳金魁思索道:“可以尋找相關的異能,比如說可以測謊的異能去試著解決這問題。”
“解決不了問題。”牧由搖了搖頭,“更難的是就算我們發現有人的性格發生了變化,那么又怎么判斷這人是被明魂術影響之后,而導致的變化,還是這人本來的性格就是這樣,只是自身隱藏了起來?又或者只是因為突發事件導致這人性情大變?”
“也許有些人自己意識被扭曲,自己卻不知道,暫時也沒做過什么錯事,這樣根本判斷不出這人是否被明魂術影響過,所以測謊沒用,這事只有呂家能夠處理。”
王藹意味深長道:“我可不放心呂家…既然能出一個曲彤,為什么不能出現第二個,第三個曲彤?這些年呂家自己關在村子里搗鼓些什么,誰又知道呢?”
呂慈完好的左眼看向王藹。
王藹卻沒有看向呂慈,而是呵呵笑道:“這明魂術怎么來的,大家可以裝作不知道…”
氣勢驟然爆發,帶起的勁風,吹得呂慈身前的資料不斷翻頁。
“人家不愿意聽,那我也就裝作不知道吧。”王藹把雙手拄在拐杖上,“不過說一句,明魂術是取亂之道,大家都不會反對吧?”
“所以,我認為,最好的做法是想辦法徹底禁絕明魂術的傳承,各位怎么看?”
“夠毒。”關石花豎起大拇指,“直接把呂家的跟挖掉一半,呂慈,你怎么看?”
“笑話,當個屁放了就得了。”呂慈冷淡道。
“這么做確實不現實。”趙方旭看向王藹。
與趙方旭對視一眼,王藹話音一轉:“確實不現實,我們還是要考慮呂家的為難之處…”
關石花“咦”了一聲:“你這彎轉的,差點扭著老娘這老腰。”
“呵呵,身為四大家,設身處地一想,那么極端當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王藹反而笑了起來,好像已經忘記了剛才的對峙,“我認為溫和一點的辦法更容易為大家所接受,才是真正的解決問題的做法。”
“那您說說。”陳金魁說道。
其余人也都看向王藹。
“那我就簡單說幾點。”王藹緩緩說道,“首先,呂家村之后必須向公司,向各大勢力開放,讓我們知道他們究竟在做些什么,這是讓我們放心的前提保障。”
“其次,呂家以后覺醒明魂術者必須要向公司報備,修煉到什么層次也要向公司說明,否則就是非法覺醒者,見者可殺。”
“最后一點,我們可以接受呂家人對各家的檢查,但是必須要對呂家人采取一些限制措施,比如共同的誓言,以使我們安心。”
“如果這些呂家都做不到,那么我認為純粹就是因為呂家沒有任何誠意。”
那如虎、風正豪看了眼趙方旭,一臉的若有所思。
其余幾位也沒有說話,似乎正在思考這些建議的可行性。
所有人都知道王藹的話只說了三條,當中隱含的最陰狠的地方卻沒有明說——
如果呂家某人的明魂術覺醒到了曲彤的層次,足以威脅到異人界的安穩,那么這時候,公司,或者其余人只要找些借口,是否就可以處置此人?
呂家只要退后一步,實際就給了公司與各大勢力插手呂家事務的時機。
要是將呂家的一切都放在明處,又可名正言順的插手,逐步壓縮呂家的潛力,那么呂家又有什么可怕的?
現在把條件定得含糊一點,既解決了當務之急,沒造成太大的沖突,還留下了插手呂家事務的機會,讓明魂術這種隱秘的可怕秘術徹底暴露在異人界的視野中,確實是現在的最佳的選擇。
一切都在按照設想發展…趙方旭一一掃過眾人的表情,無論是單獨談過的,還是沒有談過的十佬,然后停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呂慈身上片刻,他的心里松了口氣。
大勢所趨之下,呂家無力反抗,但還是要防止這條瘋狗發瘋…
趙方旭轉頭看向屏幕中一直不言不語的老天師:“天師您老人家怎么看?”
“我?”老天師微微睜開眼,笑呵呵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只是聽聽大家意見,至于我自己…沒看法。”
趙方旭忽然說道:“呂真的功法…”
手機震動的聲音忽然傳出。
所有人一起看向不好意思的那如虎。
“這緊要關頭,真是不好意思…不過這手機,我做了設置,只有非常重要…”
那如虎一邊解釋,一邊拿出手機。
只看了一眼,他臉上的笑意便完全消失,然后站起,一言不發地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