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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決戰(下)

  曾經把行軍和戰斗看作圍獵,在馬背上快活高唱的蒙古人們,如今已經被連綿不斷的戰爭塑造成了森冷的鋼鐵。此時全軍急行,除了馬蹄踏地的聲響和偶爾戰馬嘶鳴以外,竟無一點雜聲。

  于是成吉思汗的笑聲便格外突兀,在谷地傳出甚遠。左右的蒙古貴族面面相覷,不知他在樂些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見成吉思汗笑得前仰后合,幾乎要咳嗽,先前發問的怯薛湊近些,為他捶背。

  “大汗?”

  成吉思汗呼呼地喘著氣,伸手取了水囊飲用。水囊被怯薛放在馬鞍下面,貼著馬背保溫,所以水是熱的。但水囊用繩子扎緊的地方露在外頭,被寒風吹著,結了大塊的冰碴子。

  成吉思汗大口喝水,毫不介意地把冰碴子咀嚼得咔咔作響。過了會兒才感慨地道:“竟是郭寧!郭寧率部趕到了前頭…好個郭寧!”

  這幾年里,所有人都知道郭寧是也克蒙古兀魯思的大敵,但這個名字其實很少被蒙古貴族們提起。這會兒成吉思汗忽然說出了郭寧的名字,帶著難以置信,又帶著贊嘆。

  其中的贊嘆之意,環繞在成吉思汗身邊的蒙古將領、貴族和拔都兒們一時沒能體會,只覺得這個消息未免過于驚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了過來。

  博爾術倒抽一口冷氣:“怎么可能?容我再仔細查問!”

  “先前木華黎遣人來報,說已經把郭寧和周軍主力吸引到野狐嶺了!怎么可能這里又有一個郭寧?莫非是個假的?”

  另一人說到這里,想起己方的四王子拖雷在中原大打出手,正是為了吸引周軍急速回援,于是又道:“就算他收兵回來,也該從河北南下,經大名府、滑州,在李固渡過河增援開封,怎么會轉而向西,來到這里?”

  此人顯然是當年隨同蒙古軍橫掃大金的宿將,哪怕時隔多年,也將中原漢地的地名記得甚牢。他所說的周軍南下路線,也正是蒙古將領們確認過無數次的,能在最短時間內救援中原的唯一可行路線。奈何郭寧的行動路線和節奏,與蒙古人想象的完全不同。

  博爾術一口氣派出十余隊怯薛,讓他們再作察探,自家又兜轉回來。馬匹來回百余步的時間里,接連又有好幾撥偵騎急報。

  偵騎有術赤的人,也有察合臺的人;有人捧著回回文字書寫的軍報,也有人按照蒙古人的舊俗,用歌唱的方式描述自己所見所聞。

  幾批人的稟報匯總一處,前方敵人身份的真假,也就不必再懷疑了。

  博爾術見同伴們神色各異,咳了幾下道:“真是郭寧到了這里…也沒什么不好的。他這一程長途奔襲,來回都是上千里,必定疲憊至極。那些漢兒軍隊離不開的玩意兒,無論是鐵火砲還是鐵車、重甲,他也不可能帶著。這,和咱們先前的計劃有什么不同?”

  “嘶…有道理!”

  “那也未必。”一名蒙古千戶臉色陰沉:“如果那郭寧根本沒去野狐嶺呢?如果木華黎被騙了,與他戰斗的并不是周軍主力呢!”

  那樣的話,不就是當年河北敗績的重演?己方以為抓住了敵人的破綻,來了個長途奔襲。結果郭寧反而以逸待勞,領著中軍精銳當頭痛擊!

  不能想了,不敢想了。那一場失敗以后,蒙古軍不得不發起西征,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才得以重新統合人心,恢復征服者的威勢?隨后又做了多少準備,才下定決心回返,要打掉這個令人深深忌憚的強敵?

  若這么多的辛苦只換來上一場戰爭的同樣局面,那我們究竟在忙什么?我們在漢人眼里又成了什么?笑話嗎?

  周圍一片靜默。

  過了會兒,成吉思汗慢慢地道:“不必擔心,在北疆和木華黎作戰的,必定是郭寧本人。他和他的部下們發現中原出了亂子,趕了兩千里的路出現在這里,也不知用了十五天,還是二十天…我保證,他們全都已經累得不行。”

  “大汗,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吉思汗嘿然不語。

  有時候他會覺得,恐怕他和郭寧兩個,會能彼此理解處境。都在一團糟爛的局面里崛起,都靠武強悍的戰績壓服千千萬萬的反對之人,都利用武力,又必須滿足那些提供武力的人。

  為什么郭寧本人一定領兵去過北疆,這問題很好回答。

  一個強有力的統治者絕不能表現虛弱,絕不能躲避與強敵的戰爭。長生天視線所及,夠資格成為郭寧強敵的,只有成吉思汗。正如成吉思汗橫掃西域數十國,真正忌憚的只有東面這個漢人皇帝。

  當木華黎在北疆造成巨大聲勢,擺出蒙古軍本部即將洶涌殺到的駕駛,郭寧除了親自帶領大軍抵御,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

  郭寧根本不可能把這份責任交給別人。就像成吉思汗現在有點后悔,不該把很多率領大軍作戰的權柄交托給兒子那樣…這種話,倒沒必要說給別人聽。而權柄的事,成吉思汗后悔也沒用,他畢竟已經開始衰老了。

  兩年前攻打撒馬爾罕的時候,他還可以和蒙古大軍一起爬冰臥雪,每日強行軍數百里,只吃半熟的馬肉,喝新鮮的馬血。之后不久,他就因為氣喘和骨骼疼痛臥床,足足在床上躺了二十幾天。后來發現薩滿們的治療無效,還專門從俘虜里選出花剌子模的醫生出面診治。

  他病愈以后,也一直沒有恢復到原來的模樣。有一陣甚至連上馬都費勁,不得不讓親近的怯薛歹悄悄幫忙。前幾日在夏國,他竭力撐起威猛的雄風,隨后就一直腰疼,連帶著小腿也時不時抽痛。

  很多蒙古人都是如此,三四十歲的時候還強壯如猛獸,忽然就被抽走精氣神,變成了將死之人。成吉思汗為此很是焦慮。

  越焦慮,成吉思汗越容易想起郭寧。

  他覺得,郭寧就像是年輕時的自己,兇猛,強悍,精力無窮無盡。他時常想,自己死了以后,兒子們會不會是郭寧的對手?已經漸漸顯露出沉溺享樂跡象的蒙古人,還愿不愿意繼續征服的腳步?

  每一次胡思亂想,都沒有好結果。有一次成吉思汗甚至想到,蒙古人如果滿足于眼前的掠奪所獲,終有一日會成為不敢廝殺的廢物,以后只能在中原的統治者面前展現能歌善舞的本領。

  這絕對不行。

  所以成吉思汗才一定要擊敗郭寧、鏟除郭寧的大周政權。為此他不惜任何代價。

  現在看來,拖雷制定的計策非常成功。郭寧和他的本部精銳先從中都北上,再從北疆折返。博爾術說,來回千里,其實不準確。成吉思汗拿到過好幾種版本的情報,仔細推算過,郭寧來回奔波的距離怎么也得有兩千五百多里。

  蒙古軍第一次攻入金國腹地的時候,成吉思汗帶領的本部一邊戰斗一邊行軍,用了一個半月走過了差不多的路程。到入冬的時候,將士們無不疲憊。

  這樣的長途奔襲,是騰格里賜給蒙古人的本事。除了蒙古軍,還有什么軍隊能夠支持兩千里的行軍而不崩潰?還有什么人能夠在如此長途以后鼓起勇氣和力氣作戰?

  就算漢兒和蒙古人一樣吃苦耐勞,擁有和蒙古人一樣堅定的戰斗意志,他們的體力和精力也有極限。成吉思汗絕對確信,郭寧本人,乃至隨同郭寧來到這里的人,全都疲憊不堪。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他們提前控制住了黃河渡口,又如何?

  郭寧之所以這么著急的趕到,或許以為只要大周皇帝趕到這里,就能緊急調動的京兆府的駐軍,盡快彌補黃河東西兩岸的防線漏洞,扳回大周面臨的狼狽局面。

  又或許他以為,只要堵住蒙古軍主力前進的方向,就能給部下們爭取時間,先消滅拖雷所部,然后再折返回來決戰。

  可成吉思汗根本不在乎大周。草原以南的政權叫大金也好,叫大周也好,便是換一百個王朝的名字,他也不在乎。他很早就知道了,無論這個政權看起來多么龐大,多么可怕,一旦失去了強悍的首領,那就只是等待蒙古人宰割的黃羊。

  成吉思汗也不在乎拖雷的生死。在蒙古人崛起的道路上,成吉思汗死過父親,死過叔叔,死過弟弟…還是他親手殺死的。那么,死個兒子又如何?

  成吉思汗在乎的,只是郭寧本人而已。

  就算郭寧異常警惕,就算他看透了蒙古人說動的內應,都沒有關系。最終結果就是現在這樣,這一場戰爭最重要的目標,主動來到了蒙古軍的面前,還省了蒙古軍穿越河東各軍州,某求主力決戰的機會。

  這可太好了!

  郭寧就像年輕時的成吉思汗一樣,不僅勇猛,而且精力旺盛,仿佛總是沖在最前的猛犬…可惜這頭猛犬過于自信了。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想到這里,成吉思汗忍不住對強敵的欣賞,再次贊嘆道:“好一個郭寧!”

  中都大興府內。

  呂函看了看在演武場上玩砂子的郭靖,回頭道:“陛下不會在河北等著蒙古人來。無論完顏從坦有沒有二心,陛下一定會急速越過河東,在秦隴堵住蒙古軍主力。”

  頓了頓,她又道:“我很了解六郎,中原百姓已經流了很多血,他不會允許蒙古人再次沖進我們的腹地…而且,就算輕騎前出到秦隴,他也能贏!”

  耶律楚材微微欠身:“既如此,后繼軍需發送就設定以秦隴為終點。陛下戰勝以后,定然還會長驅追擊,需額外增加的人力物力,最晚今天也會備齊,定不耽誤。”

  南京開封府外。

  楊妙真不耐煩地把梨花槍高高舉起,劃了幾個圈,隨即策馬:“兵貴神速!將士們上馬!出發!”

  她颯爽的姿態引起了許多將士大聲喝彩。有些出身紅襖軍的老卒情緒激動,喊著喊著,不禁哽咽,儼然想起了當年山東豪杰縱橫天下的盛況。

  劉然隔著老遠看著,忍不住低聲問道:“這合適么?”

  “咳咳…”郭仲元咳了幾嗓子,正色道:“大敵當前,別管這些閑事了。你且去問一問那些宋人罷,去或不去,都盡快定下。”

  郭仲元既不在意,劉然自然便不計較。楊妙真的騎兵在前幾日的戰斗中發揮了巨大作用,劉然心里有幾分欽佩,也有幾分感謝。只不過想到這一支兵長期駐在宋國境內,身份古怪,所以習慣性地多問一句罷了。

  他大步走到自己坐騎之前,一躍而上。背后的傷處新敷了藥,反而疼了起來,不似原來麻木。疼痛使他哼了一聲,拉緊了轡頭。

  牽馬的士卒松開了韁繩,他揮鞭打馬,繞開了附近亂糟糟的軍人隊列。

  新入伍的士卒太多了,隊列和號令都有些亂。十余日的大亂里,中原各地軍州死去了許多軍民百姓。很多人就死在劉然眼前。指揮他們赴死的劉然記不得他們所有人的名字了。但他一定會牢牢記住,這些卑微如螞蟻的普通人為了保衛自己的生活,迸發出了多么巨大的力量。當他們的憤怒被激起,足以碾碎一切敵人。

  劉然策馬奔馳的方向,是一處新設的兵營。

  兵營里,年輕的孟珙死死瞪著身前兩排宋軍士卒。

  這些士卒都是歸正人出身,膽大且剽悍。先前中原大亂的時候,他們不顧趙方的命令偷偷離營,參與到了和蒙古人的戰斗中。現在戰斗告一段落了,趙方派了孟珙前來,打算將這些人里未曾戰死的一批收攏起來,帶回宋國。這些士卒卻不樂意。

  “巡檢,大周的皇帝要和蒙古人決戰!你不想去見識見識?”有人問道。

  孟珙只覺得心里猶如百十只螞蟻爬著,他板著臉,卻快要控制不住表情了。

  宋國,臨安行在。

  李云把雙手負在背后,微微調整表情。他的姿態很嚴肅,很莊重,但眉毛上挑,嘴角帶著一縷冷笑,又透出幾分蔑視。

  維持姿態一會兒,他貼近些銅鏡,藉著陽光反射,把表情又調整為帶一點矜持。

  他有些遺憾地確認,自己畢竟讀書少了,氣度上頭,總是不如南朝宋人拿捏得妥當。于是他再度刷新表情,讓自己顯得穩重些,穩重里,又透出一股威嚴。

  下屬入來稟報:“李郎中,人都已經安置好了。宮里來的,在四景堂;沂王府來人,在賞幽臺;慶元府那邊,是浙東提舉章大人親自來了,現在重波軒。至于相府那邊,宣繒老爺來過,按照您的意思,嘿嘿,請他吃了閉門羹。”

  李云微微頷首:“讓那幾位都等著…咱們待價而沽,著急的是他們。”

  同州北部。

  天空中飄揚的雪點忽然變得密集,轉眼成了鵝毛大雪自北向南橫掃而來,天地間仿佛都充斥著灰白色的大雪和砂塵。但軍隊的前進速度并沒有受到影響,許多將士本來騎在馬上打晃,被大雪一激,反而激發出了精神。

  慢慢地,大雪飛舞的沙沙聲里,又多了一種轟鳴。那是上萬匹駿馬在原野高速奔馳的響動。隨著轟鳴越來越響,一群一群的黑影開始出現在視線盡頭起伏的坡崗上。

  “黑韃子來了!”

  將士們紛紛抓緊時間,整備武裝。

  身在中軍的郭寧提起了鐵骨朵。

  這幾年郭寧雖然勤于鍛煉和保養,但少年時奔馳戰場的舊傷患漸漸給身體造成了影響。比如舉起鐵骨朵的某個瞬間,肩膀肌肉在某個特定角度竟有點發不出力。

  好在他不是一個人廝殺。在他身側,身后的李霆、倪一、蕭摩勒、高歆等將校,也都握緊了自己的武器。更遠處,無數身經百戰的將士歡呼著策馬。他們斗志之高亢,超過任何人的想象。

  郭寧沒有做任何戰前動員。大周的每個軍人都知道,皇帝素來視蒙古為生死大敵,眼下要做的唯有戰斗而已。只不過,以前戰斗是為了掙扎活命。現在,則是為了用文明擊敗野蠻。

  郭寧覺得,眼下他所營建起的王朝,充其量只是對華夏文明的微調。許多年后史冊上蓋棺定論,這微調究竟算不算得文明的進步,他并沒有把握。或許新朝建立之初就摻雜了太多貪婪,少了點理想主義,本身便不是那么純粹。

  但他確定,新的大周王朝已經給漢人裝上了尖牙利爪,重新激發了他們的兇惡勁頭。兇惡的文明也是文明,而且正適合用來對抗野蠻。

  郭寧將會證明這一點。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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