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國的嘉定十年秋。
泉州以東的大洋深處,流求島附近。
一艘五百料的大福船下了半帆,順著水勢風向,在海面上緩緩打著圈。
從船只所在的位置到陸地,距離大概兩百步。往遠處看,山巒郁郁蔥蔥,饒是秋天,樹木依然十分旺盛茂密,想是和地氣和暖有關。
山林下方緊貼海灣的地方,有座破舊不堪的棚屋。棚屋后面的圍欄處處倒伏,仿佛有人影在圍欄后晃動,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人,卻有輕微而尖銳的「嗖嗖」聲,壓過海浪起伏的聲音。
船上引頸眺望的水手們聽到這聲音,都面露憂色。
有人顫聲道:「這趟如果折了船頭的性命,那可太虧了。」
旁邊一人語帶焦躁:「多虧他警醒,否則船只泊入港里,大家伙兒逃都沒處逃!」
又有人安慰同伴:「陳郎中就在小船上,他是能救命的人!王船頭死不了!」
此時有一艘小舟正在波濤間起伏前行,緩緩離開港口。正逢漲潮,岸邊又多礁石,海浪拍打礁石,發出轟鳴。嗖嗖的尖利聲被濤聲壓倒,聽不見了,眾人只看著船尾兩人舉著藤牌,像是在抵擋什么,而船身兩側,各有兩人在拼命劃船。
過了好一會兒,小舟靠近海船的船舷,兩廂撞得砰砰大響。
海船上的水手們早就放了繩梯下去,還有數人等不及,干脆攀著掛在船舷上的漁網,直接下到海面,探出粗壯的手臂幫忙控制小船。
水手嚷道:「怎么樣?咱們船頭沒事吧?」
船上無人應答,就連負責劃船的四人也只顧壓住槳,轉頭注目小船里面。
小船的船底躺著一人,蹲著一人。
躺著的人是船上眾水手很關心的船頭王二百。此時他面色灰白,牙關緊咬,大腿上扎了一支短矛。這短矛扎得不深,但卻帶毒,以至于傷口淌出的鮮血隱約發黑。
蹲著的人顯然便是陳郎中了。他全神貫注地持一小刀,在傷口邊緣剜開皮肉。雖說小船在海浪中顛簸異常,他的雙手卻穩如磐石。
「藥膏備好了么?」陳郎中問道。
一名助手模樣的年輕人叫道:「好了!」
陳郎中收起小刀,左手抓住短矛往外猛地一拔。
王二百悶哼一聲,短矛已經連帶著新鮮切除的腿肉一起離體,傷口處鮮血咕嘟嘟冒了兩下,又被一塊帶著強烈蜂蜜香氣的藥膏封住。再下個瞬間,陳郎中取出白布,把整條大腿牢牢裹緊。
「好了!」他起身叫道:「我們上船去!」
正說話間,一個大浪打來,他腳步踉蹌,差點落水,滿頭滿臉都被海水澆過了。好在幾名攀著漁網的水手反應很快,撲過來抓住了他,將他帶到繩梯旁。
陳郎中一邊扶著繩梯往上爬,一邊叫道:「艾葉水煎好了沒有?傷口不能泡水,還得清理,繃帶也要換!」
海船的船舷旁,數十名船員嘴里沒口子地答應,全都探手來接應他們。還有數人站在桅桿的橫桁上,繼續眺望岸邊情形。
這會兒他們看清了,不下數百名赤身、渾身黝黑的男女,正圍著棚屋亂跳亂轉,望之黑壓壓一片,恍若群魔亂舞。也有人拿著淬毒的短矛,向海上大船揮舞。
一名水手冷笑幾聲:「海浪這么大,總不見得這些番人還能挎著木板,渡海來追?」
在他正下方的另一名水手正往身上披掛甲胄,沉聲應道:「番人不知死活,和瘋子沒什么兩樣。百來步的海面,天曉得能不能阻住他們…開船之前,咱們小心點好。」
兩人言語的同時,王二百也被搬上了福船,隨即船只升帆啟航,遠離了海岸,把如癲似狂的生番甩開了 。那艘小船一時來不及提上來,只拿根繩索拴著,蕩在后頭。
陸續上船的水手們將王二百安置在船頭的吊床上,又有人端一盆燒熱的艾葉水過來,幫著陳郎中再次清創。
隨船的客商從底層艙口冒頭出來探查,正看到陳郎中一整套清創止血的動作又快又準,王二百才呲了兩回牙,大腿又被包裹上了。
幾名客商張大了嘴,愣了會兒才道:「王船頭真好運氣,陳郎中不是普通船醫,是神醫啊。」
有水手從橫桁下來,聞聽笑道:「陳郎中當然是神醫。你們到撫州臨川打聽打聽,陳氏的外科、傷科、解毒之法赫赫有名!」
一名客商有些見識,連忙問道:「他是臨川陳氏的郎中?陳氏嫡傳?」
「正是!」
「看年紀、相貌,莫非他就是陳良甫?」
水手得意點頭。
原來撫州臨川陳氏是有名的醫學世家,那陳良甫乃是本代的佼佼者,據說年僅十四歲就藥到病除,這樣的名醫隨船,水手們都覺有面子。
那客商咂了咂嘴,忍不住又問:「卻不曾想這樣的名醫,會跟船做個船醫?貴方莫非聯絡了很多郎中么,咳咳,不知中人是哪位?我們幾個回到慶元府以后,想湊錢買船,到時候也得請中人出面,介紹一位郎中。」
自古以來,出海最是兇險,時人有詩云:「大商航海蹈萬死」。哪怕人多勢眾,還坐著大船,也難免遇見倒霉事,動輒身死船沉。
便如這艘屬于上海行的福船,本來從廣州隨著船隊北上,一路順風順水,結果船隊的綱首瞎了眼,看錯了針路,三艘船一頭扎進黑水溝,花了足足五天,才掙扎著飄到琉球島上一個荒僻的私港。
船隊人多,綱首擔心食物儲備不足,帶著另兩艘船,緣港口內部一條河流上行獵鹿。負責留守的王二百等人,卻正正地撞上生番攻打港口。兩邊短促交手,港口全遭摧毀,王二百掩護同伴們登舟,自家腿中毒矛。
但凡運氣稍好些,也不至于一連串地倒霉。可是船上有這么一位厲害郎中,那等于緩急時候多了條命,眼看著他妙手回春,王二百呼吸平穩,死不了!
見客商羨慕,水手道:
「陳郎中這樣的良醫可不是輕易聘到的。他跟船,主要是為了南下廣州,檢視當年度的藥材,順便治病罷了。至于尋常的船醫么…你們到了慶元府以后,去拜見我家周大官人,說不定能替你們牽線。」
「好,好。」客商笑瞇瞇的道:「咱們就說尋常船醫,一個月聘金多少?」
「每月總要五十貫文吧!」
客商吃了一驚:「銅錢還是會子?」
「當然是銅錢!」
五十貫文可不是小錢。就算往來廣州和慶元府,航程不遠,加上采辦貨物的時間三四個月,在郎中身上也得花兩百貫以上,還不算藥物的開銷。若非獨占一艘大船貨物,進出貨款多至十萬貫,利潤超過貨款三成的大海商,當真不舍得供養。
這幾個客商都是跑單幫的,走一趟廣州圖三五百貫利潤。以他們的積蓄,便是買船,也買不起大船,更供不起一位船醫。
「都說海面上的商行,最數貴行手面闊綽,真是名不虛傳。」客商嘖嘖贊嘆,眼中滿是遺憾。
陳郎中在船尾有個自己的艙房,他去休息了。
艙口側上方的吊床上,王二百忽然睜眼。
他臉色還是慘白,顯得早年在牢城營里留下的金印愈發明顯。他的眼神依舊直愣愣的,有點嚇人。
摸了摸包扎厚重的大腿,只覺傷處一陣陣抽搐,痛得厲害。王二百咬牙切齒:「我少了老大一塊肉呢!連瘦帶肥的一斤肉,切做臊子炒熟了,能下三碗 飯。」
這位年輕的船頭性子一向古怪,無論想事情的角度,還是說話的方式,都和普通人不同。
邊上水手見怪不怪,只小心翼翼地道:「船頭,這事可不能怪陳郎中。那些生番的短矛帶有劇毒,若不趕緊割去這一圈肉,你方才就死透了。」
「我知道!」
王二百想了想,又道:「這趟行船太過倒霉,不對勁,好像有人在坑咱們。」
「誰?誰在坑咱們?!」聚集在他身邊的梢工、部領、碇手數人全都跳了起來。
王二百卻沒理會他們的問題。
他愣了一會兒,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最后環顧眾人。
「各位,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