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持槍的士卒點了點頭,又過了一會兒,問道:“全都殺了?我們打贏了?”
張信咧了咧嘴,想要笑。他拍一拍那士卒的肩膀:“外頭還有那么多的蒙古人呢!仗還有得好打!”
“那倒是…”那士卒點了點頭。
他握著長槍,再度環顧四周。一地凌亂的草皮上,被馬蹄翻起的泥土混合著斑斑血跡,用各種姿勢扭曲地倒在血跡上的,是上千具尸體和數量更多的斷臂殘肢。
這種戰場上,通常會看到許多哀號的傷員。但此刻在他眼里,傷員的數量卻很少。能看到的,全都是定海軍的傷員,而且有軍隊里的醫官帶著輔兵們,正滿頭大汗地奔來照應。
沖進隊列里的那么多蒙古人,都是身手絕倫的精騎。好些人能在馬背上往來縱躍,矯健如猿猴。他們沖殺的聲勢更是震天動地,然后就被我們定海軍殺死了。
從他們沖鋒到現在,大概過了才兩刻吧。夕陽斜影還不是很長,空中的云彩還大亮著呢。但蒙古人全都死了,不止尸體堆疊得到處都是,被他們丟棄的旗幟和斷裂的武器,也扔得滿地都是。
那士卒忽然想到,他離開濟南前看到的景象也是這般,只不過那一次,死的都是鄉親父老,不似這一次那么提氣。他的鼻腔忽然有點梗,覺得情緒快要失控,于是抬手抹了抹臉。
隨即他就聽到中軍方向傳來鼓聲隆隆。鼓聲所代表的號令,是將士們都很熟悉的,那是在召喚將士們按照前一次的陣列安排,立即回到自己該在的位置。
鼓聲一響,所有人立即放下手頭的事情,不得耽擱,動作要快,無需等待軍官指引,各伍、各什,各隊乃至再往上的層層編制,都等到就位以后再行確認。
那士卒毫不猶豫地轉身小跑起來。
將士們穿著的戎服,大都是深灰色或者黑色的,因為郭寧有意與女真人尚白的習俗有所區別。但這會兒,許多將士的衣甲都染上了紅色的血跡,數千人同時行動,便如一道道深紅色的溪流在軍陣內部蜿蜒流淌。
組成溪流的許多將士,都會在行動的同時看一看身邊的廝殺痕跡,看看那些面目猙獰的蒙古軍尸體。尤其是一些什將、隊正或蒲里衍之類的基層軍官看得更仔細些。他們大都有著布滿風霜之色的面容,疊著厚厚粗糙老繭的雙手。
這些人都是老卒。比如王麻子,他從軍多年,性子有些疲沓,所以不適合軍校里的環境,沒有得到快速的提拔。
但這樣的老卒可不缺見識。他們特別明白成吉思汗所建立的大蒙古國是怎樣一個軍事架構,而怯薛軍在這個軍事架構里代表什么。由此,他們也特別能夠感受到這場戰斗的意義。
自從跟隨郭寧來到山東,老卒們已經習慣于一個勝利接一個勝利,都快贏麻了。可即使如此,也沒有人真的把定海軍放到和蒙古軍同一個檔次。
過去幾次對蒙古軍的勝利,要么被視為付出巨大死傷后的奇襲,要么被視為郭寧超群勇勐的結果。他們沒法想象,自己有一天就這么輕易地打敗了蒙古軍,還是最精銳的怯薛軍!
這場仗太痛快了,甚至可以說,不是戰斗,而是屠殺!
我們屠殺了怯薛軍!不是只有蒙古軍能夠縱騎奔走,四處屠殺漢兒,我們漢兒發起狠來,也可以屠殺蒙古軍!而且,殺的是蒙古軍中最精銳的一批!
沒錯,這是占了那些鐵火砲的便宜。可鐵火砲不也是咱們定海軍的武器么?歸根到底,是咱們干脆利落的贏了,是咱們四面圍攏,一口氣屠殺了千多的怯薛軍!
怯薛軍的確是蒙古軍中最精銳者,又因為他們同時代表著蒙古大汗所在,往往一上戰場就會引起金軍的士氣崩潰。不少老卒都記得自己當年從軍的時候,在本來尚可維持的局面下被怯薛軍一沖即破,隨即人頭滾滾的經歷。這種經歷給不少人都造成了心理陰影,那不是輕易能夠磨滅的。
但這些陰影到了此刻,完全不存在了。就像心鏡上的污垢被擦去,從此以后再也不會回來。
郭宣使固然是最厲害的大將,咱們定海軍本身,定海軍的將士們也已經越來越強了!我們訓練有素,膽氣十足,武器…嘿嘿,武器更是精良!
怯薛軍又如何?這些怯薛軍的騎士被當頭一刀砍落,不也就死了?死了以后,不也就是一地的污血碎肉么?
我持刀的手倒是被天靈蓋震得發麻,但要再砍他十七八趟,又有何難?
許多將士都知道,這一場仗是成吉思汗親自率軍來打。面對著這個可怕的對手,眾人本來難免有些緊張,或者憂慮。但現在,這種緊張和憂慮忽然間也消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情緒里頭,甚至還有一點躍躍欲試。
這蒙古大汗以九十五個千戶掌控草原各地,再以一萬人的怯薛軍威壓九十五個千戶,所謂的大蒙古國,無非這么個層層下壓的管理法子。可惜,一萬人的怯薛軍很多么?經得住我們定海軍這樣再殺幾回?
有些將士想到這里,特地掰了掰手指頭,低聲對身邊的袍澤道:“再殺五次,頂多六次!”
就在此時,好幾撥蒙古騎兵,包括怯薛軍的另幾個千戶依然在軍陣外頭策馬盤旋著。馬蹄聲還是很響,掀起的煙塵滾滾,和方才也差不了多少。
但他們為什么不敢沖殺進來,解救同伴?他們不敢!他們怕了!
看看這些蒙古人現在的樣子,他們甚至都不敢靠近軍陣,去牽走自家丟棄的無主戰馬!
別怕,倒是來啊。趕緊打一場,天都快黑了,我們等著呢!
就在各部各隊重新返回陣列的短短片刻,許多將士的心態完全不一樣了。而經驗豐富的基層軍官一旦心態變化,立刻就會影響到身邊的同伴。
將士們向各自本部位置奔走時,并沒有發出嘈雜聲響,只有數千人行走時腳步擦過地面草叢,發出的“唰唰”聲,像是春蠶咀嚼桑葉時的聲響那樣。
當他們即將回到本部,各伍各什在奔走中陸續聚齊的時候,原本零散的腳步聲卻忽然有了節奏。不少將士不知為何,就用力踏著地面,整齊的腳步踏地聲隨即匯成了能與鼓聲應和的轟鳴。
各部將士自然也有死傷。王麻子熟悉的同伴少了七八個,而張信適才得報,隔壁的第六都馮都將,已經戰死了。所以他這個行軍提控立即提拔了一個中尉接替老馮的都將之職,然后又調了幾個老卒過去,填補他們隊正的缺口。
通常來說,在戰斗間隔的時候檢點己方死傷,很容易影響士氣。
但現在,并沒有這個跡象。
張信連續下令,調整部屬的時候。王麻子等老卒全都就位,不待將校們發令,他們就呼喝著同伴,讓將士們把自家軍旗、都旗乃至隊旗高舉起來。于是黑色的軍陣中,無數面紅色的軍旗再度迎風招展,在夕陽之下熠熠生輝。
“好!”
目睹這場景,戊字第四都的老卒,因為好胃口而被郭寧知道的老劉只覺胸中一股熱血沖頭。他大贊了一聲,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手。
定海軍本陣東面,靠近料石岡方向的高地,定海軍的戊字第四都、第五都兩部駐扎此處以掩護大軍的側翼。
這個任務的意義,有經驗的士卒都明白。將士們不止防著蒙古人,也要盯著料石岡上的河北勐安謀克軍。畢竟這幾年來,每次遭逢大戰,女真人的表現都不靠譜,所以定海軍須得防止他們頭腦發昏,干出點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老劉對軍務從不疏忽,他一直站在高地中央的一塊巨石頂端,看看本陣的戰事,再轉頭看看料石岡高處的女真人陣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