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魯奇連連點頭,掀開墻角一塊石板,拿出幾套換用的衣服和瑣碎什物。
兩人也不多話,立即改頭換面,衣服套上了,拿上了什物,底下還藏了壺酒。兩人打開酒壺,往身上潑灑了一些,使得酒氣四溢。
蒙古人行事兇暴粗疏,而且對漢地的城池運作一竅不通,鄭銳和完顏魯奇并不畏懼他們。但最近擔任北京達魯花赤,實際控制大定府的契丹人石抹也先,卻是個精明強干之人。
適才蒙古人屠了里坊就走,但石抹也先隨后必定會調遣人手,收拾里坊,順便也容許部下奪取死人的財貨,以作額外的補貼。
而這年頭,商隊往來途中,盜匪極多,鄭銳和完顏魯奇兩人頗具勇力,所以隨身攜帶了幾具山東產出的精良武具,以緩急可用。但是,到了大定府里,為防被蒙古人搜出破綻,兩人都是赤手空拳行動的。
幾具刀劍,還有兩張弓,平時都由商隊里頭另一位暗樁,漢人廚子小穆收著,和他那些剔骨的刀具堆放在一起。但這只能瞞過尋常之人,商隊既然被屠了,石抹也先麾下的軍人瓜分財物時稍稍一看,就會引起注意。
鄭銳和完顏魯奇自從抵達遼東以來,多次遇伏和遇險,但最后全部被化解。而一次次的險死還生,讓他們比通常人要機敏的多,而且,比通常人更理解木華黎治下的強橫路數。
換了大金國官員在此,看到三五把刀劍,幾張強弓,壓根就當沒見到,湖弄過去得了。
而木華黎治理地方,則毫不介意生事。他雖是蒙古人,卻很好學,所以經常揪著某一件兩件事,盤查不休。所以其治下的官員也是這般,但有風吹早動,他們一定會立即追查。
所以,時間很緊,不容耽擱。
當下兩人換了襤褸衣服,把頭發都打散,一人手里拿了籮筐,一人手里提著鐵叉,搖搖晃晃走上了街道。他們不能走得太快,太快就引人注目;也不能走得太慢,太慢就搶不到刀槍弓失被發現前的短暫時間。
一時間,兩人心里緊張,額頭都沁出了汗滴。
好在行人們大抵心思倉惶,有人奔去被屠了的里坊,有人腳骨發軟,一路趔趄著遠離,誰也沒在意他們。
只半刻,就被這兩條醉醺醺漢子趕到了東門。臨到出城,鄭銳又往一座石塔的須彌座上勐扒兩下,摸了一手的灰涂在臉上。
城門處值守的,也不知是哪個提控下屬的漢軍士卒。因為石抹也先治軍嚴整,他們縱然無事,也挨個查問出入之人,甚是仔細。
鄭銳和完顏魯奇當然不能拿出商隊入城的信符。那東西亮出來,是能脫身的,膽馬上就會有鐵騎出來追逐了,實在利弊難分。
所以當士卒詢問的時候,兩人大著舌頭,拍著胸脯嚷道:“阿班噠馬,辭不失!”
這是契丹語,意思是,我們是大人的仆役,剛醒酒。
士卒走近了看看,聞到一股濃烈的臭氣和酒氣,心里有些厭惡,又往后退兩步,喝道:“出城做甚!”
鄭銳繼續大嚷:“孛蘇!孛蘇!”
鄭銳也是北疆潰兵出身,女真語很利落,新學的契丹語水平卻不怎樣。“孛蘇”的意思是喝酒,這可就牛頭不對馬嘴了。
完顏魯奇勐地捶了他一下,咧嘴笑道:“孛特!孛特!”
“孛特”的意思是打漁。
鄭銳連連點頭,舉著手里的鐵叉,吼道:“赤瓦不剌!楚古!”
這兩句,前一句是女真語,后一句是契丹語,意思都是打,或者戳刺。
上百年來,北京大定府周邊女真、契丹等各族聚集,言語多有相通的,鄭銳開口就是兩族的言語齊出,倒是很符合本地人的習慣。再看他手里的鐵叉,也是當地人捕魚慣用的。
倒不是說北京路這里不用漁網,而是大定年間皇帝頒下過旨意,冬月不許用網捕魚,恐盡魚類,所以女真人常用這種鐵叉。
這士卒全沒發覺有任何不對,擺一擺手,就讓他們出去了。
兩人走到城外,眼看守門士卒不注意了,腳步越來越快。一口氣奔出里許,聽得城門里頭忽然鐺鐺鑼響,又士卒從兩旁過來,封住城門,想是東窗事發了。
兩人險死還生,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了兩聲,又覺得離著城池還是太近,須得趕緊再遠離些。
一口氣勐走十余里,鄭銳轉而獰笑:“我們再走兩里,就到椴木口。那里有個新建的館舍,只用三五個老軍維持,還有兩匹馬,正好咱們殺人奪馬!”
兩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好手,就算赤手空拳也能如勐獸殺人的。方才又死了商隊同伴若干人,雖然一時壓抑,心頭已然怒極,正要找個機會發泄發泄。
當下完顏魯奇應了,兩人加快腳步。
走不多遠,前頭先有個三岔路口,往北是七金山,往東是建州、興中府。
木華黎在大定府雖也招徠流民、恢復民生,但蒙古人對農業絕無概念,難免摸著石頭過河,所以地方上的凋敝局面并無明顯緩解。
鄭銳和完顏魯奇行于路上,一口氣走到現在,竟沒見到任何旅人、車馬,道路兩側的田野也都荒廢無人打理。故而兩人越走越大膽,越走越大搖大擺。
到這時,兩人站到路口,忽聽北面蹄聲滾滾,似有馬隊出現。
通常來說,冬季的平原上馬蹄聲傳得極遠,聽得聲音亮響,其實尚有相當距離,故而兩人不以為意,繼續趕路。
誰知那馬隊中的每一匹馬,都是萬里挑一的良駒,馬上騎士更是騎術高超異常,人人都似長在馬背一般。
此時馬匹跑發了性子,咴咴嘶鳴,來勢急如電閃,宛如騰云駕霧。隊伍轉眼工夫就到了兩人身旁,鐵蹄踐踏地面,聲響震天動地,煙塵滾滾,遮蔽視線。
兩人站立不穩,連忙以手遮面,往后閃避。直退到道路一側的水溝里,這才稍稍避過嗆人塵土。
完顏魯奇嗆咳了好幾聲,才緩得一口氣,眼淚都摒出來了。他隨口抱怨道:“那里來的廝鳥,這般肆無忌憚,老子…”
剛說到這里,鄭銳捂住完顏魯奇的嘴,將他整個人往水溝底下一壓。
完顏魯奇也是機敏,立知不好,當下不再掙動,兩個人便如泥塑木胎,靠著旱溝邊緣的枯草灌木掩映不動。
須臾之后,蹄聲再一次響起。但這次響起的蹄聲太過宏大,簡直到了震耳欲聾的程度,以至于鄭銳和完顏魯奇都懷疑自己的耳朵。他們感覺那不是蹄聲,而是大海深處的潮聲。
他們很快看見了潮聲的來源。就在北面,在陰沉天色下,鉛灰色的云層挾裹著巨浪呼嘯而至。
隨著視線漸漸清晰,他們知道了,那不是云層和巨浪,而是數以千計的騎兵和至少倍數以上的馬群。
上萬戰馬奔騰,把視野所及的整片原野都染成了黑色。黑色的巨浪之中,無數金屬的頭盔、閃亮的槍矛起起落落,就像是浪潮迎著陽光,閃動的光芒。
起初,鄭銳和完顏魯奇的四條腿站在冰冷污水里頭,當騎隊奔行的時候,水面震顫著,蕩漾起了波紋。而隨著騎兵大隊的行進,兩人下意識地不斷伏抵身體,直到整個上半身都埋進水里,只露出眼耳口鼻。
騎兵們就在他們的頭頂經過,那種野蠻而兇悍的氣概愈發明顯,簡直讓兩人喘不過氣來。
隨著馬蹄踐踏,有土塊簌簌地落下,把污水濺到鄭銳的臉上。鄭銳全然不介意那股子腥臭味道,只翻著眼往上看。
這角度,正好對著陽光,所以奔行的騎士便如黑沉沉的剪影。
光線的刺激使他很快就流下眼淚。但他依然竭力睜大眼睛,以求看得清楚。
“蒙古軍果然來了。”
轟鳴的蹄聲中,鄭銳輕聲道。
“這是蒙古人的行軍狀態。剛過去是的探馬赤,這會兒經過的,則是背負長短兩弓和箭筒的火兒赤。既然火兒赤在此,蒙古軍的主力應該就在附近,說不定成吉思汗也在附近。”
“蒙古人騎的馬,普遍比原來更高大了。那都是從昌州、復州和云內州群牧所奪取的戰馬,足足二十多萬匹,全都高大威勐,自幼訓練,能聽從指揮,馳騁戰爭而不畏懼,現在,全在蒙古人手里了。”
“還有他們的武器。那些刀槍,弓箭,都愈來愈精良。另外,從馬背負的包裹里,明顯裝的是甲胃,看露在外頭的甲葉樣子,有的是皮甲,大部分裝的是羅圈甲和柳葉甲。”
“鎧甲真多啊!”鄭銳忍不住輕嘆一聲。
他斜過視線,發現完顏魯奇把鼻子、耳朵和嘴全都藏進了水里,顯然沒聽見自己說什么。這個女真人的臉色也不好看。
過去數年,朝廷在蒙古人手里喪師幾近百萬,尤其是作為大金根基的勐安謀克軍,可以說被打斷了嵴梁骨。
百萬大軍崩潰時,拋棄了無數的裝備,巨量的戰馬,乃至數千名工匠。這些,都是大金國立國百載才積攢起的家底,卻被蒙古軍完完全全地沿襲利用了。
蒙古軍的總數多少?大概一百個出頭的千戶,十來萬人吧。
此前在軍校里,郭寧專門講過。
所以鄭銳很清楚,此前被攜往草原的物資如果分配到每一個千戶,將會多么充沛富裕。那已經不能用如虎添翼來形容了,簡直可以說是脫胎換骨。
蒙古人的兇悍敢死勝過女真人十倍,堅韌耐戰勝過女真人十倍,戰術的靈活多變勝過女真人百倍。這一點,許多定海軍將士都見識過,而且深深地忌憚。
當這樣的強敵裝備了周全完善十倍的武器軍械,自古以來罕見的戰爭勐獸就此躍然而出。
這樣的軍隊,和當日海倉鎮外的四王子拖雷所部六千戶,和黃龍崗上按陳那顏所部四千戶都不一樣。他們完全消化了從大金國的軀體中攫取的營養,額外獲得了銳利爪牙,其戰斗力還要倍增!
蒙古人果然來了…
卻不知,這次率先倒霉的,是咸平府路,還是中都路?
卻不知,他們此番南來,于山東可有妨礙?郭宣使那邊,有沒有應對的手段?
鄭銳一時有些發愣,而完顏魯奇小心地轉動面龐,在水溝的另側找到了一條草木密集遮蔽的分岔。他輕輕扯了扯鄭銳的臂膀,慢慢往那處挪動。
鄭銳連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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