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散安貞正在驚怒交加,半晌沒說話。
也不知他的驚怒,是緣于自覺妥善的安排其實千瘡百孔,偏被莫明身份的敵人逼到近處;還是郭寧從淄州遠來,卻能輕易掌握到鐵嶺周邊的情形。
他腦海中嗡嗡的,瞬間想到:這片沼澤的面積不小,如果有敵軍潛藏,數量怕不得過千?這要是一窩蜂地擁上臺地,己方立即就要面臨惡戰!
驚駭和動搖一閃而過,他又穩住了心神。
仆散安貞究竟是女真人里少有的干才,縱然難免貴胄習氣,遇到大事,難事,頗能沉穩。何況郭寧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他又怎能允許自己落入下風?
他強自按住了自家的情緒,揚起下巴,沉聲道:“定是李全!這廝…真是條養不熟的狼!”
話音剛落,旁邊甲胄鏗鏘,是完顏惟镕手按刀柄,殺氣騰騰地大步上來:“宣使!咱們…”
“住嘴!退下!”
仆散安貞斷喝一聲,轉向郭寧笑了笑。
郭寧報之以微笑,但不言語。
于是仆散安貞知道,郭寧還在等待自己的答復。
他略一沉吟,堅決地道:“蒙古軍是與大金國勢不兩立的死敵,是蠻夷。”
這是仆散安貞的真心話。他是漢化極深的女真人,一方面秉承國俗;另一方面又早就傾心于漢家的衣冠禮樂。他將大金視為域中正統王朝,而不同于此前北方民族建立的任何一個政權。
故而在他眼中,那個崛起于草原的新生強權有著兩重身份。一重,是新崛起的競爭者;另一重,則是文明的破壞者。這兩重身份中的任何一重,都決定了仆散安貞與蒙古人的徹底敵對。
郭寧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
“所以,蒙古軍隨時將至,那才是當前的要務、急務。仆散宣使安心顧著河北不好么?又何必非要盯著山東?山東這里,已經有個宣撫使啦!”
仆散安貞點頭,又搖頭:“河北那邊,我自然會全力保障;蒙古軍若來,我便與他們戰到最后一兵一卒!不過,正因為蒙古軍隨時將至,而河北殊少天險,我著實需要幾處山東的軍州,以為防御縱深。至于你山東宣撫使的名頭…你這個宣撫使和我這個宣撫使,不是一回事。你自家明白,我也明白。”
他冷笑數聲,抬手往上邊指了指:“朝廷中樞,同樣看得明白。郭宣使,你不要覺得,朝中有這么一人兩人用得著你、為你撐腰,你的肆無忌憚作派,就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我在山東保境安民,怎么就肆無忌憚了?我縱有肆無忌憚作派,又與朝廷中人何干?”
郭寧哈哈大笑,笑聲回蕩遠近,驚動了林間棲鳥,撲剌剌地展翅飛起:“我和我的部下們起于草莽,百戰而得如此局面,靠的可不是朝廷中人的撐腰,而是自家兵強馬壯!”
仆散安貞嘿了一聲。
而郭寧繼續道:“我念在仆散宣使你坐鎮河北,直攖蒙古軍的兵鋒,才愿意和你談談。你若不習慣,大家一拍兩散,依然排開兵馬說話,也無不可。只怕仆散宣使又要損兵折將,這筆賬,劃不來。”
這郭寧,真是兇悍異常,絲毫不知何為退讓!
仆散安貞看看郭寧,再看看臺地東面那片寂靜到礙眼的沼澤,眼神閃動:“你真有誠意談的話…有什么方略,不妨直說。”
“北清河以北,棣州、德州和半個濟南府,只管拿去。博州和東平府兩地,紅襖軍的各路山東尚在搶奪地盤,仆散宣使若有興趣,也不妨遣軍一試。不過,泰山以南的一應軍州,我必囊括在手,誰也不要多想。”
“棣州、德州和半個濟南府么?”
仆散安貞沉吟片刻:“濱州呢?”
“濱州有魚、鹽之利,我有大用。另外,打亂收編李全所部,也正好充實我的定海軍。”
“看來,李全不是你的人?”
郭寧失笑:“我若要與仆散宣使為難,何須李全幫忙?此人在去年,就曾與蒙古軍勾結,暗中借道于敵,幾乎令我吃了大虧。我信得過仆散宣使的決心,卻絕然信不過他,更不消說與之攜手了。”
仆散安貞皺眉:“那你怎么會知道,李全有伏兵在此?只看著禽鳥飛翔,判斷大軍的動向,未免太過巧合。若今日未有鳥群棲息于此,難道我們就坐等著李全殺上門來?”
“李全在山東本地頗具名望,有諸多地方豪杰與他往來密切。比如說,他要潛伏行軍到鐵嶺近處,離不開精熟周邊地形的鄉導,而能夠為他提供鄉導的,唯有以私鹽起家,曾任濱州軍轄的尹昌。”
“沒錯。我聽說,這尹昌自家手中有些實力。他與其說是李全的下屬,不如說是李全的盟友。”
“仆散宣使可曾見過此人?”
仆散安貞這樣的朝廷大員,素日里眼睛生在頭頂上的,哪會去關注這種地方土著?他搖了搖頭:“那倒不曾。”
郭寧稍稍回身,招了招手。
臺地南面,有數十名定海軍甲士排成前后兩列。
見郭寧示意,前一列里,一名壯碩漢子肅然而出,向仆散安貞躬身行禮:“濱州尹昌,見過仆散宣使。”
仆散安貞失聲道:“你就是尹昌?”
“正是。”尹昌又向郭寧微微躬身,郭寧親切地捶了捶他的胸口。
這也太讓人吃驚了!
莫說仆散安貞目瞪口呆,就連周邊幾名河北金軍將校,也都驚訝。若非仆散安貞軍紀嚴明,周圍怕不早就嘩然一片。
郭寧摟著尹昌的胳臂,微笑道:“李全固然有李全的號召力。可我在萊州經營整整一年,正正經經做了點保境安民的事情,實實在在給山東的百姓帶來了些許好處。這些事情雖然微不足道,可落在有心人眼里,總也能得到一點贊許,得到幾位志同道合的伙伴來投。所以…”
“所以,李全的一舉一動,都在你眼皮底下,被死死地盯著?”
郭寧謙遜地道:“倒也不至于,此時此刻,時機巧合罷了。”
仆散安貞咽了口唾沫。
在他愣神的同時,東面不遠處那片沼澤里頭,有人高聲厲喝,隨即鼓聲雷動,旌旗如林揚起。千余將士手持長刀,在葦草間現出身形。為首一名大漢,手持長槍疾步奔跑,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聽兩名主帥說了半天,臺地上的河北金軍將士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驟然見到一支如狼似虎的兵馬現身于近處,不少將士仍然慌亂,有侍從模樣的人掣出鳴鏑,意欲張弓施射,向停留在北清河畔的仆散留家傳訊。
仆散安貞搖了搖頭,讓那侍從收起鳴鏑,轉而看著郭寧:“既然你早有準備,怎么應付此輩,想來也有成算…不妨讓我見識見識!”
郭寧點了點頭。
“那就請仆散宣使看一看我們定海軍的威風。”
在他身后,趙決張弓搭箭,將一支鳴鏑高高射出。箭簇頂端的銅哨發出尖銳的聲響,貫入云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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