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仙城深處,神山古松之下。
一個比秘藏司藏書閣中那頭發花白稀疏的老者還要蒼老的老者,佝僂著身軀為玉桌上的一只酒杯斟滿了酒液,然后坐在一旁,靜靜等候著來客。
沒過多久,古松之前的空間微微波動,周玄與龍靈一前一后踏出空間,來到了他的面前。
一見到那唯一的酒杯,龍靈的眉角便不禁狠狠地挑了一下:“啊這,就…一杯?”
“咳、咳…”夏洛顫顫巍巍地又取出另一只酒杯,笑道,“沒想到你們一起來了…不過,我還是想先和周玄聊聊。”
龍靈見夏洛這幅模樣,也是知道時間緊迫,當即趕緊道:“那我就先回避一下。”
話音未落,身形便已經黯淡了下去。
夏洛與周玄對視良久,忽然長嘆了一口氣,情緒復雜地說道:“周玄啊周玄…我等了快一千年了,你怎么…才出現啊!”
周玄不是夏洛,不知道對方是何等的等待,眼下唯有靜默,而后作揖道:“周玄,見過陛下。”
夏洛深沉地凝視著周玄,后者雖然成為了人王,又登臨昆靈界主之位,但卻沒有半點架勢,似乎沒有半分改變。
“快快坐吧。”夏洛道。
周玄實時坐下,望著夏洛這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不禁輕嘆了一口氣。
“這么好的日子,嘆氣干什么?”夏洛笑著將酒杯推到了周玄的面前,“我這一生,有兩個心愿。”
“一個是能夠在死前痛擊一番那幫高高在上的偽仙假神,殺一殺他們的威風。”
“另一個,則是希望能夠看到新的人王承人王璽登基,以至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如今,這兩個心愿都得到了滿足,我也死而無憾了。”
周玄問道:“你就沒為自己考慮一下?”
“考慮什么?”夏洛似乎是看穿了周玄的想法,不禁哂笑道,“仙朝基業,還是王朝傳承?”
他端起酒杯,輕輕搖晃。
“仙朝如何?王朝又如何?不過杯中之影罷了。”
“生靈如杯,你我是這杯中之酒,唯有杯壁越堅韌,越是能夠承載酒液之重,杯壁越深厚,越是能夠容納酒液之多。”
“王庭眾部,為拓寬杯壁,不惜刮薄內壁,王庭高層,為夯實杯壁,不惜以駁雜鬼魅混入杯壁之中…這些都是旁門左道,短期看來固然能夠有所小成,但杯壁材質不純,終成他族嫁衣,而杯壁纖薄,更終將葬送所有。”
“我大夏仙朝,根基淺薄,自我建立以來,至今不過萬載光景…反觀九地仙朝,卻有近百萬載,若非九蝕誤入歧途,九地仙朝將更加繁榮昌盛。”
“再看更加久遠的蠻拓仙朝,自拓荒帝君開朝以來,歷時一百三十萬載,若非蠻拓仙朝舉朝飛升失敗,蠻拓仙朝將更加輝煌…”
“而我大夏仙朝…”夏洛無奈地搖了搖頭,“或許是因為人王璽的緣故,那幫星界神祇欲將我大夏的命脈扼殺在搖籃之中,而他們也確實做到了…”…
“一千五百年前,我本能擊退冥羅投影,但在那一瞬之間,我感覺到了一股至高的氣息,我察覺到了星界神祇下界,或許是九天銀河之上某些規則境大能的陰謀。”
“那個層次的力量,又豈是我能夠抗衡的?”
“我昆靈界人族,好不容易在九蝕帝君的暴政之下緩過氣來,卻又馬上被天庭的神祇給盯上了,于是我才自爆人王璽,以一縷人道氣貫穿九天銀河的壁壘,震懾了那規則境的大能。”
“我力量雖小,在他的面前與螻蟻無異,但‘人道’位列六道尊位,我以人道氣加持業力,貫穿天宇而上,那規則境的大能不敢涉獵此間因果,果真被我給唬住了…”
“但那一戰,人王璽分崩離析,歸化于天地之間,我雖以人道氣壓制昆靈界規則,使其從方儀十地之列降格,讓修為極限降低至‘人仙巔峰’,以此來遏制鬼祟邪魔的滲透,讓諸般鬼魅在我眼皮底下無所遁藏。”
“這便是‘釜底抽薪’…那戰之后,我知曉我時日已然無多,或許只剩下巔峰一戰的力量,便將自身之力剝離出來,化為了秘藏司中的白發老頭,一方面保存實力,另一方面,則趁機守護‘人道金典’,考察是否真有‘人道者’出現…”
“而我本尊,實則不過一副軀殼,便隱居深宮,坐鎮仙朝,威懾那幫蠢蠢欲動的星界神祇。”
“只要我不出手,就沒人知曉我的實力,星界神祇在試探不足的情況下,便也不敢正面亂來。”
“我成功了…時光一晃而過,千百年便過去了,我守護《人道金典》,甚至幾次三番為我那兩個兒子指點開路,但他們卻執迷不悟,在旁門之道上越陷越深…”
“我沒有阻止懿兒探索詭道,也沒有阻止熵兒與星界神祇密謀…隱居多年,我最終還是‘變質’了,我從一個一心為民的‘王’,變成了一個堅守自己棋盤,布著一個自以為是的大局的棋手,我變得卑劣至極,甚至不惜以眾生為棋,只為了搏一手殺天的棋路…”
“仙朝百洲,眾生水火,因我死守棋盤而視而不見。”
“王庭腐敗,外強中干,我亦為棋盤所障目,不聞不問。”
“妖魔橫行、鬼祟潛伏,仙朝因我而建,卻也因我而風雨飄搖…”
“彼時,縱然我建立了天師府,但卻也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直到…我在秘藏司中見到了你。”
“你是唯一一個,放著藏書閣內諸多的道典不管不問,卻只在乎人文風物的‘讀書人’,果不其然,你領悟了《國鑒千秋》,我內心喜悅,甚是歡喜,心想你或許會走上‘人道’之路,可你,哎!”
“換成我那兩個兒子得到了《國鑒千秋》,不知道會高興成什么樣子,大概捧在手里都會怕它化掉吧…可你,你得到了《國鑒千秋》之后,居然一點都沒參悟過!”…
“你啊!你啊!”夏洛拍打著桌子,目光無比幽怨地看著周玄,看得周玄都不好意思地縮起了脖子。
周玄心說我其實真沒有這個方向發展的意思,但看到夏洛這個樣子,他沒好意思把實話說出口。
“不過,好在你這個家伙命中注定了要做人王,人王璽、《人道真靈位業圖》、薪火…這么多人道寶物匯聚在你的身上,就算沒有《國鑒千秋》,你也跑不掉了…”
“當你從乾元上境里回來時,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這個人王是沒得跑了,這才放下了心來,敢去赴死了。”
周玄沉吟道:“其實…就算你不出手,我也會干掉他們的。”
“我猜得到開頭,但我猜不到結果。”夏洛搖頭道,“但是就算你能夠完美地處理好一切,我也沒有打算繼續茍活于世的打算。”
“我這輩子,就撒一個網,死前不收網,我會不瞑目的。”
什么釣魚王永不空軍…周玄腹誹了一聲,但他馬上意識到這不過是夏洛的打趣之詞。
夏洛布局千年,在沒有發現他之前,其實就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了,而他的出現,其實不過是讓他感覺到了保障——一個就算他真的死了,昆靈界也能夠沒有后顧之憂的保障。
夏洛起身,來到松樹下,輕輕摸著一塊無字碑,眼中浮現起一抹悲傷。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自從隱居深宮以來,就沒有好好地和他說說話。”夏洛說道,“他走錯了路,我身為父親,沒有帶他回來。”
“我或許是一個還算可以的帝王,但我卻不是一個好的父親…我從來沒有走進過他的內心,而是一直只把他當成一顆試探詭道的棋子。”
周玄想到了界壁前夏洛和夏熵的對話,不禁說道:“或許你早就可以和他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沒事的時候聊聊天、說說話,有些事情憋在心中是會憋出問題來的,更別說憋個上千年了…”
“是啊…可是當時我的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夏洛無奈地苦笑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一直自詡‘棋手’,卻不知我其實早已經入了棋局,成為了其中一顆游離在棋局之外的棋子。”
對于夏熵,夏洛的情感十分復雜,他與周玄拉著家常,聊著過往的遺憾與曾經經歷過的美好,最后甚至提了一嘴胡月的事情,大有你小子很不錯,我把女兒交給你非常放心之類的話,還說什么凌清漪也是個不錯的孩子,男人出門在外拈花惹草不可取但是三妻四妾卻很正常云云…
似乎越是到了生命中最后的時光,所聊的就越不是那些國家大事愛恨情仇,反而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家長里短、雞毛蒜皮,聽不出什么悲歡離合,仿佛是月落楓橋、巴山夜雨之中的一次不經意間的相逢,一襲秋雨、一杯濁酒,一夜過后就是全新的一天,沒有生與死,只是一次簡單的離別。…
周玄離開了洛仙城,換龍靈進去與夏洛到別。
臨行之前,夏洛叫住了周玄。
“周玄。”
周玄回過身去,只見夏洛變得更加蒼老了,仿佛風中殘燭行將就木,但老人高舉著酒杯,嘴角掛著一抹微笑:“此行路途遙遠,山高水長,一路保重…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你也是。”周玄走了。
半日之后,坐在河洛某處小筑里獨自飲酒的周玄,動作忽然一頓,他望向洛仙城方向,只見無數因果光點飄飛而起,化為一個明晃晃的光球,靜靜地漂浮于河洛之上。
他起身,一步跨出,來到了因果光球之前。
他望向因果光球,只見夏洛的一生自其中不斷閃回,隨后這因果光球便被六道寶鑒所吸收。
周玄不語,而六道寶鑒的清算之音,則是緩緩響起。
“‘人王’夏洛,昆靈界人士…”
“生于九蝕亂世…遍嘗疾苦,幼師常驅萬里之外,叩問于郡之先達,嘗道之艱,立道之念…”
“修行九百載,入大乘之境…”
“于黑暗降世、詭道傾天之際揭竿而起,聯合人妖兩族對抗九蝕暴政…”
“民心所向,人王璽現,御之登臨人王席位,推翻九地仙朝,于廢土之上建立大夏仙朝…”
“仙朝初立,百廢待興,遂一統仙朝四部,劃百洲之境,設州府鄉郡,分封香火神祇,照應百洲之野…”
“修行萬余載,入真仙之境,適逢星界神祇投影下界,遂持人王璽,攜手月狐妖皇與星海玄門,共戰星界神祇…”
“焚幾身道果,催崩人王璽,逼退星界神祇萬國大尊之投影,后修改昆靈界天地規則,令其降格至人仙巔峰之境…”
“自斬己身,命真靈攜《人道金典》歸隱天師府,而真身坐鎮洛仙城,聯合三清道宮之力,上勘無盡星海,下臨百洲大地,震懾詭道邪祟…”
“于昆靈界界壁之前,極盡升華戰冥羅真身,壽終正寢于河洛…”
“為人道者,雖有失格之舉,卻無僭越之行,收歸天道。”
“清算人王夏洛之因果,獎勵:道行三運、陰陽法門‘燭陽法’、太陽金石一枚。”
雖然又收獲了新的法門,但周玄卻罕見地沒有在第一時間就了解這門“燭陽法”,而是仰望天空,若有所思。
“后會有期么…”周玄喃喃道,他失神了片刻,而后嘴角浮現起一抹復雜的笑意,“那就后會有期吧。”
心頭正有所悵然,《人道真靈位業圖》卻悄然自其丹田大地之中飛出,而后畫卷輕舒,便是將一縷真靈從夏洛隕落之處掏出來,收入了其中。
“這是?”周玄心底一驚,實時望向《人道真靈位業圖》,只見其中浮動著歷代人王的身影,而在那歷代人王身影的最后,居然是夏洛的影子!
“夏洛的一縷‘真靈’,《人道真靈位業圖》從時光長河之中撈出來,烙印在其中?”
“《人道真靈位業圖》,原來是這樣拓印人道仙賢之影的…”
周玄望著里面夏洛的身影,忽然生出了一種荒誕而怪異的感覺,這種感覺,怎么說呢…大抵是因為他送別了夏洛的緣故,如今仔細看去,頓時生出了一種…瞻仰遺像的感覺。
周玄使勁地甩了甩頭,心中反復提醒自己,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不要冒出那些古怪的念想。
但轉念一想,這可不就是在瞻仰遺像嗎…
“哎…”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收起了《人道真靈位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