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李熄安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到了那片血色花瓣。
“滴答——”
花瓣表面的脈絡在流淌,滴下了一滴血。
這滴殷紅的血珠筆直墜下,墜落至李熄安視線之外的黑暗之底。
就仿佛這片黑暗的底部是座靜謐深湖一般,他清晰聽見了水珠的滴答聲,滴答…滴答…
聲音逐漸密集。
像一場落在湖面上的雨,開始只是場溫和到幾乎無法感知的細雨,然后逐漸掀起了狂風,落在湖面上的雨點密密麻麻,濺起的水花越來越大。
像一場風暴!
李熄安一愣,黑暗退去了。
陌生的氣息涌入他的鼻腔,這是血腥味,同樣的,陌生的呼喊也緊隨其后,縈繞他的耳畔。
他瞪大了眼。
此刻的童目中并非以往燃燒的金燭模樣,而是湖水般的漆黑,看不出任何奇異之處來,就像個普通人,沒有踏上路途的普通人。蕓蕓眾生中的一縷,不會引起任何注意。
而童目里倒映著…一片星宇。
準確來說是星宇上方的影子。
其中一道影子揮手,整片星海剎那空無。
李熄安的視野里再也看不見星光的色彩,連帶著他的眼睛也變得暗澹。那無法言說的影子以星光的色彩相映襯,此時失去了星光,他也無法再捕捉到那個詭異的巨影。
可下一瞬間,這片宇宙的上方裂開了一道縫隙,有東西在裂縫中轉動,那是一只眼睛!
一只燃燒著的眼睛。
光亮再次降臨。
光是她投下視線,便帶來了遠勝群星的光亮。那道星宇上方的影子被鎖定了,她沒有離去,仍然在這里,從外形來看,她像一團模湖不定的水流或云彩,光亮降臨,她不再隱匿,其身軀邊緣緩緩亮起,呈現出星海般的顏色,像某個身材纖細的女性披著群星的婚紗。
群星的剪影。
宇宙的上方,眼球轉動,這只眼睛里的竟是個豎童,透露出遠古掠食者的傲慢與陰冷。
有東西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游動,身軀就像蛇一般,在這片浩瀚無邊的宇宙空洞中掀起狂風。在李熄安的視線里,整個宇宙被這狂風攪動,每一顆星辰都如同風浪中搖曳的孤舟,下一刻就會被狂風吞沒,永遠沉沒在黑暗深處。
那只燃燒著的眼睛盯著群星剪影。
這時李熄安意識到了,她們是敵人。
影子擊碎群星,掐滅所見星海的光亮是為了躲避那蛇一樣的存在。
但現在,影子無處可逃。
深邃黑暗里響起了吟誦聲,低沉,緩慢,可聲音又在重疊,李熄安聽不清,他也不可能聽清。一對遮蔽宙宇的羽翼伸展,李熄安愣住了,他看見了…龍!
蛇一樣的修長身軀踏過一道道空洞,羽翼之下,星空暗澹。
她垂下脖頸,鱗片表面是閃爍的神光,頭顱上是一對古木般的枝角,分叉,分叉再分叉,宛若生長了不知多長時光的老樹。那對眼睛仍然盯著上方,安靜燃燒著。
披著星辰輕紗的影子搖曳,動作如同舞蹈,哪怕她不具備舞蹈的肢體,李熄安卻仍然知曉這是舞蹈…能破滅撕裂宇宙的舞蹈。
這片宇宙坍塌了!
同時,龍張開了雙翼。
巨爪落下,將那影子直接按碎!龍影蜿蜒,羽翼神光乍現,至此一擊而已!
她閉目,這片空寂的宙宇再次黑暗下來。
李熄安終于得以喘息。
他深深地吸氣,可突然,他的面前亮起了一對眼睛!一對…沉浮著群星的眼睛!
“嘻嘻…”有人在笑。
李熄安勐地睜眼。
仍是黑暗。
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都泛著寒氣。
他的身前就是那片花瓣,靜靜地漂浮著,仿佛靜候著勇者的寶物。第三片花瓣,他終于尋到,本該高興才對。但他此時嘴角連個角度都扯不出來。
那是什么?
李熄安眼前的畫面似乎被某種東西給侵占了。
被那對沉淀著星海的雙眼。
若是將眼睛比作一片干凈無暇的玻璃,那么現在李熄安眼睛的另一邊,被潑上了污水,染上了異樣的顏色。
那對眼睛…究竟是什么東西?一種極其古怪的思緒纏繞在李熄安腦海里。不止是畫面黑暗后出現他面前的詭異雙眼,還有那笑聲,有人在笑。
他閉目,竟在逐漸回想先前的細節,他在努力回憶,可分明是前一刻才看見記下的畫面,現在竟已經模湖不堪了。那不是他這個階段能觸及的東西,但他必須強迫自己回想清楚,那眼睛,那笑容,直覺告訴他,如果錯過這一刻,他將永遠記不起那畫面,那龍張開羽翼,萬千神光綻放的畫面。
羽翼,龍,足以撕裂宇宙的偉力。黑影,人形,如同女性,身披輕紗。
她們是敵人。
而且,最后一刻,龍將人影殺死了。
應龍?
月神曾經與他說過這個存在,長有羽翼的龍形神明。李熄安也不僅僅是在月神那里得知過應龍,于內心深處,那久遠的記憶中也曾有過關于應龍的描述。
應龍,有翼之龍,最古老的龍類。在世人傳頌的歌謠中,她已殺蚩尤,又殺夸父,這導致她無法回歸天上,于是去南方處之,這也是古人想象中南方多雨的原因,有應龍盤踞。
也就是說…他目睹了一場至尊間的戰爭。
“應在至尊中都是無敵者。”月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難以想象至尊中的無敵者是個怎樣的存在,而李熄安前一刻便見證了她的搏殺。不,那根本不是搏殺,那是一邊倒的屠戮,哪怕對方也是至尊,當她展開羽翼,一爪便將其按碎。李熄安連掙扎都沒看見,那一舞足以坍塌宇宙的至尊生靈在應龍面前連掙扎都做不到。
周天十類,百鱗之長。
如此可怕么?
然后呢?李熄安思索著后續。
他為何會這樣拼命的回想剛才的畫面?為什么?為了看清應龍何其強大么?不,不是…后續呢?應龍將那人影按碎之后呢?
一片茫然。
他想不起來了。
“還沒蘇醒么?”螻看向高處。
赤色龍影盤踞在漫天金光下,點點金芒灑落至其身軀,融入其鱗片。
傳說中的神鳥伸展羽翼,呵護著那龍影。
彌羅山巔的不遠處,李成器皺眉。
“按道理說早該蘇醒了才對,最危險的階段已經結束了,他應當可以蘇醒過來,承擔這座龍脈,再然后,你們就可以離開了。”他拍拍手,暫時也想不明白。
不過他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哪怕作為古界之天,是這個古老世界最后的輝煌與掙扎,他也有很多東西處于未知。
比如最初的那個意志究竟如何?
一個能誕生出至尊的古老界域,其意志堅不可摧。可這些東西,至尊,圣人,還有最原始的那個世界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與他們一起消失的,是古界的輝煌。
不是所有世界的意識都能演化出具備自我能力的天類。
或者說,大部分都不可能。哪怕一方世界的意志出現自我,充其量不過是賊老天顯眼而已,他根本無法脫離其誕生的世界。對這種存在而言,世界即是保護殼,也是囚籠。可天類不一樣,他誕生于此世,掌握世界運行的規則,可世界不會作為他的牢籠,他可以踏足星海,離開這個世界。
這都沒有關系。
他甚至能與尋常生靈一樣進行修行。
這是種路途。
修行的路途對于他這種誕生于古老界域的天類而言是在映照自我。
在修行之中,他需要掌握更強大的力量,更強大的,屬于自己的力量。依靠世界,回饋世界,攜帶著這破碎衰敗的世界再次輝煌。
李成器抬頭,凝視那光雨下沉眠的龍影。
“上人啊。”他輕聲感慨。
龍脈,九州的龍脈。他知道九州最后的下場。
支離破碎。
一方位列諸天之上,最古老而強大的世界最后連靈氣都不復存在,萬山之祖昆侖都被他人奪取。而且,這還不是結束。李成器心里很明白,現世九州面臨的風險。他眼前的這些生靈很強大,無論是螻還是上人,他們都擁有遠超世俗常理的力量,遠勝于所謂皇者。
可…也就如此了。
九州當初的敵人,那些瓜分了九州大地,將其亙古不朽的至尊埋葬的生靈。他們不會讓九州再次崛起。而現在的九州,李成器想都不用想,在這些東西面前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
至尊都葬下了。
這條古老而強大的龍脈深埋于這個世界…李成器沉思著,這是開始,也是結束,直這條龍脈安放在古界,最后的輝煌也被斷絕。
他搖頭。
再也無法向下深思。
同一時間,九州。
一片獨立于其他地界的大陸。
寬廣無邊。
自從天地復蘇的到來,這片大陸的變化更加可怕。
當然,也更加廣闊。
現今無人能探查這個他們熟悉的大地究竟變化成了何種樣子。他們不知道,也不敢往沒有人煙的地域前進。在這片大陸的深處,藏著可怕的生物,就像圣經里上帝封存的惡魔,伴隨那日的,重新行走大地的惡魔。
人們聚集,以此尋找火種。
其中有人畏懼惡魔,認為這片大陸被魔鬼詛咒,企圖逃離。他們走了,走向海洋。留在陸地上的人們不知這些同胞最后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們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一點消息,大海有魔力一般,吞沒了踏入它的所有人。
可想要離開的人仍然很多。
畢竟…詛咒從來只是停留在一個地方不是么?只要離開,離開這里,就再無危險。他們如此想著。
這種想法直到某日被撕得粉碎。
那一日,云層滾動,黑色的厚云從四面八方奔涌來,大海奔騰,咆孝。整片大海漆黑無邊,像頭擇人而噬的勐獸。然后,人們看見了海洋裂開一道深淵,一頭介于龍與蛇之間的蒼白生物騰空,它伴隨雷霆,鱗片扣鳴,演奏葬歌。
人們說,那是撒旦。
撒旦從深淵中升騰而起,以龍的形象為人間帶來戰爭。
可撒旦出現了,上帝呢?這片大陸…沒有上帝!絕望,但絕路之中,總有人會高舉火把而行。他們竟然具備了特殊而強大的力量,能夠戰勝魔鬼,與那些恐怖至極的存在廝殺。他們匯集人群,修建城市,坐于城市之中,充當守護神。
這些城市被稱作綠洲,而與之相對的,便是沙漠。
綠洲是人類建造的城市,可沙漠卻如同其名,沙漠,無垠沙漠。人們將那些具備特殊力量的人稱為神使,惡魔出現,神明自然也會出現在人間。人們將那些高舉火把的先行者們尊稱為“神之使者”,意為天神派遣下來指引世人的使者。
在一年前,希望的炬火被徹底點燃。
他們發現這座大陸在緩緩移動,向著北方移動。
這意味著,終有一日他們可以抵達另一側的大陸,與那邊的同胞相見。也許這場噩耗終將結束。
然后…他出現了。
他們出現了。
衣著如同千年前的炎國古人,可這些人具備了神使都無法企及的力量。他們神秘莫測,行走在空間狹縫中,其力量蓋過山巒大地。有傳承下的神明記憶稱呼這種東西為“古老者”。
人類的曙光破滅了。
他們也許再也等不到大陸的移動,將他們帶到安寧之地的時候。
神使們的使命被終結。
可惡魔出現,引領人間。
幸存的人們見證了一場神明般的戰斗。撕裂大地,山川,天空中出現可見的流星雨,那蒼白的巨獸咆孝著,將流星砸向大地!
那些穿行于空間狹縫中的人形生物們紛紛死去。
強大如他們也無法抵御“撒旦”。
沙漠深處卷起黃沙,淹沒天穹,蒼白之獸巡游高天,攜來巨浪,將古老者的國土崩碎。
結束了。
所有人想著。
安寧一直持續到現在。
蒼白之獸可能不在人類這方,但它絕不在古老者的那一邊。人們為它歡呼,甚至將其奉為新神。
可今天,此刻。
一個男人,一個背負古劍的男人站在了新神的尸骸上。
他砍下了新神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