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千里的雪峰,從天上看去,猶如一塵不染的云海,從其中奔騰入海的云江,也是由此得名。
不過江水再大,也是數以萬計的涓涓細流匯聚而來,最初的源頭,可能只是在深山之間滴水的某個小泉口。
想要在一條橫貫玉瑤洲的山脈中尋找水源,并不容易,特別是勢力混雜,所有人都在提防對手,隱藏自身行跡的時候。
黃昏日暮,一處迎著夕陽的山脊上,兩道人影在齊膝的積雪中行走,卻踏雪無痕,沒留下半個腳印。
走在前面的,是在觀景亭里漏過一面的白衣中年人,碧青長笛斜插在腰后,目光一直放在西方那座距離遙遠到肉眼根本看不到的主峰上。
后面的是本地修士吳松子,手持羅盤和手臂長短的金色毛筆,走出不遠,就在雪地上勾畫一下。
吳松子也是道門出生,不過和云豹道人不同,沒在玉瑤洲學藝,年少便隨著長輩出海,拜師華鈞洲玉凈仙宗的下宗。
玉凈仙宗在上古時期被稱之為道門祖庭,哪位斬斷長生道的先輩,便出自其中;雖然如今輝煌不及往昔,但也是華鈞洲扛大梁的宗門之一,這個出身,放在修行道是絕對的師出名門。
不過吳松子和被花簪女子收拾的道人一樣,心性上都有瑕疵,沒被上宗選中,到了年紀就被迫出師了;華鈞洲龍蟒遍地,他這小泥鰍實在混不下去,就回到北疆當了個散仙。
海外游歷的經歷,讓吳松子對九洲局勢有大概地了解,猜出了前方的白衣中年人出自何處,但自己正在做什么,到現在也和其他幾人一樣,被蒙在鼓里。
修行中人惜命,誰都不想當棄子或者馬前卒,特別是云豹道人暴斃后,吳松子心里一直靜不下來,走了許久后,忍不住發問道:
“仙長,小道跟著鄭老,前后忙活十余年,期間法寶機緣也拿了不少,琢磨著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以當前的情況來看,怕是要起風浪,小道一點頭緒都沒有,心里是真怕后知后覺,耽誤了仙長和鄭老的大事…”
白衣中年人腳步沒有停頓,回應道:
“你想入邪道?”
吳松子起初只是拿錢辦事兒,辦得還是興修水利、造福百姓的事兒,等察覺不對勁兒的時候,已經不敢跑了,現在撇清關系,恐怕會當場去世,對此自然回應:
“都走到這一步,正道怕是容不下小道了。”
“正道容不下的人,幽螢異族也大半容不下。”
這話是真坦誠。
吳松子頓住腳步,心中明顯生出了戒備,但不好明說。
白衣中年人繼續道:“幽螢異族占據九州半壁,其內同樣派系混雜,有無惡不作的邪魔外道,但也不乏心系蒼生的高人,只是目的都與正道主流相駁罷了。”
吳松子對這話心中嗤之以鼻,想了想道:
“鄭老布局十余年,在北疆弄瘋了無數百姓,依仙長的意思,此舉莫非還是為了庇護蒼生?”
白衣中年人搖了搖頭:
“鄭老受命于異族另一股勢力,做事不考慮這些細枝末節,確實有不妥之處。他們這次出了岔子,必須盡快過來收網,找到了我上面那位前輩,否則我都不會摻和這事兒。”
“仙長和鄭老還不是一路人?”
“志同道不合,幽螢異族大半如此。我讓你跟著,是因為你還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好事兒,敢當面譏諷我一句,事畢后,我會帶你離開,至于以后怎么走,看你個人造化。”
吳松子皺了皺眉,看向西方視野之外的望北崖:
“仙長的意思是,陸桐他們沒法離開了?”
白衣中年人沒有再說話,沿著山脊,來到了雪崖之下的一個洞口。
洞口不算深,里面有涓涓細流從里面淌出。
吳松子從外面望去,可見洞口的最深處,散發出幽綠光輝,細看才發現是一個黑色葫蘆。
葫蘆就放在泉口,塞子打開,隨著泉水淌出,絲絲縷縷的黑霧,從水中逆流而上,緩緩納入葫蘆之中…
西北方,往北崖。
往北崖是雪峰山脈主峰,整個玉瑤洲地勢最高的地方,走到一半,就能看到云海如浪潮般涌來,撞在山壁上,而山頂依舊在極遠處。
夕陽之下,左凌泉站在距離主峰尚有數十里的山頂,眺望遠方通天柱般的高峰。
謝秋桃站在身后,臉蛋兒上滿是意外:
“山上是不是有房子?”
左凌泉點了點頭,但遙遠山巔之上的建筑,其實不能用房子來形容,而是一座巨大的宮殿群。
宮殿就修建在往北崖的頂端,灰色墻壁從山壁上拔地而起,高達數十丈,上方能看到數座美輪美奐的角樓,由懸空廊橋連接著內部的樓宇,外圍游廊沿著山脊線,一直延伸到附近的幾個山頭。
整座建筑巍峨而氣派,觀其輪廓,就能想象出其鼎盛之時的輝煌;可惜在群山之間沉睡了不知多少歲月,如今已經看不到任何人跡了,空曠而蒼涼,給人的第一感覺,就像是一塊紀錄曾經的古老豐碑,孤零零地扎根在這人跡罕至的雪山之上。
左凌泉沒想到雪峰山脈的內部,還有這么大一個建筑群,從規格來看應該是宗門,但看不到宗徽或者名字。
畫舫一直隱匿身形,跟隨在附近,瞧見雪山之巔的建筑后,上官靈燁悄然在跟前現身,舉目遙遙眺望:
“這應該是當年北境七仙其中一個的宗門駐地,這些宗門三千年前就消亡了,沒想到房子還沒塌,從宗門規格來看,當年的實力恐怕不下于現在的九宗。”
謝秋桃突發奇想道:“那就是無主之地了?我感覺這個宗門好氣派,要不咱們翻修一下,自己搞個宗門,嗯…就叫琵琶城,怎么樣?”
這話自然是玩笑話,雪峰山脈早已經不是靈山,靈氣稀薄到靈草都難以孕育,待在這里修行,等同于長年窒息,修為再高都得憋死,否則這么大個宗門駐地,豈會沒有修士過來撿漏。
左凌泉聽見謝秋桃的話,輕輕笑了下:
“琵琶城感覺不夠霸氣。”
“四個王都不霸氣?好像沒有八個王的詞兒…王八城?”
“嗯?這怕是不太好聽,叫團團劍宗算了…”
上官靈燁聽著兩人有說有笑,微微哼了聲:“什么劍宗,我以后是鐵出府府主,你就是府主夫人,還想著出去自立門戶?”
“我是男的,怎么能是夫人。”
謝秋桃點了點頭:“對啊,應該是贅婿。”
左凌泉無話可說。
閑聊兩句過后,左凌泉就隱匿身形,繼續出發,摸向雪山之巔的宗門遺跡,看看是否留有線索。
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雪山之上沉睡無數歲月的宗門里,不光有線索,甚至還有人。
左凌泉沿著山脊無聲潛行,距離主峰望北崖還有兩座山頭,就聽見偌大宮閣之內,響起了一聲空曠渾厚的話語:
“幾位客人蒞臨神昊宗,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聲音從山巔傳出,整個建筑群都在共鳴,配上雪山壯麗的景色,給了人一種無形的壓迫力,就好似一尊龐然巨物站在上方,正低頭和他們言語。
聽見聲音,不光是左凌泉,上官靈燁臉色都微微變了下——在外行走被人在暗處發現行蹤,可不是什么好事,這說明對方有大把機會能先發制人。
左凌泉握住劍柄,謹慎觀察四周,謝秋桃和上官靈燁也是如此。
但三人仔細觀察,山脊上并沒有什么埋伏。
謝秋桃抱著鐵琵琶,望向兩人,眼神詢問:“怎么辦?”
按照正常流程,對方已經發現行蹤開了口,再隱藏沒意義,得現身開始打嘴炮了。
但左凌泉在修行道闖蕩幾年,知道修士想偵測視野之外敵人,要么依靠靈氣波動,要么依靠神魂。
左凌泉好歹幽篁二重,自信剛才沒有外泄任何氣息,靈燁更是半步玉階,對方隔著兩個山頭就發現他們的行蹤,也太過離譜。
左凌泉猶豫了下,并未第一時間現身回應,安靜等待,想看看對方還要說什么。
結果,三人戒備萬分地等待下文,雪山之巔卻悄無聲息沒有任何回應,直到近兩刻鐘后,才傳來一聲渾厚的:
“幾位客人蒞臨神昊宗,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三人滿頭黑線。
上官靈燁硬是給氣笑了,冷聲道:
“我就說怎么被發現了行蹤,這群邪門歪道,還真是狡詐。”
謝秋桃聳聳肩道:“能在這里引蛇出洞,山上肯定沒啥重要的東西,不怕我們查,過去必然打草驚蛇,難不成又換地方?”
上官靈燁看出對方是在想方設法拖延時間,再東奔西跑幾天,就真被對方拖延成功了。
反正遲早要攤牌,被發現行蹤也無非正面打一架,上官靈燁稍作斟酌,就御風而起:
“打草驚蛇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他們這條蛇有多大。”
左凌泉和上官靈燁一起飛向了山巔宗門,速度奇快,眨眼已經來到了高墻角樓上方。
在雪山之巔沉寂千年,哪怕主體建筑沒有倒塌,走近了也能發現,建筑的細節都已經風化。
原本宗門正中的三層大殿,門窗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墻壁框架,殿前的宗門廣場還算完好,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
左凌泉一眼看去,就發現廣場正中擺著幾個蒲團和茶案,一個扮相仙風道骨的修士,在蒲團上盤坐,看模樣是在等人。
幾人露頭,廣場上的修士自然也發現了他們,尚未來得及演戲,上官靈燁就抬起了雙手。
轟隆——
只聽一聲晴天霹靂,碗口粗的雷霆當空砸下,落向修士的頭頂。
修士臉色驟變,反應極快掏出了法器,飛身急退拉遠距離。
但修士的道行,看起來比云豹道人還弱一些,連手都沒來得及還,就被一雷劈倒在了地上,繼而一座寶塔凌空砸下,把修士死死壓在地上,連頭都難以抬起。
左凌泉幾乎跟著雷霆一起抵達廣場中央,尚未出手,就聽到修士大喊道:
“留手!留手!”
左凌泉本就要留活口,未見修士反擊,就飛身回退到靈燁跟前,沉聲道;
“你是什么人?為何在此裝神弄鬼?”
修士嚇得臉色慘白,措辭和其他人一模一樣:
“小道只是拿錢辦事兒,對幾位仙長絕無惡意,小到什么都不知道,有事你們找韓宗主。韓前輩!”
修士大聲呼喊。
上官靈燁眉頭一皺,雙手虛抬,望向前方的主樓。
三層宮殿中間是一道石梯,通向最上層的宗門正殿,已經沒了門窗,能瞧見里面數丈高的祖師像。
祖師像的前方,站著一個人,本來在舉目注視祖師像,此時才轉過身來,緩步走出殿堂。
左凌泉提著劍,仔細打量,可見此人身著華袍,但款式與現如今流行的宗門裝束大相徑庭,感覺很古板,面容約莫六十上下,精氣神倒是很足。
上官靈燁仔細觀察,沒看出此人底細,修為恐怕不低,所以沒有直接動手。
踏踏——
輕微腳步聲,在死寂千年的宗門里響起。
華服老者從宗門內走出來,背靠整座昔日輝煌無數的宗門,朗聲開口道:
“神昊宗宗主韓寧,見過上官仙子、左劍仙,還有這位不知名諱的小姑娘。”
聲音中氣十足,但卻帶著一股蒼涼之感,就像是一個家中親眷全部故去的孤寡老人,出門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
上官靈燁仔細回憶了下,忽然想起以前好像聽鐵簇府的老人,隨口說起過‘神昊宗’的名字;只是時間太過久遠,她在望山郡看到那個野雞宗門時,根本沒注意,此時站在這座古老遺跡之中,才反應過來這是什么地方。
神昊宗在遙遠的上古,是北疆第一仙門,影響力極大,不過竊丹之戰前就已經沒落得差不多了,上官靈燁對其知之甚少,沒回想起來什么東西,就詢問道:
“神昊宗的香火不是早就斷了嗎?”
韓寧背負雙手,緩步走下古老石梯:
“子子孫孫不爭氣,辱沒了祖師爺的期望,宗門傳到老夫手上時,便只剩下老夫一人。不過山門還在,人也還在,這香火就還沒滅。”
上官靈燁對宗門家道中落的事情并不稀奇,但這么古老的活化石卻是頭一次見,她平淡道:
“那可惜了,僅存的這一點香火,今天要滅在我手上了。”
韓寧走下臺階,在廣場邊緣站定:
“身為一宗之主,哪怕茍且偷生、淪落到端著碗要飯,也不能讓祖宗傳下來的香火斷在自己手上。老夫今天出來見幾位,就是想最后再守一次山門,當然,也是第一次,成了算重振門風,敗了是落葉歸根;至于香火傳承,早安排好了,不勞上官仙子費心。”
上官靈燁掃了眼背后的大殿:“神昊宗雖然年代久遠,但當年也是北方豪門、正道魁首,你這種走邪魔外道的徒子徒孫,也好意思站在這里守山門?”
韓寧微微搖頭:“你我誰是正道、誰是邪道,還是兩說,老夫也在好奇,你們這群亡族滅種的偽君子,憑什么敢以‘正道’自居!”
三人莫名其妙。
左凌泉道:“你的意思是,我們追查瘋病緣由,是在亡族滅種;你們暗中謀劃,把無數人弄得瘋瘋癲癲,害死陽城數百凡人,是在救苦救難?”
“大略是如此,行大義者不拘小節,世事哪有盡善盡美。”
韓寧既然現了身,也沒有在云里霧里打機鋒,直接道;
“你們可知,北方仙家為何集體消亡,直至淪為今天的不毛之地?”
上官靈燁在宗門里學過這個,回應道:
“風水輪流轉,天道如此,再好的洞天福地,都有淪為荒地的一天。”
韓寧對此搖頭:“道理是如此,若只是氣運已盡,我神昊宗怨不得誰,靜等著下次靈氣復蘇即可。但偏偏我神昊宗淪落至此,是人為干預天道促成,而且這個風水,再也轉不回來。”
“嗯?”
“上古先人斬斷長生道,使得陰陽失衡;陰陽相衡是天道,逆天而行,必遭天罰,從那之后,九州北方逐漸枯萎凋零,我神昊宗便是遭了無妄之災;如果不恢復天道秩序,北方甚至這方天地,都會淪為死地,你們阻止看到后果的幽螢異族恢復天道秩序,不是亡族滅種是什么?”
這番話有實際情況支撐,并非胡說八道。
但上官靈燁在九中出生,對于幽螢異族常見的理論實在太熟悉,她回應道:
“天地不會死,會死的只有修行中人。現如今北方仙家確實一蹶不振,但凡夫俗子可沒有受到半點影響,哪怕九州靈氣全無,也不過是全部淪為凡夫俗子而已。”
韓寧輕輕哼了聲:“天道不會區分仙人凡人,豈會不受影響,只是凡夫俗子壽命短繁衍快,更難看出罷了。”
左凌泉知道這玩意爭不出結果,直接道:
“你講這么多大道理,和你禍害北疆百姓有什么關系?”
“禍及百姓,非我本意。”
韓寧抬起左手,手掌上浮現出龜甲紋路:“北疆曾被北地玄龜賜下福緣,這份神賜之力,藏在血脈之中,本來受益的人集中在幾大姓,但隨著彼此婚配、子孫開枝散葉,血脈逐漸稀釋,到如今早已分散到了整個北疆,幾乎人人體內都有,與常人已經沒了區別。”
上官靈燁眼神微冷:“幽螢異族想奪取神祇之力?”
韓寧收起左手:“血脈之力太稀薄,放在常人身上,本就毫無用處。我本想不知不覺取走,用以恢復天地秩序,但玄龜所賜的幾大姓中,有幾位嫡系子孫,天賦較強,在睡夢中剝離血脈之時,會本能抗拒,但本身無修為難以掙脫夢境,就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瘋魔之態。
“陽山燕家是北境七仙之一歸燕城的嫡系子孫,體魄天生強于常人,所以和燕家有過姻親的人,多半出現了瘋魔之態,等到此事結束,即能恢復如常。”
左凌泉總是明白謝秋桃那天為什么做噩夢了,他詢問道:
“你們用什么方法剝奪的血脈之力?”
韓寧對于這個問題,并未如實回答,而是道:
“你們既然現了身,那應該很快就能知曉。老夫在這里,是為了拖你們一時片刻,說了這么多,按時間來算差不多了。”
左凌泉眼神一沉,不過這些話不聽也不行,既然了解了原委,接下來也不用多費口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