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集市歸來,已經是黃昏日暮。
滿載而歸的團子,在桃樹枝頭蹦蹦跳跳,不時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幾個并肩而行的女人。
花燭夫人含笑閑談,吳清婉不時接話,上官靈燁則有點心不在焉,走在旁邊沉默不言,還隨手折了根花枝,毫無目的地輕輕晃蕩。
上官靈燁很聰明,但對人與人的感情,反應比較遲鈍,從小到大未曾把心思放在這方面,也沒人教她這些,近兩年才有所轉變。
自從酒后一番打鬧,上官靈燁就陷入了糾結境地,不知該怎么接受以后身份的轉變。
師尊讓她‘順心而為’,給了她鼓勵,一時沖動之下,想去找左凌泉坦白。
結果不巧撞上左凌泉和吳清婉在一起,時機不合適,把那份兒勇氣給憋了回去,等天亮再想鼓起勇氣說一句‘我確實看上你了’,不好開口了。
話說不出口,但心態已經變了,沒法再和往日那樣自然而然的對待左凌泉,她只能做出不冷不熱的模樣,發發小脾氣,免得左凌泉看穿了她的心思。
至于接下來該如何,上官靈燁也不知道,今天想了一整天,得出了結論是——如果師尊遇上這種情況,肯定會把男人往地上一按,冷聲來一句:“從今往后,你就是我上官玉堂的人了,敢說個不字,我弄死你”。
上官靈燁想按照師尊的路數來,但她的性格不是如此,做這種事兒很別扭,說:“從今往后,我就是你左凌泉的人了,敢說個不字,我死給你看”還差不多。
但上官靈燁顯然說不出這種沒骨氣的話,身邊也沒有可以商量的人,只能在外面逛街暫時逃避,默默思考合適的對策。
團子一直跟在身邊,自然發覺了上官靈燁忽然‘性情大變’,見她一副沒心情與人接觸的架勢,也有點擔憂——畢竟事情關系到鳥食,萬一明天早上又把它扔出去找蟲吃怎么辦?
以前湯靜煣也會有這么反常的時候,獨自坐在屋里發呆,一會兒開心一會兒煩躁。
團子看著上官靈燁的模樣,覺得兩人的狀態有點相似,就開始回憶,親娘以前是怎么開心起來的來的…
看泉泉送的胭脂盒,看著看著就開始傻笑…
可是泉泉沒送奶娘胭脂盒…
那就送一個?
團子小腦袋瓜靈光一閃,覺得自己抓住了要點,不過奶娘不用胭脂,喜歡什么來著…
打架的小人書…
好看的襪子和肚兜…
團子念及此處,覺得這法子可以試試,就展翅而起,劃過桃花潭的上空,直接來到了山腳下。
天色漸黑,竹樓內點起了燈,左凌泉依舊坐在書桌后,揉著眉心看卷宗,旁邊擺著整整齊齊疊放的一摞卷宗。
團子從窗口飛進來,落在了青竹質地的筆架上,攤開翅膀認真:“嘰嘰嘰…”
左凌泉忙活一整天,看得字估計比往日十幾年都多,正焦頭爛額;瞧見團子回來,他自是一喜,放下金筆看向窗外,卻不見上官靈燁和清婉的蹤跡。
“嘰!”
團子蹦到了展開的卷宗上,提醒左凌泉抓緊時間,然后用翅膀指向左凌泉的腰帶。
左凌泉聽不懂團子說話,但接觸久了能大概明白意思,他摸出腰間的玲瓏閣,含笑道:
“餓了?太妃娘娘沒喂你?”
團子撥浪鼓似的搖頭,湊到跟前,揮動翅膀不停比劃,示意左凌泉送東西討上官靈燁開心。
只是這表達方式有點復雜,左凌泉似懂非懂,從玲瓏里取出鳥食,團子不要,又取出毛球玩具。
“嘰嘰…”
團子只覺腦殼疼,它直接落在了寶塔似的玲瓏閣上,想自己找。
玲瓏閣設有禁制,未經允許的人沒法打開,更不用說鳥了。
左凌泉也搞不懂團子要什么,便試著解除了禁制;結果團子還真會用,在里面一通亂翻,最后扯出來一件花花綠綠的東西,還有幾盒胭脂。
上次回大丹,左凌泉把仙芝齋的花間鯉和胭脂全買空了,都是給婉婉和姜怡準備的,一大包衣裳不可能隨身背著,都放在玲瓏閣之中。
瞧見團子掏這些東西,左凌泉有點莫名其妙,笑道:
“你找這些作甚?你又沒法打扮。”
團子在桌上迅速物色,最后挑了挑金鯉魚的肚兜,還有一盒胭脂,抬起翅膀指向外面:
“嘰。”
左凌泉這下明白了意思,眼神十分意外:
“你讓我送靈燁東西?”
“嘰。”
“真聰明,你不提醒我都忘了。”
左凌泉輕拍額頭,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只團兒。不過胭脂是俗世物件兒,老送這個沒誠意;情趣肚兜好像也不合適。
左凌泉略微思索,覺得送東西不能太敷衍,就想自己刻一根發簪,再雕幾個字什么的。
只是團子瞧見左凌泉明白意思還不準備,甚至想把東西收回去,頓時不樂意了。
以為左凌泉是不好意思,團子豈能讓他臨陣脫逃,用爪爪抓住了金色肚兜,就拎著飛出了窗口。
“誒?”
左凌泉正在翻材料,見狀不明所以,他又不能用神通把團子打下來,連忙開口道:
“回來,別提著這東西在外面亂晃。”
“嘰!”
團子才不管,扇著小翅膀直接到了山腳。
林間小道上,花燭夫人剛剛離去,上官靈燁和吳清婉并肩而行,正在商量著接下來的安排。
聽見翅膀扇動的聲音,吳清婉余光瞄了下,哪想到抬眼就瞧見一只小白鳥,抓著一件鏤空質地、騷里騷氣的小肚兜,從天上飄了過來。
吳清婉哪能不認知這東西,臉色瞬間漲紅,連忙招手,讓團子趕快過來。
上官靈燁稍顯心不在焉的表情也是一凝,露出啼笑皆非之色。
團子貼著樹冠一路來到了兩人之前:
“嘰嘰”
吳清婉臉上火辣辣的,暗道一句“凌泉在搞什么鬼?”,她想把肚兜搶下來,沒料到團子往旁邊躲了些,沒讓她拿,而是沖著上官靈燁“嘰嘰喳喳…”,好似在說“你看,漂亮不?”。
上官靈燁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對,她抬手把嶄新的花間鯉接過來,疑惑道:
“你送我的?”
團子連忙搖頭,落在上官靈燁的肩膀上,先是用翅膀指向山間小樓,又指向上官靈燁,然后張開鳥喙,討要小魚干。
這么簡單的動作,傻子都能理解。
上官靈燁眉毛微抬,表情錯愕:
“左凌泉讓你送我的?”
“嘰嘰”
團子點頭如搗蒜。
吳清婉表情古怪,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言語,揉了揉額頭,做出困倦的模樣,默默走向了自己的落腳處。
上官靈燁看著手里的肚兜,同樣不知道該怎么評價左凌泉這行為。
腦殼進水了這是?
難不成有什么特別暗示…
這能有什么暗示?
上官靈燁琢磨片刻,硬沒想通左凌泉此舉的動機,她也沒收起肚兜,直接拿在手里,閃身回到了竹樓。
天色已黑,月色未起,竹樓外黑蒙蒙一片。
左凌泉站在窗口,手遮涼棚,尋找團子的蹤跡,只覺一陣夜風襲來,一道人影就落在了屋里。
左凌泉回過身,瞧見上官靈燁手里拿著肚兜,肩膀上站著團子,微微松了口氣,正想說話,不曾想上官靈燁表情一冷,先開口道:
“你送本宮這東西什么意思?”
“嗯?”
左凌泉發現上官靈燁表情不善,知道她誤會了,解釋道:
“剛才團子不聽話,把花間鯉提著就飛了出去,我怎么可能送娘娘這種東西。”
“嘰?”
團子攤開翅膀,一副很委屈的表情。
上官靈燁其實也覺得左凌泉干不出這種蠢事兒,但團子這蠢樣就能干出來?
上官靈燁用手指勾著肚兜,在左凌泉面前晃了晃:
“你剛才在我屋里把玩這東西?”
把玩??
左凌泉連忙搖頭:“沒有,一直放在玲瓏閣里,方才團子自己翻出來…嗯…”
“你的意思是,團子飛回來,從你身上拿了玲瓏閣,自己打開,翻一件肚兜出來,以你的名義送給我?”
“聽起來有點玄乎,但事實確實如此。”
左凌泉認真點頭,看向落在茶案上找瓜子的團子:
“是吧團子?”
團子埋頭狼吞虎咽,一副除了吃我啥都不會的模樣。
左凌泉微微攤開手,只得道:
“方才想送娘娘點東西,本來準備刻個簪子,團子覺得花間鯉好看,就給你拿過去了。娘娘若是不喜歡,全當沒看見便是。”
上官靈燁把肚兜收起來,蹙眉道:
“那就是團子送的,本宮喜不喜歡,和你有什么關系?”
“好吧。”
左凌泉覺得是這么個理,便也不在這件事上瞎扯了,示意書桌上的卷宗:
“今天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都放在桌上,娘娘過目一遍即可;以前擱置的案子還多,幾天都弄不完,我今晚是在這里過夜,還是明天再來?”
上官靈燁來到書桌旁坐下,搖了搖頭:
“到船上有的是時間忙,今晚休息準備下,明天去劍皇城。”
左凌泉一愣,來到書桌對面坐下,疑惑道:
“才剛到桃花潭,桃子的事情尚未有著落,明天就走?”
“劍皇城那邊出了點風聲…”
上官靈燁復查案卷的同時,把聽到的見聞又說了一遍,然后道:
“埋骨之地的傳聞是真,規模不小,中洲幾大世家都在找,已經在沙海打了好些天,尚未探明具體位置…”
左凌泉簡略聽了一遍后,奇怪道:
“沒探明位置,怎么知道地下埋著大墓?”
“修士閉生死關,洞府會布置各種陣法,閉關失敗身故,陣法不會消失,會繼續運轉,直到陣法失效為止;屆時洞府內的無主靈氣,會一股腦沖出來散于天地,通過這點就能確定規模和大致方向。”
“哦…那怎么確定是無冶子的埋骨之地?”
“以當時的動靜來看,必然是一位仙家巨擘的埋骨之地,按照陣法自然情況下失效的時間前推,大略能和無冶子消失的時間對上,但這種法子推測,誤差通常在千年上下,很難篤定。”
上官靈燁抬起頭來,看向窗外:
“桃花潭讓門徒查過,剛發現埋骨之地時,已經有了類似的猜測,但傳的人不多,也就最近幾天,才忽然傳遍中洲。能出現這種情況,要么是有人發現了蛛絲馬跡,要么是有人刻意引導。”
“刻意引導?”
“如果消息是真的,你肯定得過去碰碰運氣;如果是有人放假消息,那必定有所圖謀。仙劍換劍主,要求極為苛刻,首先就是潛力不能比原主弱。
無冶子的統治力,也就比劍皇城主江成劍弱一線,玉瑤洲有這潛力的不多,再加上五行主水,你第一個想到的是誰?”
左凌泉坐直幾分:“我?”
“也有其他人,但你機會最大,五行主水的無主仙劍,玉瑤洲就這么一把,錯過了你只能去其他洲找,所以明知是坑,都得過去看個究竟。”
劍修都是兩把劍,一把本命養在體內不輕易動用,一把隨身攜帶打工干雜活兒。
拿仙劍打工聽起來有點奢侈,但雙持仙劍橫掃九洲的機會擺在面前,恐怕沒人會拒絕。
左凌泉看了下腰間靈器品階的墨淵劍:
“意思就是,消息可能是假的,有人故意引我過去?”
上官靈燁輕輕點頭:“即便消息是真的,只要有人盯上你,知道你會過去,也會在那里等你;修行就是如此,走錯一步萬劫不復,但原地踏步,永遠到不了山巔。”
話說到這里,也沒什么可糾結的了,左凌泉點頭道:
“那隱姓埋名過去看看情況吧,拿不到仙劍,剛好也能去劍皇城刻個字。”
“切”
上官靈燁聽見這話,靠在了椅子上:
“劍皇城是江大劍仙的住處,你以為什么人都能在人家院墻上刻字?對了,劍皇城賣的有換下來的舊墻磚,那邊的劍修喜歡買回去刻個字自我安慰,你可以買一塊回來刻著玩。”
左凌泉不太愛聽這話,自信道:
“現在刻不了,以后總能去刻,這事兒總比搶仙劍簡單得多。”
上官靈燁覺得也是,手兒撐著側臉,好奇詢問道:
“那地方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劍修觀摩,你準備刻什么字給天下人看看?”
現在聊這個明顯早了,左凌泉玩笑道:
“要不刻‘上官靈燁和左凌泉到此一游’?”
上官靈燁表情一凝,眼神又冷了下來:
“你把本宮名字帶上做什么?”
左凌泉聊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到上官靈燁表情緩和,結果又變了臉色,心中不由一嘆。
反正話題都聊到這兒了,左凌泉順勢起身,走到了上官靈燁的身側,靠坐在書桌上,柔聲道:
“還在生我氣啊?”
上官靈燁下意識往遠靠了些,示意前面的椅子:
“坐好,誰讓你過來的?”
左凌泉站直了身,但并未回座位,而是走到了上官靈燁的背后,抬手揉著香肩:
“昨天是我沖動…”
“想死是吧?”
“貿然親你確實不對,但我是男人,總得主動點。你對我一片真心…”
啪——
上官靈燁輕拍書桌,回過頭來,莫名其妙:
“你臉皮城墻做的?本宮對你一片真心?”
左凌泉覺得這話是有點不要臉,就改口道:
“口誤,是我對你一片真心,一時情難自禁,才親了上去。昨天和海上不同,海上你神魂虛弱,沒反應過來也正常;昨天你也不躲…”
“我沒躲嗎?你手口并用…”
上官靈燁想爭辯幾句,但發現這解釋好無力,她半步玉階的大佬,說被左凌泉摁著親躲不開,恐怕團子都不信,就改口道:
“你昨天喝多了,本宮不與你計較,此事休要再提。”
左凌泉嘆了口氣,把太師椅原地轉了個圈兒,讓上官靈燁面向自己,雙手撐著扶手:
“我今天沒喝多吧?”
“嗯?”
上官靈燁靠在椅子上,感覺不太對勁兒。
左凌泉望著上官靈燁的眼睛,微微俯身又湊了過去。
上官靈燁眼睛瞪大了些,一張椅子自然鎖不住上官靈燁,她完全可以起身離開,但現在躲開,又能證明什么呢?
眼見左凌泉湊了過來,上官靈燁眼神表情了好幾次,最終還是停留在了不冷不熱之上,不過微微偏頭閉上了雙眸。
昏黃燭光印在美顏臉頰上,這副欲拒還迎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被賊子輕薄,卻無可奈何的豪門貴女。
這一次也不躲,那已經說明了一切。
左凌泉在上官靈燁的臉蛋兒上輕點了下,柔聲道:
“靈燁?”
上官靈燁沒有回應,睜開眼簾,也沒去看左凌泉,把椅子轉回去,重新審閱起卷宗,平淡道:
“回去收拾東西吧,明早就出發了。”
左凌泉眼角含笑,俯下身又在臉上親了口。
上官靈燁依舊毫無反應,全神貫注地看著卷宗。
直到左凌泉告辭,把房門從外面關上后,一抹紅暈才染上上官靈燁的臉頰,眼底神色百轉,抬手揉了揉眉心,小聲嘀咕道:
“我在干什么呀…”
茶案上,嗑了半天瓜子的團子,此時“嘰嘰”兩聲,意思大概接話“啵啵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