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并沒有采納賈思博的建議。
并非心善,不忍錯殺,而是不欲興兵戈。
將大食使節團滅掉,固然將危險掐滅在萌芽中,可如今是在千秋節,各國使節齊聚京師的敏感時刻,原本就有摩擦的兩國,勢必徹底掀起大規模的戰事。
這恰恰是很多人希望看到的。
朝中的局勢,除了高門士族和寒門子弟的對立外,還有主戰和休養兩派的紛爭。
大唐自立國以來,戰事不斷,太宗高宗兩朝單單是滅國的名單,都有大小一列,到了本朝也不遑多讓。
但這二十年來,確實經歷了一段相當可貴的總體和平時期,不是完全沒有戰事,只是沒了大規模的沖突。
畢竟周邊的隱患已經掃平,無論是朝鮮半島的新羅,準備死灰復燃的突厥,還是原本雄踞高原的吐蕃,都被覆滅,東方地域再無絲毫威脅。
但如此太平的背后,也代表著建功立業的途徑,少了太多太多。
唐時重臣多有出將入相,而且還不是后世那種腐儒典兵,是真正的文武通才,所以想要打仗的,可不止是武人將帥,眾多朝臣也希望在征服他國中獲得功勛,封妻蔭子。
好在東方無敵手了,往西邊去,還有大食。
賈思博顯然就是主戰派,他早年在內衛任職時,就開始布局大食,不斷將諜細滲透進去,構成龐大的情報網絡。
狄仁杰起初贊同,后來持反對態度。
贊同,是因為忘戰必危,大唐與大食接壤,又強勢發展,臥榻之側其容他人酣睡,雙方皆是如此,就算不準備滅了對方的國,也遲早有一戰。
反對,則是因為好戰必亡,時機并不合適。
安西之地的經營僅僅是有了起色,依舊地廣人稀,遠遜于中原,駐軍尚且不能自給自足,一旦開戰,單單是源源不斷的軍需輜重,就能讓二十年的積蓄如流水般花去。
關鍵是大食那樣一個宗教信仰,風土人情都與唐人大相徑庭的國度,哪怕正面戰場勝利了,又是否能獲得對方的土地,做出長久的統治?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所以在大唐自身尚未做好準備的情況下,迫不及待與強國大食開戰,除了讓武功勛門歡欣鼓舞外,必然是途耗國力,有百害而無一利。
宰相的職責,就是要將帝國這架巨型馬車牢牢把持住,不使之信馬由韁地飛馳,不被好戰之輩裹挾,營造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趨勢。
賈思博則是另一種想法。
在他看來,倘若因為這些緣故瞻前顧后,壓制底層將士的為國報效之心,士卒待遇逐年下降,戰力勢必荒廢,待得人心思定,再無斗志,等到朝中以為時機成熟,真正開戰,恐怕已經打不過常年用兵的大食了…
正要在大唐最為強盛之際,一舉重創那西邊的強國,便是一時半會無法滅國,也不可生出怯戰之心!
不過他的威望目前遠不如狄仁杰,滅使節團的建言未被采納,也不失望,心平氣和地處理了公務后,離開了政事堂。
“爭端開始了!”
狄仁杰撫須,心頭暗暗一嘆。
大食使節團的威脅,直指圣人!
事有輕重緩急,相比起化解背后的陰謀,不使之成為兩大強國開戰的導火索,圣人的安危無疑最加重要。
以大唐如今的國力,外敵已經不可能動搖國本,唯有內亂才是真正的威脅,所以如果真到了危急關頭,兩害相權取其輕,肯定是優先穩定國內局勢。
所以賈思博不急。
這是陽謀。
在千秋節之前弄不清使節團的始末,就必須快刀斬亂麻!
“此事的背后,不知有多少官員參與啊…”
狄仁杰處理了文書,輕輕按了按眉心,腦海中開始思索可用之人。
第一位,是欲征大食,卻能忍耐克制,安撫軍心的王孝杰。
第二位,是無赫赫之功,卻又四平八穩的內衛統領安忠敬。
最后一位,則是得自己提拔后,如今同在政事堂為相的張柬之。
朝堂之中,若說絕對能守得住本心,不為功勛戰績所動的,狄仁杰最信這三人。
但賈思博同樣清楚。
這三位雖然能顧全大局,卻也有各自的缺陷,有著容易被利用的地方…
“此番危機,不可掉以輕心,看來要拜托她出面了!”
狄仁杰沉吟許久,有了一個最合適的人選,起身出了政事堂,朝著東宮的方向走去。
東宮置三師三少,太子太師便是三師之一,多為虛銜無實職,然圣人敬重狄仁杰才識,讓他任太子太師一職,常常教導太子。
這也是對太子地位的肯定,當年李世民命魏征為李承乾的太子太師,便是同樣的道理。
而太子對狄仁杰自然尊敬非常,早早迎上,執學生之禮:“先生!”
狄仁杰行君臣之禮:“殿下!”
老師和學生落座,開始今日的課程。
太子除了監國之時,代理朝政,內外有序,其他時候都是恪守本份,哪怕現在圣人不理朝政,也沒有絲毫僭越之舉。
因此狄仁杰不會直接講述朝堂政務,分析最多的,還是經略安西的進程。
只是這次所講述的內容,再往西方去了些,談到了大食,尤其是新舊哈里發之間的恩怨糾葛,亦是如數家珍。
太子聽得津津有味,末了感嘆道:“宗教國家,神權在上,確實奇特,所幸萬變不離其宗,權勢爭斗,刺殺奪位,依舊不外乎這些手段,上層權貴之間,亦是糾葛重重啊…”
狄仁杰輕輕撫須,似是自言自語:“這般局勢,不知我唐軍,若與大食軍隊交鋒,勝負如何?”
太子順勢接上:“自是大唐勝!從貞觀起,我大唐軍隊的足跡就遠及西域,闊行海東,早已習慣了異域作戰,便是奔襲萬里,攻入那大馬士革,也不在話下!”
大唐正處于盛世,身為霸主的信心是由內而外的,自從大食數年前掀起爭端,朝野上下,就從來沒有主和這一說,太子之言,可謂道出了許多磨刀霍霍的心聲。
但他話鋒又陡然一轉,輕嘆道:“孤居于深宮,未曾親臨戰場,戰局千變萬化,無有絕對,我朝二十年無有大戰,又經府兵改制,種種影響不可不查,方才之言或許是有些武斷了,望先生見諒!”
這又是發展好安西再開戰的派系心聲,若能聽到太子所言,肯定贊同萬分。
狄仁杰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愈發顯得慈眉善目:“殿下思慮深遠慎重,乃天下之幸,軍心民義旺盛,群情熾熱,總該有處傾訴…”
太子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旋即舒展,繼續聆聽起來。
雙方這簡短的對話,好似就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很快又回歸到正常的教學中。
半個時辰后,日理萬機的狄仁杰告辭,太子起身,將他送出。
“殿下,狄公此來,似有要事!”
待得他回歸堂內,伴隨著溫婉的女子聲音,太子妃崔氏轉了出來。
太子牽起妻子的手,帶著她坐下,輕嘆一聲:“朝中興兵開戰之聲越來越大,恐怕要出大事了!”
太子妃面色微變:“此事殿下不宜出面!”
她出身清河崔氏,是后世盛傳的五姓女。
實際上,現在高門與寒門明爭暗斗得厲害,但高門之中,也非鐵板一塊,尤其是山東五姓和關內的四姓權貴,向來相看兩生厭,通婚都在自己的圈子里。
當年太子選妃,清河崔氏入選,哪怕五姓七家知道,這個未來的皇后之位是魚餌,用來遏制關內高門,平衡各地局勢,也甘之如飴。
當然,就算不考慮政治因素,娶妻求賢淑,五姓世家優良的家風,也不是關內驕縱任性的女子可比。
李顯之妻韋氏出自京兆韋氏,后來妄言被休,這個教訓可不小,如今的崔氏則婦德溫婉,人所共見,又生下嫡長子,即便那些討厭她的關中權貴,也在明面上挑不出個錯來。
太子妃則羨慕圣人與皇后裴氏這么多年來恩愛如初,后宮寥寥數位嬪妃,還是臣子規勸所納,都知爭寵無望,一片安寧。
太子就沒有圣人這般專情了,孺人側室已經有好幾位,所幸太子妃還鎮得住,但也不放過任何參與大事的機會,畢竟這個時空的武后又沒有稱帝,后宮輔政反倒是成功的先例。
太子平日里也愿意分享一些朝堂大事的見解,但這回目光閃動,喃喃低語道:“孤確實不宜出面激化矛盾,先生之意,是師姐…”
“上官大統領?”
崔氏心頭一驚,師姐這種江湖性質的稱呼,能在太子口中道出,本來就顯得很奇怪,但只要對那位傳奇女子有些許了解,都不會感到詫異。
真武圣君的親傳大弟子,年紀輕輕掌控內衛,神功絕頂,智慧超凡,無人不服。
太子更是清楚,自己與父皇,內衛與朝堂,高門與寒門,這種種錯綜復雜的勢力之間,能保持如今微妙的平衡,背后也有那位師姐的莫大功勞。
如果說狄仁杰在明,是統領百官的首相,那么她就在暗,影響著這個龐大帝國的方方面面。
而兩人都對他傾囊相授。
只是想到近來與師姐的分歧,太子顧不上安撫邊上浮想聯翩的妻子,輕輕嘆了口氣,以微不可查的聲音道:“這次師姐還會站在我這邊么?”
“大慈恩寺!”
與此同時,小黑和蒲押陀黎循著記號,成功與楊再威和阿布將軍會合。
這兩位所在的地方,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大慈恩寺,作為高宗李治為其母長孫皇后所建的皇家佛寺,即便現在道教的風頭蓋過佛教,也不缺香火,更有不少異族僧人,阿布將軍融入其中毫不起眼,楊再威披著僧袍,更是比僧人還寶相莊嚴。
“真武觀…呵,那位怕是不喜這等祭祀吧!”
雙方再聚頭,小黑將涼州所得的情報共享過去,楊再威冷笑著做出評價,又問道:“假使節團用道觀作掩護,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打算?”
“你懷疑袁天罡?”
小黑倒是覺得不太像:“袁天罡妄言能溝通真武,籍此為圣人寵臣,為何要參與到這等陰謀之中?”
蒲押陀黎想到大食的權勢爭斗,分析道:“正因為是寵臣,地位不穩,太子繼位后,這個道士就沒了立足之地,想要再享富貴,就得立功,助太子奪位!”
楊再威想到了年齡:“袁天罡在本朝初年確有盛名,應該活不到如今,便是真的長壽,還能有多少歲數,要謀劃到太子繼位之時?”
小黑說明了明崇儼的設想:“涼州道觀的觀主,猜測袁天罡是假,根本不是隋末出身的那位相士!”
楊再威搖了搖頭:“扮作這等盛名之士,談何容易?一個人是真的年過百歲,活成了祥瑞,還是虛報壽數,假冒老邁,瞞不過強者的眼睛,袁天罡能騙得過其他人,如何騙得過那位上官大統領?”
小黑眉頭微揚:“你希望袁天罡是真是假?”
楊再威淡淡地道:“我明白你所言何意,袁天罡是假的,不過是一個高明的江湖騙子,如果是真的,那就非同小可了!”
“相術與其說是預知未來,更偏向于洞察人心,這袁天罡有如今的地位,正是把握住了時機!”
“真武圣君登天而去,大唐圣人得天所護,只要將自己的名望與這件事綁在一起,袁天罡就算有幾分作偽,朝堂也會當作不知的,甚至替其遮掩…”
小黑知道,這話固然說得很不客氣,但確實不假。
李彥登天而去,給大唐留下了無與倫比的聲望財富,這些年來,寒門士子能那么快崛起,府兵改制能那般順利,安西經營與不生兵戈能貫徹執行,除了君臣的努力外,不可否認的都與那一場震撼千古的飛升有關。
不然的話,別說短短二十年完成這么多大事,能做成一件就很了不起了。
可惜凡事有利皆有弊,如此龐大的益處,自然免不了也生出禍端,道教的膨脹是其一,這袁天罡也是巧妙地借勢。
所幸小黑早就考慮過了。
她有一個很直接的解決辦法。
“無論袁天罡在其中涉及多深,首先要尋的是那個叛徒。”
議論過袁天罡后,蒲押陀黎轉回正事:“舞姬蘭瑪珊蒂已經入大明宮,排練舞曲,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楊再威道:“不必想得那般復雜,我們只要利用自己的優勢,盡力為之便可,阿布,到你出面的時候了!”
悶聲不響的阿布將軍抬起頭,淡淡地道:“我明白你們要的是什么,放心,我會去做…”
這位大食琴酒,目前就是最佳的誘餌,畢竟他知道的實在太多了,一旦現身,足以成為致命的變數。
或許敵人也能看出設伏,但既然圖謀那等大事,就絕對不能放任阿布將軍在眼皮子底下活動!
“第一次現身至關重要,要讓對方立刻意識到威脅性,并且倉促之間無法引動朝廷的人手,必須用私下的心腹力量前來解決!”
“拿下對方派出的心腹,就能順藤摸瓜,鎖定身份!”
“難!”
“便是一切順利,審訊怎么辦?”
“這里終究是長安,我們是外來者,殺手被捕后,只要不是太過貪生怕死,就定會死撐到底,不愿交代出幕后指使!”
“不需要我們審問,只要交給內衛,里面有一人,無論心智再堅定的,落到他的手里,也必然吐露出秘密!”
“關鍵還是如何引蛇出洞…”
“得調虎離山!”
四人都知道,此行困難重重,稍有一環出了差錯,就將功虧一簣,但沒有人退縮,反倒涌起斗志。
蒲押陀黎是千挑萬選的內衛,阿布將軍對大食忠心耿耿,決不允許唐人的內斗讓自己的國家成為替罪羔羊,而小黑和楊再威則是迎難而上。
討論到最后,復雜的計劃都被舍棄,只留下最簡單直接的手段,調虎離山。
先用一件大事,吸引長安護衛的注意力,待得大部分人手無法及時抽調,再讓阿布將軍現身鴻臚寺,在各國使節團前亮個相,與假大食使節團正面沖突,逼得那幕后之人不得不迅速下手,否則計劃就得功虧一簣。
“大鬧鴻臚寺好辦,但長安有巡邏差吏、皂衣武侯、南衙十六衛,更有內衛精銳,想要將這些守備力量調動,除了大明宮外,還有那樣重要的地方嗎?”
四人面面相覷,這又是一個看似無解的難題。
感覺就算攻入皇城,劫持三省六部的官員,都是北衙南衙禁軍出面,內衛不會輕舉妄動,更別提坊市之間…
小黑想了想,轉回剛剛議論的對象:“袁天罡修持之地,在何處?”
“長安本有四大道觀,保寧坊的昊天觀、普寧坊的東明觀、頒政坊的昭成觀和大業坊的太平觀,達官顯貴崇道所選,一般是這四座。”
楊再威道:“但袁天罡是外來者,沒有居于四大道觀,選在崇仁坊的真武觀內,那道觀原為玄都觀,后經擴建,如今已是京師第一觀了!”
小黑頷首:“明崇儼昔日便在玄都觀修行,這袁天罡夠絕的,連地方都奪了…”
楊再威搖頭:“無用!袁天罡再是狠絕,聲勢再高,也沒有那般地位!”
小黑笑了笑:“他確實沒有,然真武觀信仰既這般興盛,有一個地方,就是關鍵至極,何況崇仁坊就在平康坊北邊…”
阿布將軍和蒲押陀黎終究不是唐人,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楊再威怔了怔,面色卻變了。
小黑則看向了此行的目標。
對于旁人來說,那是龍潭虎穴,甚至會觸怒神威。
對于她而言,則是回家!
回衛國公府!
李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