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公,這燕軍是與我等聯盟,共克賊廷么?”
江陵府衙門,方臘端坐在主位,面對部下的詢問,繼續喜怒不形于色。
而這次他的左膀右臂,王寅和王慶也微微垂下了頭。
“武尚書”王寅雖然文武雙全,頗有謀略,但并不擅長這類事情。
軍師王慶最有急智,之前燕王將方臘的使節驅逐,明明極盡羞辱,卻給他抓住了雙方未曾見面的細節,直言此乃朝廷離間之計,燕王和圣公神交已久,惺惺相惜,根本不會如此。
后來那個使節也“突然”回憶起來,當時接待他的官員確實有問題,一副兇神惡煞又做賊心虛的模樣。
方臘麾下眾將一聽,完全信服的同時,也暗暗嗤笑。
看來燕國也不行啊,內部給宋廷滲透得太厲害了,居然連使臣的接待都能犯這么大的錯,以后入主中原的,還要是我們圣公。
結果燕軍入襄陽了。
之前還是隔空抽巴掌,現在親自來扇…
王慶實在編不出下去,也不能編,因為接下來雙方極有可能爆發正面沖突,他再妄言雙方神交,將領們會將怒火轉移到他的身上。
方臘也很清楚,此次不能再做遮掩,嘆息一聲,語氣里帶著濃濃的遺憾:“沒想到燕王是這等趁火打劫之輩,我真是看錯他了!”
堂內先是一靜,眾將期待消失,轉為勃然大怒:“燕軍是來撿便宜的?”
“我就覺得不對,這個時候入襄漢,不是存心與我等為難?”
“該死的,若不是我們苦苦抵擋賊廷,燕軍豈能白得襄陽重地?”
不單單是怒罵,一位威風凜凜的大漢上前,正是麾下大將軍石寶,單膝跪地,重重抱拳:“圣公,我愿領兵北上,攻克襄陽!”
方臘又嘆了口氣,將那股惺惺相惜后卻發現對方是卑鄙小人的情緒給到位后,才沉聲道:“事已至此,便是為了百姓,我也不能一退再退,襄陽之地,我欲親征!”
眾將大驚失色:“圣公千金之軀,萬萬不可涉險啊!”
方臘抬起手壓了壓,堂內很快變得鴉雀無聲,就聽這位圣公娓娓道來:“襄陽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此前的郭康正是自恃于此,在城中橫行無忌,霍亂百姓,最終還被弒母賊招安…”
“今燕軍趁亂入侵荊襄,行徑一如昔日郭康,然燕王假仁假義,慣會收買人心,連我都被其虛偽的面目所蒙蔽,何況襄陽百姓?如若上下齊心,又備足糧草,死守不出,占據數年亦是常事…”
“到那時,我荊襄之地勢必戰火綿延,再無安寧可言,我方臘本就是苦于朝廷剝削,才奮起義軍,今賊廷后繼無力,必然退兵,又被北燕欺壓,我心不甘!”
“諸位!我欲親征,便是以身犯險,也要引敵出城,誘而殲之,讓北燕賊子知道,我南方之人亦有血性之輩,絕不會任其欺凌!”
話音落下,王寅率先拜下,臉上滿是欽佩之色,宏聲道:“天降圣公,乃萬民之幸,更是我等南人之幸!”
王慶緊隨其后,大聲道:“有圣公為主,何愁大業不成?”
眾臣呼啦一聲跪下:“我等誓死追隨圣公!
方臘這才開始點將,對著剛剛請命的石寶道:“石寶為南離大將軍元帥,領精兵水師,往鄂州以行討伐,當慎重兵事,擇用善謀,勿擾百姓,勿縱俘掠,事有從權,母須奏稟!”
石寶高聲道:“喏!”
方臘又道:“厲天閏為鎮國大將軍,司行方為護國大將軍,龐萬春為衛國大將軍,隨我北上,收復襄陽,兵部尚書王寅、吏部尚書王慶坐鎮江陵,以定后方,賞罰必行,糧餉必繼!”
臣子出列:“遵圣公之命!”
方臘面容嚴肅,又點十六位部將出列,分統各部兵馬,眾人士氣如虹,不見混亂。
石寶本就是南離大將軍元帥,即便是與另外三位并稱四大帥,但無論是威望還是能力,都要超出一截,原本鄂州防御戰后,隨著宋軍士氣衰敗,內部不平,方臘醞釀的反擊之策,也是以石寶為帥,現在按部就班,不做改變。
而由方臘帶領三大帥前往襄陽,所點的也都是武藝超群,個個殺敗過朝廷將領的悍將,燕軍即便是悍然南下,也有一番龍爭虎斗。
如此面對強敵,依舊井井有條,毫不自亂陣腳,才是明主所為。
眼見四大帥帶著一位位將領往外而去,方臘示意左右,走入內堂,王寅和王慶立刻跟上。
只剩下三人之后,方臘臉上的威嚴散去,換成語重心長:“荊湖乃我根基,全賴兩位尚書,坐鎮江陵了!”
兩人立刻拜下:“請圣公放心,我等誓死守護荊湖!”
方臘頷首:“以兩位大才,我確實放心,然援軍糧草,也不可缺,此番乃生死存亡之刻,萬萬不可有半分遲疑!”
王寅立刻明白言下之意,真要糧草不濟,搜刮百姓也在所不惜,臉色稍變,低聲道:“圣公,如若取勝,也可轉為談判結盟,穩住燕軍,爭取發展良機!”
自古本來就是北強南弱,如今燕國雖然還未盡收北方,但也只是時間問題,而方臘在南方僅僅占據一路,雙方實力差距太大了,一場戰爭的勝負根本無法逆轉。
別的不說,就算方臘將廣信、鎮戎兩軍全殲在襄陽之外,河南很快又能抽調預備役兵源,組建出兩支大軍,反觀方臘這邊,一旦搜刮百姓,破了仁義之名,那就是動搖己方根基了,所以王寅才有這一說。
方臘也很清楚這點,但想到明尊所言,心中已是確定無疑:“那林沖得了簡王和衣帶詔后,已是自認正統,將我視為他統一天下的關鍵威脅…此人是有眼光的,卻終究是晚了一步,我方臘在南方已得人心,早非池中之物!”
“當然,他也早了一步,雄踞中原大地,居于燕云王宮,一道王令下達,大軍開赴,何等威風!”
“可此人或許忘了,當年他也是轉戰北方,身先士卒,才有了如今的輝煌,天下大亂,英雄輩出,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現在輪到我方臘在南方崛起了!”
如果沒有志向,豈會出來爭龍,方臘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自信滿滿,著實鼓舞人心,王寅也不禁為其所感染,王慶更滿是敬佩,學習這種逆境中的胸襟氣魄。
而方臘想到自己的稱王,五指緩緩收緊,仿佛宏圖霸業,盡在一握之間:“襄陽之戰,我要終結燕軍戰無不勝的神話,讓南楚的稱王大典,四方來賀,震動天下!”
“本來以為方賊會星夜兼程,沒想到不緊不慢,現在才來,這方臘是有水平的!”
收到斥候通報的徐寧和張清來到襄陽城頭,開始觀察來敵。
半晌之后,原為京城禁軍的徐寧道:“方臘軍中應有不少是禁軍廂軍,民兵短時間內受訓,不會有這份陣勢…”
張清微微點頭道:“那就是駐扎在荊湖的荊門、漢陽、武岡三軍,被方臘收編了?”
徐寧道:“八九不離十,這位自號圣公的起義軍首領,果真不容小覷,我終于明白殿下要兩軍此時南下的用意了,真要拖久了,此人恐怕還真會成了大勢!”
宋朝是募兵制,并非隋唐的府兵制,它招募的百萬士卒,雖然精銳連十之一二都勉強,又要除掉吃空餉的人,但終究還是有數十萬大軍的,這些人至少也是專職士兵,常年受訓,自然比起普通老百姓要強得多。
所以趁著宋廷大亂,收編了正規軍隊的方臘,民心穩定,麾下良臣勐將,人人效力,其綜合實力不僅遠超歷史,與水滸原著里的那位相比,也是猶有過之的。
“燕軍這是帶了多少役夫?居然如此快地將襄陽加固成這樣,護城河也拓寬了?”
城墻上兩位指揮使居高臨下,觀察著徐徐推進過來的方臘大軍,方臘也極目遠眺,看著遠方巍峨的城墻,聽著斥候回歸后稟告的情況,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他知道,燕軍入駐襄陽后,肯定會修繕城池,加強防御工事。
但問題是這些工作不是倉促為之,需要大量的人手。
之前劉法的兩萬西軍入駐后,進度就很緩慢,因為百姓生怕被朝廷抓為免費的差役,紛紛外逃,后勤補給也只是勉強支撐,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西軍親自上陣,修整城墻,擴寬河道,干得精疲力竭,敵人來了后還如何招架?
所以在輔兵不夠的情況下,西軍只能慢慢進行,結果燕軍一接收,進度條瞬間飆得飛起。
不僅有專職的工匠帶領民兵整修,還有百姓參與,兩萬精兵則養精蓄銳,靜待大戰。
方臘并不知道具體分工,但看到城墻的規整,已是心頭一沉,再聽說那護城河居然拓寬了近一倍,約有三十丈的距離,更是心驚肉跳起來。
三位國字輩的大將軍厲天閏、司行方、龐萬春,也策馬而至,凝聲道:“圣公,賊軍城高池深,防備堅固,我軍中攻城器械遠遠不夠,是否傳令調派后方工匠來此,速速打造攻城器械?”
方臘遲疑了一下,咬了咬牙:“調派工匠,豎起大纛!”
三將懔然:“是!”
調派工匠本就是應有之事,而當一桿大纛高高豎起,就代表著此戰的核心,在第一日起就直接展現出來。
方臘的原定計劃是,先行攻城數日,羊裝不克,你來我往,鋪墊完畢后,最終豎起大纛,引得對方出城。
但看著這樣的城防加固,實在難以澹定,更不敢拖延,直接亮出身份!
“咦?”
張清目力更佳,第一時間就看到了中軍升起了高牙大纛,上書一個大字:“方!”
“這方臘是親征了么?”
兩人面面相覷。
真別說,見慣了趙佶和耶律延禧的操作,再見到這么個敢打敢拼的,一時間都有些不適應。
當然還要派出斥候確定,對方到底是不是真的親征至此,還是僅僅豎起一桿帥旗用作誆騙。
后者的可能性其實不大,因為那往往會先令己方軍心動搖,敵人還沒動手了,自己就倒下去了。
不得不說,看到這桿旗幟,徐寧和張清心動了。
如方臘這種還未正式稱王的草臺班子,一旦其主被擒,就算有子嗣,麾下也會做鳥獸狀,一夜之間,勢力就可能土崩瓦解,煙消云散。
所以這個誘惑不可謂不大。
但下一刻,張清就道:“恰恰是誘惑這么大,背后潛藏的危機也很大!”
徐寧同樣頷首:“殿下說過,守住本心,不要落入對方的節奏之中,就可立于不敗之地!”
兩人對視一眼,齊聲笑道:“方臘急了,讓他急去,走,我們回去練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