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芳,在李敬玄倒臺后,我就曾經考慮過,你下一次會盯上誰,畢竟再往上的人不多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真的連皇后都敢…”
“萬萬不能被大勝沖暈了頭腦啊!”
李德謇好半響才緩過神來,苦聲勸道。
李彥語氣平靜:“大人請放心,武后不是李敬玄,她曾與陛下共治朝堂,又是太子殿下和三位皇子的生母,皇后之位難以動搖,這些我很清楚。”
李德謇不解:“你既然知道好歹,還敢言要對付皇后?”
李彥將一路上所見所聞描述了一遍:“現在的關內,已是哀鴻處處,人多相食,死者枕藉于路了!”
哪怕他已經盡量簡化,李德謇依舊聽得勃然變色:“關內災情怎會嚴重到這般地步?”
李彥問:“長安目前糧價多少?”
李德謇不假思索的道:“三十文一斗,我昨日剛問過,已是很高。”
李彥冷聲道:“三十文很高?隴右的蘭州之地米價,都暴漲到百文一斗,更何況關內!”
“我一路行來,賣兒賣女的隨處可見,可就算賣掉,換來的糧起初只夠吃十天,后來連三天都不夠吃了!”
“越往關中來,就見那些原本家境殷實的百姓,也開始賣田賣地,傾家蕩產,卻根本無米可買!”
“那些早早屯糧的世家大族宅院緊鎖,佛門寺廟的寺門緊閉,高墻之外,已是餓殍遍地,人間煉獄!”
“若是災情再延續數月,關內人口銳減何止過半!”
李德謇怒不可遏,猛然站起:“如此說來,長安的米價此次如此平穩,讓朝臣認為這回的受災如往常一般,是有人在故意限制糧價,制造出此次災情并不嚴重的假象?”
李彥問:“此次賑災由誰負責?”
李德謇道:“新任的戶部侍郎韋承慶,他原是岐州刺史…不應該啊,關內是韋氏的根基,各郡縣真到了那般境地,韋氏也討不得好,他為何不盡力賑災?”
李彥眼中閃過寒芒:“正常情況下確實,災情到了這般地步,關內世家也損失不輕,但這些人家大業大,忍一忍,不至于傷筋動骨,而借此機會,改變最上層政治格局,才是韋氏目前的重中之重!”
李德謇明白了意思,神情無比凝重:“元芳,此事非同小可,韋氏與皇后的勾連,你可有實證?”
李彥道:“使節團路過扶風縣時,我們因祥瑞之事,與韋承慶和韋貞玄打過交道…”
李德謇目光一凝:“祥瑞?”
李彥將事情說了:“扶風縣令韋貞玄發現一塊采自岐山的玉石,有龍鳳環抱之形,預示二圣臨朝,與上意合。”
李德謇仔細想了想:“半年之前,岐州確實獻上祥瑞,韋承慶就此入戶部,不過他為岐州刺史多年,本就有功,因此也無人反對,而那祥瑞其實沒生出多少波瀾…聽你之意,此事是京兆韋氏與皇后一手安排?”
李彥道:“不錯,以祥瑞為武后造勢,京兆韋氏的態度已經十分明顯,還有內衛閣領豆盧欽望,也在其中穿針引線,他們如今都是武后的黨羽。”
李德謇胸膛劇烈起伏,漸漸的聲色俱厲:“可陛下豈會容許?是了,近來陛下近乎不開早朝,決議大事全是在紫宸殿內為之,看來皇后是趁著陛下龍體欠恙,趁機培養勢力!”
“這段時間提議皇后稱天后的呼聲,是越來越高了,也正是這個機會難得,她要先將天后的位置定下,災情則放到一邊,韋氏也盡力配合!”
“二圣臨朝,豈非重演前隋牝雞司晨之事?獨孤氏擅寵移嫡,才有隋煬之禍,豈能重蹈覆轍?”
李彥道:“楊廣能成太子,是因為他未登基前謙恭節儉,擅于偽裝,倒是不能全怪文獻皇后獨孤氏,隋文帝與文獻皇后共治朝堂,對于江山社稷是有利的,有了前車之鑒,陛下才有二圣臨朝的打算,不能從這點切入!”
李德謇道:“那你有何想法?”
李彥問:“陛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病到連正常的朝會都無法主持了?”
李德謇立刻道:“三個月前,陛下直接暈倒于御座上,朝會大亂,從那開始,便是三省六部的侍郎,去紫宸殿議事。”
李彥凝聲:“陛下暈倒后,御醫怎么說?”
李德謇道:“根據御醫之言,陛下是操勞成疾,需要安心靜養,據我所知,近來陛下整日昏沉,難有清醒之時,政事幾乎都交由皇后處理。”
李彥雖然知道答案,但還是要確定一下:“太子呢?”
李德謇苦笑:“戴仆射和郝處俊請奏讓太子監國,都被重罰,如今在府上閉門思過,不得外出。”
李彥道:“是陛下的敕令?還是皇后的旨意?”
李德謇道:“是陛下親自下達的詔書,這點毫無疑問。。”
李彥點點頭:“果然越是這個時候,陛下越不會讓太子掌權…”
戴至德是尚書右仆射,太子賓客,宰相里堅定的太子黨,提議讓太子監國,完全正常。
郝處俊則是門下侍郎,堅定反對武后干政的宰相,他提議太子監國,是為了避免武后牝雞司晨,獨攬大權。
而實際上,太子監國本來就該在這種時候發揮意義。
結果李治身體還好時,讓太子監國了六次,營造出一種父慈子孝的信任感。
到了真正需要信任的時候,太子滾一邊去,支持太子的宰相也被關在家中。
如果是一個對圣人抱有希望的臣子,恐怕難以接受,李彥卻對皇帝的冷血自私太了解了,真的完全不意外。
不過這恰恰也說明了,李治此次是真的病重。
“病…嗎?”
李彥目光一寒,起身道:“大人,我先出去一趟,此次也要請你出面了!”
李德謇正色:“好!此事關系國本,不可動搖,我等在關內居住了大半輩子,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這里生靈涂炭而無動于衷,我這張老臉舍在這個時候才值得,你放心去,且看為父為你請來強援!”
李彥這次沒有客氣的言謝,躬身一禮,大踏步走了出去。
他沒有去皇城內衛,而是直接出了平康坊,來到玄都觀。
觀內道童自然是認得他的,奉茶后問道:“李善信回來了,要小道我去請明道長來嗎?”
李彥道:“明道長現在何處?”
道童回答:“在相王府上,近來相王頻頻相招,明道長大部分時間都不在觀內。”
李彥眼神微動:“那就不用去通知他了,我在這里等吧。”
沒等多久,神情憔悴明崇儼走入觀內。
見到李彥后,他近乎是大喜過望,沖了過來:“六郎,你終于回來了!”
李彥道:“崇儼,坐吧,如今京內局勢如何?”
明崇儼讓道童退下后,迫不及待的道:“陛下病重,梅花內衛亂了,尚宮正在動搖,有投靠皇后的可能!”
李彥看著他笑了笑:“你近來多去相王府,是為太子殿下奔走?”
明崇儼毫不遲疑的道:“你支持太子殿下,那貧道自然也支持太子殿下!”
李彥點頭:“多謝了!”
明崇儼皺眉道:“不過貧道入梅花內衛的時間靠后,論勢力遠不及尚宮那般根深蒂固,太子殿下仁義,尚宮那老物心狠手辣,是肯定有所顧忌的,恐怕最后她真的會投靠皇后!”
李彥問:“陛下到底如何了?”
明崇儼嘆了口氣:“陛下龍體欠恙,昏沉的時日多,清醒的時間少,有時候一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貧道這幾次入宮煉制五云丹時,也不得召見,照此下去,恐怕…恐怕…唉!”
李彥目光凝重:“在你看來,陛下有沒有中毒的可能?”
由于李治一直病懨懨的,身體不好,再加上這個年代的人壽命本來就短,活到四十多歲也不算短壽了,所以李治倒下去,并沒有多少人覺得奇怪。
唯獨李彥知道不對勁,因為歷史上的李治,還有十多年才會駕崩。
當然由于他的到來,大唐很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
可李治錦衣玉食,有著天下至高的享受,太醫院各大名醫悉心照料,如今又沒去洛陽路途顛簸,之前還得了孫思邈的診斷,五云丹的毒性也去了許多,按理來說身體應該比原歷史更好。
所以他有此一問。
“中毒?”
明崇儼動容,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可能:“那太醫院為何沒有察覺?宮內試藥那般嚴格,如果在膳食或藥物中下毒,那宮內的太監和太醫院的醫佐先得死一片啊!”
李彥道:“我也只是猜測,凡事無絕對,尤其是疾病,突然病重倒下,確實有可能,但也要防止奸賊暗害。”
明崇儼神情變幻不定:“可如果陛下是被下毒,才導致如今的昏睡,此事就捅破了天,而陛下的身體還能不能好,貿然參與其中,恐怕要累及全族啊!”
李彥知道這位的正義感是很低的,與丘神績在伯仲之間,簡單提了下外界災情的凄慘,開口問道:“李敬玄如何了?”
明崇儼果然對于災情的感觸并沒有多深,一聽李敬玄,頓時怒上眉梢:“陛下病重后,那老賊也變得不安分了,明明之前都是癱倒在床,這段時日居然在府上宴起了賓客!”
李彥道:“他畢竟當了多年實權宰相,又是吏部侍郎,門生眾多,如果陛下安然,他絕對沒有起復的可能,但現在武后當權,一切就都是未知之數。”
明崇儼變色:“難道皇后敢逆陛下之意,重新重用這老賊?”
李彥淡然道:“我不回來,不好說,我回來了,就絕不允許此事發生。”
明崇儼呼吸一滯,又是敬畏,又是欣喜:“六郎,你去往吐蕃一行,威嚴更重了!”
李彥起身來到窗邊,看著似乎毫無變化的長安城,背負雙手,目光冷肅:
“我一向與人為善,凡事留一線,但此次是例外!”
“我等在外出使征戰,保家衛國,賊人在后禍亂朝綱,生靈涂炭!”
“那就別怪我趕盡殺絕,先用李敬玄,來祭外面枉死的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