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紫宸殿。
高階上仍然擺放一個巨大的御幄,只是不同于以往薄薄的絲羅垂下,隱約看到里面兩道身影端坐,近來絲羅掛起,入殿的臣子能夠清晰的見到,兩道身影一坐一臥。
李治昏睡在左側,睡夢里依舊緊皺眉頭,面容愈發顯得蒼老憔悴,讓群臣忍不住關心帝陵的修建情況。
武后高髻華服,端坐在右側,背脊挺得筆直,臉上戴著薄薄的面紗,眉宇間滿是高傲,凌厲與肆意。
以前與李治同坐此中,十數年來早已習慣,現在才發現一個人挺好。
尤其是看著一群紫袍和緋袍官員垂首入場,這種掌控朝局的感覺,讓她沉醉不已。
只是今天第一件事,就不是那么美妙了。
御史大夫尹中言出列,迫不及待的道:“臣彈劾相王府文學明崇儼,陰結私黨,恃威兇橫!”
有御史中丞出列:“臣彈劾梅花內衛不遵律法,擾亂朝綱!”
又有御史中丞出列:“臣彈劾梅花內衛窺度禁私,悖禮亂上!”
即便近來朝會不開,議事改為紫宸殿中,能入殿的官員名額寬松了許多,但御史臺也只有三位官員有資格進入…
現在齊齊出列,言辭激烈的彈劾梅花內衛。
群臣為之側目。
御史臺這個機構從東漢有之,但在大唐貞觀之前,御史臺僅僅是風聞奏事,沒有司法權力。
到了貞觀間,御史臺設置臺獄,受理特殊的訴訟案件。
漸漸的,三司會審成為慣例,凡是重大案件,都有御史臺和刑部、大理寺聯合審理。
大理寺負責審訊人犯、擬定判詞,刑部負責復核,最后報御史臺監審。
自此御史臺權力大增,而從三品的御史大夫有兩個責任,一個是作為宰相副手處理政事,也有副宰相的稱呼,另一個是監督百官,尤其是盯住宰相的過失。
之前最著名的御史大夫是蕭瑀,專門盯著李靖、房玄齡、魏征等人懟。
是的,魏征也有被彈劾的日子,不過蕭瑀雖然嫉惡如仇,性格很直,就適合當糾錯監察的活,但過于較真,盯著一點小事大書特書,因此瘋狂得罪人,一生六次出任宰相,六次被罷官,李世民對蕭瑀是真的很容忍,相比起來,魏征也敢于直諫,但拍起馬屁來也毫不含糊,就會做人多了。
再往后著名的御史大夫,就是安祿山了,挺黑色幽默的。
且不說前后的名人,現在的御史大夫尹中言,并 不是什么強勢人物,之前反對武后被封天后,也只是職權范圍內的發揮,可此時此刻的聲嘶力竭,就不免帶著幾分跳腳。
畢竟梅花內衛與御史臺的權力重合度太高,一旦梅花內衛顯出崢嶸,還有他們御史臺什么事?
其他官員冷眼旁觀,樂得御史臺沖鋒陷陣,那些反對武后的更是幸災樂禍,李敬玄剛要投靠你,就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看你怎么應付!
武后沉下臉來:“李敬玄私藏甲胄,圖謀不軌,爾等為何沒有早早察覺?”
群臣一怔,就見豆盧欽望率先沖出,拜倒下去,近乎是泣不成聲的道:“臣失察有過,令奸賊猖獗至斯,臣有罪!”
韋承慶第二個沖出,叩首請罪:“臣受邀入李府,被賊人陰附其下而不自知,臣有罪!”
刑部侍郎、大理寺丞、長安縣令等人不得不出列:“臣等有罪!”
武后總結道:“輿情失察,眾皆盲目,我看梅花內衛出手的正是時候!”
她又轉向尹中言:“尹大夫,你是不是認為李敬玄蒙受了不白之冤?”
尹中言遲疑了一下,咬牙道:“私藏甲胄之事,頗多疑點,不可不查,望皇后明鑒!”
武后道:“那此案交由臺獄審理,讓你們御史臺,還李敬玄一個清白如何?”
尹中言還在考慮,能否找出梅花內衛污蔑的罪狀,就聽身后兩位下屬輕輕咳嗽。
他猛然反應過來,面色劇變。
李敬玄如今臭名昭著,御史臺幫他,被有心人一宣傳,那不是官官相護,惡名纏身?
別的官員倒也罷了,名聲差也不妨礙升官發財,但御史萬萬不能有黑點,否則再去彈劾別人,又有什么說服力?
這還是能翻案的情況,如果翻不了案,那好了,御史臺直接靠邊站吧!
李敬玄之案沾不得!
尹中言只能俯首:“梅花內衛得圣人詔書,辦理此案,我等不敢僭越!”
武后聲音猛然變得冰寒徹骨:“虧你心中還有圣人,我當你們御史臺,只顧著清譽名聲呢!”
尹中言叩首,凄然道:“臣不敢!臣不敢!”
群臣心悸。
明明是一件對武后不利的事情,卻被她輕描淡寫的化解,反過來利用李敬玄將了御史臺一軍,這娘們的手段實在厲害。
但事實上武后呵斥御史臺后,抿了抿嘴唇,也斜眼看了眼邊上的夫郎。
她原本已經制定好了收編梅花內衛,將之變為 己用的計劃,不料明崇儼請命,李治在難得清醒時期的詔書,讓她的謀劃胎死腹中,此時心里也在絞痛。
她的失落情緒只在一瞬之間,立刻又振奮精神,冷視群臣:“梅花內衛乃圣人親立,李敬玄一案,已證圣明,諸位各司其職,不可亂命,至于疏忽之責,我便赦免你們這次!”
群臣拜謝:“謝皇后!”
此事揭過,豆盧欽望再度出列:“皇后雅性恭孝,識達今古,治國輔政,與圣相合,臣請圣人效文獻故事,進皇后為天后!”
韋承慶等一眾臣子上前:“臣等附議!”
其他反對的臣子,先看了看御史臺,又望向兩位宰相。
原本四位宰相,李敬玄、戴至德、郝處俊、裴思簡,如今一個滿門抄斬,兩個閉門思過,只剩下裴思簡,還是偏于軍事的兵部尚書。
而新進位的宰相來恒,代表江南一系的利益,之前附議太子殿下提出的往洛陽就食后,就被狠狠訓斥,此時一言不發,顯然他現在謀求的是站穩腳跟,否則根本沒有發言權。
御史臺被一棒打蒙,宰相沉默,看上去擁護天后勢不可擋,可武后看著沉默的大半臣子,眼中閃過陰霾:“此事由圣人定奪,倒是吐谷渾復國一事,你們議來議去,可有定案了?”
群臣心想你這娘們真會裝,如果不是你拖著事不辦,只想著當天后,早就下達旨意了,裴思簡立刻出列道:“吐谷渾幾經興亡,百廢待興,今王城已下,各部望風而降,理應速令青海國主與光化公主回國,安定藩國,以穩邊境。”
武后冷冷看了他一眼:“涼州韋刺史上奏,吐谷渾今年受災,糧米不濟,若要安定吐谷渾,必供糧送物,然關內也有災情,隴右今年也欠收,糧米負擔,由江南漕運為主,來侍郎,你可有話說?”
來恒上前,有些沉默,心頭滿是憤慨:“最簡單的辦法,無疑是帶百官去洛陽,關內壓力瞬間降低,衍生而來的種種難題都得以解決,整個局面都能盤活,結果你硬壓著不走,現在問我有什么辦法,我能變出糧草嗎?”
武后見他沉默,面色也沉下:“你得圣人信任,自該為上分憂,整頓漕運,加大江南漕米的輸濟力度,洛陽自長安這一段的黃河,河道狹窄,又多暗礁,可有治理之法?”
來恒面色劇變:“災情之時,豈可治理黃河,請皇后慎重!”
這回連豆盧欽望和韋承慶都變了神色,關內是關隴集團的根本所在,你不能這樣折騰啊!
不料武后話鋒一轉:“此事 確實難為,受災期間不宜動工,只是此次也將提醒諸位未雨綢繆,二館學士苗神客等人,才華出眾,可為輔佐,從今日起他們就助來侍郎,定漕運大計!”
眾人這才明白皇后的真實意圖,天后黨立刻高呼:“皇后圣明!”
反對黨心頭一沉,卻也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武后步步為營,將昔日的北門學士重新抬上高位。
接下來的議事,雖然不再提天后之位,但武后每每都能想方設法卡群臣的脖子,讓他們難受無比,目的不言而喻。
偏偏他們無力阻攔,又不愿屈服,目光頻頻望向那昏睡的圣人。
武后自然注意到了這點,臉頰肌肉狠狠抽動了一下。
此前李治給予群臣的印象:龍體欠恙,整日昏沉,大事全交給自己來決定…
如今李治給予群臣的印象:圣人依舊是圣人,麾下有梅花內衛,還不知道藏著什么別的手段!
君永遠是君,吐蕃的贊普當傀儡當成那樣,還能有那般威望,何況李治?
武后收回目光,知道今日接下來不會有多少收獲,開始跟群臣斗體力。
“臣等告退!”
當今日的議事完畢,看起來討論了近三個時辰,卻連什么大事都沒有定下,群臣心力交瘁的退出紫宸殿,許多老者更是晃晃悠悠。
武后依舊精神奕奕,只是捏了捏眉心,開口問道:“明崇儼現在何處?”
高太監從陰影中站了出來:“回稟天后,明文學正在審理李敬玄一案,看似要速速定罪問斬。”
武后冷聲道:“明文學?哼,你應該稱呼他為明閣領,我倒是小覷了此人,居然對圣人如此忠誠,又有這般膽識!”
她看梅花內衛十分礙眼,偏偏動不了。
因為她的權威至今與李治保持一體,是皇權下的衍生品,如果梅花內衛真被裁撤或者壓制,群臣占到上風,那天后之位也就沒指望了,可謂一損俱損。
君與臣的權力博弈,是一門極為微妙的學問,武后在這方面的天賦極高,哪怕恨明崇儼入骨,也不會因為私人情緒犯錯,只是心頭難免堵得慌。
她沉吟少許,突然問道:“李元芳現在何處?”
高太監眉頭輕輕一跳,立刻稟告:“李機宜正在衛國公府內,等待天后召見。”
武后瞇起眼睛:“他識破了丘英,不領詔書,就敢匆匆回來,到底是何用意?為了查案不要命了嗎?”
高太監低下頭:“奴不知…依奴 之間,李機宜對天后是有忠心的,天后不妨見一見他。”
“恐怕他對別人更忠吧!”
武后瞥了眼昏睡的李治,心情煩躁的道:“不見!讓他在衛國公府等著,若是他敢入皇城內衛,立刻抓人下獄!”
高太監俯首:“是!”
武后端坐,開始批閱奏章。
隨著一筆一劃的勾寫,決定著三省六部,乃至天下郡縣萬民的命運,她眉宇間也變得越來越堅定:“這個位置我上來了,誰都別想再把我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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