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喝完杯中的烈酒之后,或是面目平靜、或是眉頭緊皺、或是嘴角上揚露出莫名的微笑。
唯有壞日——他在仰頭喝完那酒壺中僅剩的一口酒液后,便將陶制的酒壺隨手丟開。
酒壺撞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破碎聲。
「既然老師你都這么說了,想必你也已經做好準備了吧。」
壞日深深呼了口氣。
他話音剛落,沒有等鞘做任何回應、便伸手一把抓住了翠雀面前的餐刀。
握住那銀質餐刀后,壞日僅僅只是輕描淡寫的將它放下…
可對他來說,「放下」也同樣意味著「殺人」。
刀刃自然落下之時,鞘面前的空間便如被擊碎的鏡面般驟然開裂。
鞘像是未卜先知一般,身體向后傾倒、同時腰間利刃剎那間出鞘!
他保持著向后跌倒的姿勢水平滑行,腰間黑色的羽翼驟然彈開,全身上下卷起黑色的旋風——而那平平無奇的刀刃,卻竟是擋住了壞日那能夠切裂空間的斬擊!
壞日手中的刀刃驟然發藍、發亮。
湛藍色的光輝從他那餐刀中進發出來,接近半米長的光刃從餐刀中噴涌而出。
而鞘手中的刀刃,也覆上了一層黑色的旋風——在那漆黑旋風的遮蔽之下,一抹深到近乎變成黑色的墨綠色光輝同樣覆蓋了刀刃,讓那平平無奇的鐵劍仿佛變成了碧玉打造的刀刃。
壞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揮動了一下手中的光劍。他手中的那光刃明明已經切入了餐桌與餐盤,卻宛如幻影一般沒有造成任何破壞。
鞘則是非常熟練的抬劍在面前與身邊格擋、手中的劍刃舞成了一道旋風。在他身前與四周,虛空中近乎同時進發出八道火光。明明壞日只是揮出了一劍,可虛空中卻同時對鞘攻擊了八次。
而鞘如同機器一般,作出了完美無瑕的對策、將所有的攻擊以最小的代價與動作抹消。
隨著那些湛藍色的光輝逸散,那些進出的幽藍色火花宛如雕謝的花瓣。
在羅素的紅移提升到這種等級后,他這次在如此之近距離下,終于看懂了這一擊。
很久以前,壞日在自己面前用過的「劍術」;在鞘從幸福島歸來時,在街頭殺人時使用的「劍術」…為何同樣作為鞘的學生,壞日擁有這種劍術,但愛麗絲卻沒有學到?
并非是鞘的偏心,而是因為這種一脈相傳的那種所謂「劍術」本質,正是一種能夠將靈能「鋒銳化」、化為實體的力量。
通過強大的意志約束紅移,將手中所握的凡鐵、乃至于能夠將自己的手指都化為臨時的靈能武裝,將靈能以一種無堅不摧的姿態釋放出來——
——是的。
這是,屬于「圣人斬首」的力量。
以靈能為燃料、以血為鑰匙,能夠根據「決心」來增長韌性、長度與鋒利程度的靈能武裝。正是愛麗絲從阿米魯斯手中獲得的初版靈能武裝。
而后來,羅素也從阿米魯斯口中得知靈能武裝是用活著的靈能者制成的永久武器、它的本質是「以裝備形態存活的靈能者」;而靈能芯片則是通過同步靈能者的記憶與情感,來獲得的一次性靈能….
它之所以是「一次性」的,僅僅只是因為公司不希望使用者的精神錯亂。若是完全導入某個瞬間的全部記憶與情感,那么人格就將被其污染、原本能夠使用的靈能也會因此而無法使用。
可若是說….假如有人能夠從靈能武裝中同步到「靈能武裝」原本持有者的一部分記憶與情感,并且在不需要的時候將其忘卻…是否就能永久獲得一定強度的「第二靈能」了呢?
一一正如羅素所擁有的,能夠復制他 人靈能的靈能一樣。
怪不得,圣人斬首會一直留在壞日手中直到他徹底掌握這項能力,才將它交給了羅素。
因為這絕非是某種「技藝」。
而是依賴于「圣人斬首」才能掌握的「技術」。
在出了一劍之后,壞日倒是慢慢將刀刃放下。
仿佛在他的攻擊被鞘完美無暇的擋下之后,就突然失去了殺死他的欲望一般。
壞日諷刺道:「二十多年沒見了,老師。我還以為您的劍術會退步呢。」
「是啊,的確已經退步了…」
鞘的雙眼仍舊蒙著黑布,因此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只是淡淡的說道:「不然,你應該已經死了才對。」「很難的啦。」
壞日嗤笑道。
下一刻,他驟然抬手。
隨著一道湛藍色的光華綻放于空中,一道憑空出現的、遲來的漆黑劍氣便被他切碎。
「——因為只要我不想,它就永遠也碰不到我。」
「就如同你的過去一樣?」
鞘不冷不淡的應道。
他話音落下,壞日的臉色就變得陰沉了起來。
「這都要拜您所賜,老師。」
「你的靈能可不是這么說的。」
身后有著黑色羽翼,有著凌亂而干枯的黑色長發的男人,臉上仍舊沒有任何表情:「你如果真的憎恨我的話…又為何非要進屋來?」
羅素記得,壞日所持有的靈能,名為「朽日」。
越是讓壞日感到陌生、疏遠的存在,就能在越遠的距離接觸到。那是以心靈的距離,重新界定物理距離的強大靈能。
和羅素那種花里胡哨的靈能不同….壞日所掌握的靈能簡單而強大。
能夠在很遠的地方攻擊敵人…..而在跨越利維坦之墻后,顯然「朽日」也發生了質變。不僅僅只是將擁有心靈的「人類」進行鎖定,而是連同那些攻擊他的力量、也開始一并被他的靈能所影響。只要他不想接受、不愿承認,來自他人的攻擊就永遠也無法接觸到他。
無法「抵達」目標的攻擊,就算威力再強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羅素知道,鞘的話是完全正確的。
壞日所掌握的超遠距離殺人的能力,在過去已經幫到了羅素許多次。無論是卡瑪爾瑟亦或是賽綸、以及天送,他都有插手其中。如果壞日想的話,現在的他完全可以在很遠的地方攻擊鞘。
假如看都看不見的話,就算是鞘也不可能一直擋住壞日的攻擊。
可是壞日卻一直接近到了離鞘僅有一桌之隔的距離,才對鞘發起攻擊。在這個距離之下,鞘能夠準確判斷壞日的攻擊時機、并憑借反應與經驗作出應對。以他那從容不迫的反應來看,這個距離之下壞日顯然是傷不到鞘的。
那么,壞日為什么在更遠的距離發動攻擊呢?
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他做不到。
「事實就是…你仍舊敬愛著我,南流景。我們的敵人是猴面鷹,你想必也知道這一點。可你仍舊對我發起了攻擊你在試圖用這種激進的方式,來與我進行切割。你試圖告知自己,你仍舊憎恨著我。」
鞘淡淡的說道:「但你能夠欺騙自己,卻無法欺騙朽日。你與我之間的距離,僅有‘一桌之隔,。
「我現在倒是有些好奇了…..為什么不多不少、恰好是‘一桌,?這個距離…
「哦,我懂了。是因為我在南家的餐桌上時,與你相隔著的正是這個距離吧。」
男人沒有發起攻擊,也沒有離席、甚至沒有看向壞日。他的左手還握著酒杯,低頭時不知道是在注 視著手中發光的劍刃、亦或是那不剩一滴酒的酒杯。
鞘自顧自的說著,絮絮叨叨宛如老人:「你今年應該是三十八歲吧…哦不對,應該是三十九歲。我記得你是三月一號的生日,現在生日應該已經過了。快三十年過去了,你還是昔日那個十幾歲的孩子」
「——老師。」
壞日打斷了鞘的話。
他也同樣沒有看向鞘。他低頭望著的是桌上還沒吃完一半的豐盛飯菜,它們在激烈的戰斗中卻是完好無損。因為兩人之間,無論是攻擊亦或是防御,都沒有將力量逸散到周圍。
「‘我之生死無關緊要,我之留存無人關心。我是如此渺小,至死也不過只是時代中的一粒沙….
「‘——也因此,若是以我之力,能在這個時代掀起小小的浪潮、在歷史上刻下我的名字。那將是我的榮幸。,」壞日抬起頭來,一字一句的說道:「老師,這是你說過的話吧。」
「啊,是的。」
鞘平淡的應道:「我對很多人說過。我說過很多次。」「現在還算數嗎?你現在,還是這么想的嗎?」
「我至今為止,仍舊行走在這條道路上,」鞘沒有任何遲疑的答道,「我已為其獻上所有。」
「哈。無關緊要,無人關心…」
壞日短暫的嗤笑一聲:「你獻上的東西里…包括愛麗絲嗎?還有我?亦或還有鹿首像?巴別塔?還有羅素?在你獻上的這些東西里,又有什么是真正屬于你的?」「痛苦。幸福。命運。記憶。理想。意志。」
鞘聲音低沉而沙啞,讓人聯想到銀灰色的鐵翼、亦或是冬日窗沿上垂下的冰錐:「包括我自己的生命與存在。若有所求,皆可拿走。」
羅素突然開口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原本想要阻止壞日在這時向鞘發動攻擊——畢竟鞘是他們擊殺猴面鷹的主力。
他們之中,唯有鞘擁有著「反電子」的圣秩之力。面對能夠隨時將自身復制、分裂、隱藏、下載,作為擁有超越人類智能的病毒程序的猴面鷹,僅有鞘能夠徹底殺死對方。
客觀來說…..至少要等猴面鷹被殺死,他們才能對鞘動手。
可如今,就連羅素也開始有些忍不住內心的殺意了。鞘總是這樣,有著將人輕易激怒的才能。他明明每一句話都無比真誠、無比認真,可他的言語本身結合他的所作所為就會讓人忍不住發怒。
「關于這點,我也已經對你說過了,羅素。」
鞘抬起頭來,看向羅素:「我很失望。你沒有記住我的話。
「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不去變成一個虛無的人、一個乏味無趣的人。
「人類無法祛除自身的動物性。若是得不到滿足,在心靈的深處有個空洞,那么無論多么強大、多么堅強、多么聰慧,也終將變成彼得潘那樣的魔鬼。因為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他們所感受到的‘幸福感,是來自激素的騙局,他們所感受到的快樂也是虛幻之物。
「人類的性格、感情、知性、邏輯思維,同樣也是來自于大腦的欺騙,那是刻在他們血脈之中的基因,通過極為復雜的運算后,給予了他們這些認知。
「僅僅為了從大腦發出的一道指令,那用藥物、手術、芯片微電擊等‘洗腦,手段同樣能夠發出的密令,就去堅決的、舍棄生死的做些什么事。那正是人類被名為‘大腦'的寄生蟲所操控的證據。
「人類想要永遠超脫于虛無與乏味,就必須超越自己的意志、超越‘大腦'所給予你的一切給予基因直覺的指令。如此一來,人才能超越自己的動物性。」
「——你已經瘋了,鞘。你是被那盛大的罪惡感與絕望徹底壓倒了嗎?還 是兩杯酒就讓你喝醉了?」
壞日冷淡的說道:「你到底在胡言亂語些什么?你自己聽聽,你說的這些話還是人話嗎?」
「或許我是瘋了,但也或許我才是清醒的。若是所有人都喝下了瘋人之水,唯一沒喝的人便是瘋子…」
鞘的臉上仍舊沒有絲毫表情:「至于醉酒,那不過是大腦混亂的表現。但在沒醉酒的時候,人類的決策就是正確的嗎?既然原本就不一定正確,是否存在大腦混亂之后反而做對了事的可能呢?」
他說著話,原本發紅的臉頰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了回去。
沒有沖動、沒有執念、沒有激動、沒有憎恨、沒有懷念。如同空殼一般,像是商場穿著外衣搔首弄姿的無臉機器人模特,那種違和感甚至會讓人產生恐懼感。
「我很失望,羅素。我明明已經為你展示了全部,你應該能理解我做出了什么選擇。」
鞘的語調仍舊沒有絲毫起伏:「我懷著期盼與希望來見你。我不希望由我自己揭開全部驚喜。」
而到這時,羅素終于意識到了什么——
那是在鹿首像之前,鞘對自己所說的一句話….
我找到了一位瘋癲的法師。借助他的幫助、他粗暴的改造、我得以無需鏈接‘圣典,服務器因為他將我的大腦改造成了半機械,讓我的大腦本身成為本地服務器...
「.…不必和他再說些什么了。」
羅素突然伸手,擋在了壞日面前。
壞日沒有質疑也沒有反對,只是安靜的回頭望向羅素。「因為鞘已經死了。」
羅素低聲答道:「現在的他,不過只是個空殼罷了。」敬那些想要殺死我的人—
但你們永遠也不可能成功了。
因為…..
壞日再度抬手,餐刀切裂了距離——那黑布被割斷并飄落在地。
這次,鞘并沒有抵抗、也沒有格擋。
他仿佛在看到攻擊的瞬間,就已經知道這次攻擊不會傷到他。
鞘那被黑布所遮蔽的眼眶中,仍舊是那一條昏黃色的光環。
但其中已經看不到猩紅色的血肉了、宛如觸手般搏動的細小血管了。他的那些血肉,全部都被剔除干凈。他的臉部變得潔凈,仿生皮膚覆于金屬與塑料之上。
與羅素大約五六成相似的面容,卻完全沒有雙眼、甚至連眼眶都沒有。在那黑布之下,是如同機器人一般發光的「眼罩」。但羅素知道,那是天使的光環。
如今的他已經不再需要血管給半機械化的大腦提供營養。
——這意味著,鞘已經跨越了那最后的一步。徹底舍棄了自己的血肉,上傳思維、成為了擢升與呂卡翁的同伴。
甚至不僅如此….
「是的,我已經死了。我很高興你能想起來、也很高興你能意識到,羅素。」
「鞘」仍舊平靜的答道,聲音如同機械合成聲:「我正為此而感到歡欣。
「因為‘我,早就該死了。因為‘我,早就想死了。因為我死了的話,對大家都會更好一些。
「因為如果那個廢物的「我能夠死的早一點,那些悲劇就都不會發生。但我還是為‘我,而感到高興。因為‘我,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徹底獻上了自己所擁有的最后一項所有物——生命。但只是如此還不夠。
「在過去的人生中塑造的人格,即「個體在對人、對事、對己等方面的社會適應中行為上的內部傾向性和心理特征,同樣也是導致了‘我脆弱無能的原因之一。
「因此,我主動跟擢升請求——在我獲得升華之時,抹掉了舊我的人格。如今的我,是人工智能深度學習了 我的影像化記憶后、以并非‘模擬的角度而重塑的純凈新我。
「我看似已被剝奪至無可剝奪。但事實上,我早就應該這么做。只是因為內心的膽怯與逃避,在每個應該站出來的時刻都選擇了退讓。
「唯一的遺憾,大概是沒能趕上你們結婚、生子。這讓作為‘父親的我感到有些遺憾。但他所錯過的也不止這一點了,倒也無所謂。然而,作為新生的證明——我仍然希望第一個見證這一切的是你,‘我,的兒子。而不是猴面鷹。所以我才趕在開戰之前來到了這里。」
「…..你是什么時候,完成了最終一步?」
羅素沉默了好久,才開口問道。
「就在半天之前開始,剛剛才完成。現在還很熱乎。」鞘平淡的說道:「在你對教宗說過那些話之后。他很重視你所說的話——思維上傳,不代表人類的精神不會因此而劣化。就算聚合成神,也不代表從此就不會再分裂。
「所以他將我召回,使我‘上傳,——等人類完成大融合以后,我將作為‘群體意志的殺毒軟件與免疫系統,修正一切錯誤。如今我所使用的,不過是一具下載到現界的軀殼罷了。」
「…..也就是說,」羅素一字一句的說道,「直到最后,你的‘死依然是他人給你做的決定…..是吧?」
「本應如此。既然沒有領導他人的才能,那就應該服從命令。」
鞘平淡的答道:「說到底,從最開始就不該由‘鞘來挑選劍刃。而是應該由劍來選鞘才對。我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只是恰好契合了愛麗絲。離開愛麗絲之后,我就失去了意義。
「人們只是看到了華美的鞘,就擅自對鞘中之刃的華美擁有了幾分期盼。于是將自由、權力與責任交付給了鞘。但它終究也只是空虛的鞘而已。無論如何,也無法憑空變出刃來。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既然如此,就不如徹底摧毀我那卑劣而脆弱的凡性,連同那被腐蝕的人格與朽壞的生命一同摧毀——僅留存智慧、意志、才能、力量,作為終極的‘殼而存在。
「——聽懂了嗎,神之容器?如果你有疑惑,我還可以繼續為你解答。」
鞘的光環之中,閃耀著昏黃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