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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江河行(6)

  「但是黜龍幫財政足夠寬裕嗎?」馬圍帶著酒勁懇切來問。「黜龍幫雖然起勢兩年有余,但除了東郡和濟陰之外,其余東境五郡一州,外加河北三郡,全都只經歷過一次春耕,河北更是連秋收都未經歷過一次,士卒正是為此看不到授田的收益,所以才要用看得著的東西來替換,可若如此,也該缺錢才對吧?」

  「不只是河北未見秋收,東境其余五郡一州,去年也是搶收式的秋收,軍士未曾見利。」王五郎對軍心士氣什么的還是懂的。「再加上幫內對糧食管制極嚴,上下還是很忐忑的…只不過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是想著能活命就好,想著比之前的那些義軍強就行,然后不停打仗,所以沒發作。」

  「是這個道理。」謝鳴鶴點了一下王叔勇,復又得意指向了馬圍。「不過馬酒生還是沒聽懂…須知,我們黜龍幫又不是之前那些義軍,動輒一個郡就卷出來十幾、幾十萬兵,乃是將兵馬分為戰兵、衙役郡卒、屯田兵三大類,而這一次要賞賜的乃是有軍功的戰兵,十郡一州,南北加一起的戰兵不過八九萬在冊軍士而已,還限定了以軍功為賞。」

  「原來如此。」馬圍試圖算一下,但馬上放棄。「所以,這次賞賜本就是定好了盤子,盛不出多余的飯?」

  「不止如此,還是可著米下鍋。」謝鳴鶴繼續得意來講。「剛剛所言,還有一條關鍵的,乃是實物兩字.…布帛金銀是實物,漆器家具也是實物,鐵鍋是實物,毛皮刀劍也是實物,甚至好的軍備也是實物,你得有這些東西,才能稱之為實物。」

  「若是一個浪蕩漢,無家無口,覺得戰陣上活命第一,拿所有戰功買了一套甲胄,反而是為你們自家添置軍備了?」馬圍嗤笑以對。「而若是有人想全換成錢帛,也沒有這么多?只能多買幾只章丘鐵鍋?」

「差不多吧。」謝鳴鶴昂然做答。「但也不能讓他們吃虧,所以要劃定界限,比如說,河北那里的士卒,最多取用一半用來支取財貨,另一半必須還要走授田的路子,東境這里很多人已經授田了,那就可以放寬到只留三分之一、五分之一的軍功額外授田.…但如果有家世,無條件只能用三分之一的軍功做置換,這既是保護,也是進一步限定了賞賜的  上限。」

  「謝頭領果然思慮周全。」馬圍眼珠子轉了轉,徑直再取了一杯暖酒來飲。

  「這其實是眾人之力,將陵的文書絕非庸才。」謝鳴鶴坦誠受了稱贊,到沒忘了自己的同事們。

  很顯然,馬周的表現似乎讓之前同樣陷入某種圍城的張行幕僚班子顯得有些尸位素餐,所以謝鳴鶴才要迫不及待的說出一些東西來。只不過,同樣熏熏然之下,茌平酒生依舊保持了敏銳的思維,然后迅速意識到了這一點,并順勢在獲取了有效信息后開始無謂的恭維,而江東流鶴卻明顯有些昏沉而不自知。

  對此,張行懶得言說,只是溫酒、斟酒,做個老老實實的工具人而已。

  王五郎與王雄誕更實在,只是豎著耳朵來聽。

  就在張行這里難得宴飲無度時,距離并不太遠的東郡韋城縣境內,李樞李龍頭也難得有些醉態酩酊了…沒辦法,他太難了,壓力太大了,此番多喝了幾杯,酒勁上來,真不愿意用真氣逼酒,反而有些趁勢放浪形骸之態。

  「金風蕩初節,玉露凋晚林。

  此夕窮涂士,郁陶傷寸心。

  野平葭葦合,村荒藜藿深。

  眺聽良多感,徙倚獨沾襟。」

  一首詩吟罷,李大龍頭情難自禁,扶著廊柱,望天痛哭流涕。

  黃俊漢在旁已經聽呆了,他固然是郡吏出身,但詩詞文化這種東西…只能說字大概都能寫出來,啥意思,也不是說不能嘗試解,但萬一解錯就尷尬了。

  而且,怎么就哭成這樣呢?不就是讓崔四郎幫忙分析了一波天下與黜龍幫內部的局勢嗎?

  怪就怪崔四郎,非但說什么張三郎這人「誠不可與之爭鋒也」。

  賣什么文采啊?

  一念至此,黃頭領理所當然的略帶埋怨看向了崔四郎。

  孰料,崔玄臣此時倒是有些恍然,但卻不是對黃俊漢眼神的,而是對李樞的詩:「此夕窮涂士,郁陶傷寸心…龍頭這應該是舊詩吧?」

  「不錯。」李樞抹了把臉,回過頭來,忽然又含淚而笑,卻是來到桌前自斟了一杯,然后舉杯來道。「暴魏昏君忽然三征,我不敢再留東夷,便倉皇孤身歸來,以至于野途無人識,且沿途村落,因為逃避三征,或者三征徭役已經追到家門前,不免荒廢殘破,凄慘難言,于路所感,所以有了此詩。」

  「那時候龍頭前后無依,感時傷懷,作一首這樣的詩也算是理所當然。」黃俊漢這時候已經咂摸出味了,卻內心覺得李樞有些矯情,而且事關重大,他決不能放任不管。「但如今到了這份上,多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馬上又要坐擁三郡之地,大展宏圖,何至于再度沾什么襟呢?」

  李樞愈發笑淚不及,卻又看向了另一人:「崔四郎也是這個意思嗎?」

  崔玄臣嘆了口氣,終于也笑:「我曉得李公大概是有大志向的,不愿意輕易被拔了名位,落于人下…但事到如今,哪里是一人能反復局勢的呢?李公,你便是再問一萬遍,現在的局勢都是,張三郎在北,左扶登州,右控三十營銳士,此誠不可與之爭鋒也!」

  「說的不錯。」黃俊漢努力來勸。「龍頭,三郡之地才是根本,切莫本末倒置!」

  李樞尷尬一笑。

  倒是崔玄臣此時朝黃俊漢正色來言:「黃頭領局勢是局勢,只說這三郡之地的交還,你卻根本沒懂李公的意思。」

  黃俊漢強壓不耐,只做正色反問:「此事上崔四郎便懂李公的意思?」

  「李公的意思很簡單,首先是擔心這是緩兵之計,其次是擔心這是消磨之策。」崔四郎脫口而對。「敢問李公是也不是?」

  李樞當即頷首。

  而黃俊漢聽到這里,卻干脆徹底不耐起來:「怎么可能是緩兵之計,又怎么可能是消磨之策?若是緩兵之計,更應該立即答應,讓對方不能拿這個緩,若是消磨之策,哪里又有三郡之地的消磨餌料?龍頭,恕我直言,你現在在這邊無所事事,更是消磨。」

  李樞沉默不應。

  黃俊漢似乎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也有些訕訕,趕緊低頭。

  當此時,崔四郎復又嘆了口氣:「李公,黃頭領這話雖然直接,但卻有些道理這里面有兩個關鍵。」

  「請崔四郎賜教。」李樞拱手以對。

  「其一,便是你不要這三郡之地,其余還算依附于你的河南頭領們還要不要?切莫為此失了眾心,那是根本之一。」崔玄臣正色勸道。「其二,他消磨不消磨無所謂,關鍵是李公會不會為此失去了志氣?自己的本心則是根本之二。」

  李樞怔了一怔,站起身來,端起一杯酒來敬對方:「崔四郎一語驚破醉中人!請受我一杯酒!」

  「不敢!」崔玄臣立即起身,也舉起一杯酒來。「終究是李公志氣未墮。」

  黃俊漢大約意識到怎么回事,不由喜上眉梢,便也端起酒杯,準備起身言語。

  孰料,就在這時,李樞自顧自一飲而盡,卻是轉過身來,重新來到廊柱下,然后指星而誦,居然是順著之前的舊詩,繼續作了下去,而且語氣明顯漸漸激昂,一轉之前頹廢:

  「沾襟何所為,悵然懷古意。

  唐俗猶未平,周道將何冀?

  神武市井徒,錢毅刀筆吏。

  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謚。

  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

  黃俊漢端著酒聽了半晌,眼見著崔玄臣全程搖頭晃腦,心中冷笑不止,但依然在吟誦結束那一刻,立即放下酒杯,拊掌大贊:

  「李公好志氣!」

  李樞也長呼了一口酒氣。

  張行當然不知道某人已經決定接受政治妥協,待謝鳴鶴與馬圍醉臥后,便將馬圍的意見以及自己的認可寫成文書,然后交與王雄誕,讓后者傳遞了出去。

  陳斌、竇立德、閻慶、崔肅臣這些人應該會為他做好。

  翌日上午,馬圍酒醒,想起昨晚事,頗覺有趣,推門出來,卻見到張行以下,謝鳴鶴、王叔勇俱在院中坐立不一來等,不免有些驚慌。「馬酒生,你酒量雖好,修為卻不足,不似我酒醒的快。」謝鳴鶴當先來笑。「還是少喝酒。」

  到底一場酒友,馬圍也不似昨日那般敷衍,微微拱手示意。

  「今日須暫時不能飲酒,且用些早飯。」張行也隨即開口。「然后隨我們走一遭。」

  馬圍當然無話可說,昨日既然上了人家的桌,喝了人家的酒,今日便該隨行了,便老老實實依言而行,用了早飯,上了一匹馬,隨之而行。說實話,這個時候馬圍意外感受到了寒冰真氣的效用,跟著這位張龍頭,不光隨時有人幫忙溫酒,夏天趕路也不怕熱的。

  就這樣,一行人疾馳向北,抵達東郡匡城韋城兩縣之間,卻在一處兩縣交界的官道路口這里停下,然后安靜下馬于道旁樹蔭下等待。

  大約中午的時候,又一行數十騎自東北面過來,卻正是消失不見的王雄誕領頭,而其人既下馬,卻沒有著急上前,反而立定,望向身后一名年輕人。

  非只如此,便是王叔勇與謝鳴鶴也盯住了此人。

  此人低著頭,翻身下馬,上前拱手,言語低沉:「三哥。」

  「徐大郎。」張行坐在樹下不動。「我想明白了,這件事情只處置你們父子這對首惡,抄沒你的家資,其余人以私兵為限,只要交出成兩百人以上的建制私兵,便既往不咎…包括商隊生意什么的,只要正經納稅,我都舉雙手贊成…你現在還是大頭領,你這一手走哪里?」

  馬圍這才反應過來,此人居然正是徐大郎。

  這其實給了他些許震撼,因為張龍頭對這位徐大頭領的控制力度居然到了如此地步。當然,反過來一想,這張龍頭又不是只會溫酒,人家從一個空頭龍頭硬生生弄到眼下局面,要是拿捏不住幾個人就怪了。

  「我也贊成。」徐大郎低聲來答,果然恭順。

  「那行…」張行努嘴以對。「今日叫你來是有事情做…正式開決議罷了你頭領之前,也不好讓你去河北接替單通海的,但也不能讓你閑著,巡視工作還要繼續,尤其是因為你的緣故又添了個新活,你要跟我一起來做。」

  「是。」徐大郎微微抬起了頭。「請三哥吩咐。」

  「你藏了三千私兵,咱們第一晚在四口關便有許諾,你說了,私兵我給你盡數轉正。」張行斯條慢理來言。「但三千人太多了,平白多一營的兵力壓力太大,所以要從你原來的五千兵,郭敬恪部、還有大小魯的水軍,以及東郡的郡卒里清退三千人…名單之前就已經列好,從這里拐進去這個村子就有十七人要清退,那邊從軍中說清是一回事,咱們一起去,先跟人家家里人說清楚,順便看看他們家里有沒有什么難處,也是一回事…開決議之前我不做什么別的事情,就隨你一起把這六個縣鄉里走一遍。」

  徐世英聽到一半便已經怔住,聽到后來更是面色通紅,扭頭不語。

「你是熱的  臉紅,還是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又或者是難得察覺到了羞恥?」張行終于站起身來,認真來問,卻又自問自答起來。「你是幫內凝丹高手中拔尖的,連我都不敢說穩勝于你,自然不是熱的;至于羞辱,莫說我沒有刻意羞辱你的意思,便是真羞辱依著你的習慣也會不當回事,坦然來受的…所以,你是真覺得對不住那些下屬嗎?」

  「能知恥便好。」張行見狀點點頭。「這點羞恥心最是難得,也讓我覺得留你一條性命還是值得…走吧。」

  說著,兀自上了黃驃馬,轉身往官道岔路里去走。

  但也就是此時,遠處煙塵滾滾,又有十余騎自南往北沿著官道而來,張行駐足詫異去看這里是東郡,黜龍幫最早的核心地盤,王叔勇自然沒什么可說的,直接勒馬迎上,須臾片刻,便帶回了人,而其中為首者居然是濟陰留后房彥朗。

  其人與徐世英之前一樣,居然也是面色發紅,卻不知道是熱的還是驚得了。

  「房頭領如何在這里?」張行明顯不解。

  「去接李龍頭。」房彥朗看了一眼徐世英,硬著頭皮來答,這個時候他可不敢說謊,要是擅自遮掩,被對方誤會李樞要做什么事情,那才叫自作聰明。

  「李龍頭在何處?」張行愈發詫異。

  「應該在韋城縣…黃頭領莊上飲酒。」房彥朗依舊老實。

  「哦?」張行似乎略顯詫異。「所以,你是有什么急事嗎?堂堂一郡留后棄了本郡來找李龍頭?」

  「沒有什么大事。」房彥朗雖不愿自作聰明,但多少也有了一些氣,便干脆來答。「只是近來李龍頭神智消沉,我怕他遇到什么意外…誰知道在東郡會不會被人給害了?」

  「房頭領想多了。」張行不以為然。「黃頭領這么和善的人怎么會害李龍頭?你若真的沒事,不如隨我們走一遭…我們這邊正忙呢,而且估計也要在濟陰來這么一遭,你正好看看。」

  房彥朗一時不解,但目光掃過張行身側許多人,還是點了下頭。

  「龍頭。」就在這時,謝鳴鶴卻忽然提醒。「既然李公就在前面黃頭領莊子上,何不當面聚一聚,把事情當面說清楚?此間事日后再做。」

  張行想了一下卻又在黃驃馬上搖頭:「李公難得消遣,咱們何必打擾?況且,咱們此次回東境,正是為了巡視地方,此間事才是最本分重要的莫要本末倒置。」

  眾人無言以對,房彥朗更是五味雜陳,但還是隨之一起動身。

  然而,剛剛離了官道,越過一個樹林,遠遠只是莊子出現在視野內的時候,一行人便意識到,此番拜訪可能上來就要遭遇一個巨大困難。

  因為中午時分,目視所及,已經很高的粟苗地頭,到處都是農人,正在三五成群的躲在樹蔭下歇息,而有不少壯勞力,包括一些健婦,甚至當著正午日頭,依然在田間鋤草挖溝。

  及至看到一群高頭大馬的人出現在田埂上,方才小心翼翼,畏縮躲閃…這是農人和沒有男丁在家的婦孺之本能。

  眾人五味雜陳,而在此時,謝鳴鶴忽然高聲吟誦了一首詩: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詩吟罷,其人回顧左右四面,最后對著房彥朗來笑:「房留后,此詩可傳世否?」

  房彥朗沒有理會,其他人也都無聲,只是小心去看明顯有了反應的張行,因為寒冰真氣忽然漫延起來,引得所有人都有些寒戰。

  張大龍頭沉默了一陣子,漸漸收斂真氣,方才開口,卻也懶得理會謝鳴鶴,只是難得語氣低沉,在馬圍與房彥朗的詫異中說了句廢話:

  「他們在躲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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