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嗚…”
下午時分,渤海郡與平原郡交界處,豆子崗北側的平原上,初秋的風中,一陣先行短促,然后悠長的號角聲忽然響起,卻與秋風攪在了一起,繼而淹沒在了騷動與呼喊聲中。
原來,兩支張金秤麾下的綹子,正在倉皇嘗試渡過一條不過一丈多寬的小河,以圖跟上河對岸的大部隊。
但是很快,馬蹄聲隆隆作響,便輕易震動了這片大地,也讓原本的騷動與呼喊陷入到了一絲停滯。可也就是一絲停滯而已,隨之而來的,是更大范圍的騷動與呼喊,是倉促的逃竄與慌張的迎敵。
“是程大郎!”
有人當眾哭喊起來。“程大郎的騎兵來了!”
“長槍呢?長槍呢?兩位頭領不是備好長槍兵了嗎?為什么不立起…為什么長槍兵在最前面?快往這邊來啊!”
“我們的騎兵呢?我們不是說也有兩支騎兵嗎?為啥不來救?”
“修行的好漢都在哪里?不是說好幾百個修行好漢嗎?”
“張癩子不地道,他上午明明過來親口說了,要是程大郎過來就會回頭救俺們的!”
然而,長槍兵到底沒有擠到前面,自家的騎兵也沒有出現,修行者更沒有影子,友軍暫時也沒有出現…混亂與驚惶之下,程大郎的騎兵尚未真的撞上來,前面的賊軍便自行恐慌掉頭,并引發了身后兩股兵馬的自行分離與逃竄。
隨即,打著程字大旗的數百騎兵輕松的在田野中和官道里維持了沖擊速度,甲騎在前,輕騎在后,順勢在兩股賊軍中追逐、分割。
毫無遮蔽的平原田野上,慘烈的殺傷與血腥的踐踏,以及無助的嘶喊和徹底的混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一幕,今日內已經連續上演了兩三次,昨日也已經上演了兩次,每一次都是趁著少部分賊軍被河溝分隔在大部隊之外的時候出現的…而雖然每一次面對的場景都不同,但最終都是程大郎的八百騎兵輕易完成了戰術任務——突擊、分隔、殺傷、驅趕。
最后就是被隔離的賊軍被迫放棄與大部隊的匯合,掉頭鉆入西面的田野中,然后分散著鉆入其實并不多的高粱田里,或者藏入灌溉用的小河溝內。
其實,哪怕是少部分一人高的高粱田,兩人多深的小河溝,在具有高視野和高機動的騎兵那里,也都是沒法藏人的,但這些騎兵并不執著殺傷,只要賊軍主動背離大部隊逃散開,就會立即獲得逃生機會。
接連兩日,只是程大郎就來了五次,步兵也在豆子崗邊緣地區出擊過三次,外加一開始忽然消失的兩支前衛騎兵,可能被突襲的部隊自己還需要用生命領悟這個訣竅,但作為大軍統帥的張金秤卻已經意識到了什么。
也正是因為如此,程大郎這一次突擊即將輕松完成的時候,遭遇到了一支意外之敵。
一股千余人,披甲率極高、士卒格外精悍的部眾忽然逆勢而來,匆匆往小河溝這邊過來,明顯是要嘗試救援。
當然了,這股自然位列張金秤心腹的核心部隊還是來晚了,被掛在小河這邊的兩個千把人的綹子早已經被驅散逃離,而這支甲士部隊也被迫停在了其實還架設著浮橋的小河溝對岸——在對岸友軍已經盡散的情況下,嘗試當著一支已經開始重新整隊的騎兵的面渡河,似乎不是什么明智之舉。
不過,明顯得了吩咐的這支核心部隊也不愿意就此退卻。
“程大郎何在,河間張伯濤在此,可敢單挑?!”
就在程知理準備轉身率部離去之時,一騎忽然自對岸躍馬而來,馬匹神俊,居然直接騰空飛躍了小河,然后從容嘶鳴落地,而馬背之人也身形高大,披掛完整,一副明光鎧在午后陽光下熠熠生輝,卻在揮舞長槍,放聲求戰。
“是張癩子張小乙。”
程知理身側一名妥當家將立即上前低聲匯報。“之前做偵察的時候便曉得,這廝做了張金秤的心腹,領著三支中軍甲士中的一支…而這支甲士里面應該有兩百弩手,張癩子也是奇經通了四脈的高手!”
家將只是介紹情況,但眼下之意不言自明——有兩百弩手,意味著只要將弩架上,便可以從容渡河,而張癩子應該只是仗著自己修為高,做個拖延。
換言之,這時候沒必要糾纏,該走就走。
“不錯。”
全身甲胄的程知理咧嘴笑了一笑。“這時候走就對了…但張癩子畢竟是故人,不打聲招呼也顯得不禮貌…那匹馬也應該是匹龍駒,給張癩子有點可惜…況且,他架設弩陣不得個一炷香功夫嗎?”
周圍家將和心腹馬槊甲騎都是跟慣了程大郎的,立即會意,卻都一聲不吭,只是握緊馬韁和長槊。
而下一刻,程知理放聲大笑,抬起長槊應聲:“是張癩子嗎?等我來殺你!”
張伯濤聞言大喜,便要回話。
孰料,程大郎剛說完話,便已經打馬而來。
非只如此,他身側數十騎精銳甲騎也齊齊跟上,其中至少一半人都散出真氣來,卻是拱衛著同樣冒著白光的自家將軍,直奔孤身一人背河叫陣的張小乙而去。
張小乙怔了一怔,居然愣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卻居然被不講武德的程知理直接率眾殺到跟前。
而他方欲勒馬,準備靠著胯下龍駒逃走,卻不料程知理身上白光忽然綻放如一輪玉盤,斷江真氣附著在長槊之上,也使得長槊幾乎憑空漲了一丈長,然后便看到一丈長的光芒朝自己身上當面斬來。
此時此刻,張癩子、張伯濤,或者說張小乙早已經放棄了逃竄的心思,反而只有一個連續閃過的念頭——這程大郎居然快凝丹了!可既然都這等修為了,為何不堂皇單挑宰了自己,反而率親兵以多欺少呢?
他不要臉的嗎?!
長槊翻過,坐在馬上的張小乙被從胸腹間直接斬斷,一時衣甲骨肉齊平,繼而血冒如泉,翻落馬下的上本身居然尚在思考。
只能說,斷江真氣,不愧是白帝爺的正統傳襲。
閑話少見,程大郎一擊得手,根本不理會河對岸的幾乎喪膽的眾多賊軍甲士,直接收斂真氣,掉頭就走,而也早有心腹親兵上前,牽了那龍駒跟上。
隨即,八百騎兵歡呼雀躍,直接順著平坦的地形往南而去,卻是趕在傍晚之前,便進入了豆子崗范疇內,匯集了崗內的大部隊。
然后又在一個小石崗上見到了張三李四二位,以及牛達、郭敬恪、程名起、房彥釋、周行范諸將。
“程大郎得勝歸來,可喜可賀!”
牛達率先拱手,他們出身類似,兼為同鄉,自然要表示親近。
“是這些人不禁打!我還以為是什么英雄豪杰,結果不過如此!”
程知理大聲來喊,直接就在崗下脫了衣甲,一時汗水如洗不說,更是露出大半身白花花的腱子肉出來,儼然一副豪杰姿態。
“你們不曉得,這些賊人什么都不懂!昨日第一次突擊那些后衛部隊,燒了他們安營輜重的時候,居然讓我在車上尋到百余架弩機…我當時便想,要是他們用車子背河列陣,架上弩,我能如何?!結果只是連弩都不知道取,更不要說列車陣了!第二次去打,好多長槍,都是大魏軍中逸散的,也都架起來了,我還以為遇到懂行的了,結果只是繞到另一邊,他們就自家亂了!到了今日,這些兵馬更是只會自相踐踏,連槍陣和弩陣都沒立起來幾個…”
張行和李定在崗上聽得清楚,卻只在嗚咽的秋風中相顧無言。
半晌,還是李定用肘子頂了一下身側之人,低聲來問:“你不下去撫慰稱贊一二?做你的東都呼保義?”
“昨日又不是沒做。”張行撇了下嘴。“再說了,這種人精,一而再再而三,使那種手段未免可笑…賞罰分明,言必信即可。”
“可人家都這樣了,你也該配合一二,做給旁邊幾個人看也是該的。”李定催促不及。
張行略一思索,便也點頭,卻又在即將轉身前低聲來問:“仗打成這樣,是不是要改策略了?”
李定只是點頭。
“待會無論什么軍略,最后下主意的之前都要先恭敬請示我。”低聲說完,這位張三郎方才負手走了下去。
李四郎怔了一怔,醒悟過來,卻又一時嘆氣,搖頭不止。
“程大郎打的漂亮。”張行自石頭崗上負手下來,雖是居高臨下,卻也含笑晏晏。
程大郎身上的汗都要被吹干了,就是等著這一幕,隨即起身,便要光著膀子下拜,反過來商業互吹個一二三四出來。
這一幕,昨日已經演過一會了,今日也不嫌煩的。
孰料,張行走的極慢,反而就勢來問:“程大郎,你可知道你來之前我們在說什么嗎?”
程大郎微微一怔,曉得對方換了戲碼,趕緊肅然起來:“知理不知…”
“我們在說張金秤這個人。”張行看了眼郭敬恪,認真來言。“小郭首領與張金秤算是故交,此番功勛也不用多言,全靠他引張金秤入彀,并廢了對方騎兵…”
“小郭首領是首功。”程大郎毫不含糊,立即大喇喇揮手。
而郭敬恪也趕緊還禮…他自然曉得,且不說人家張三郎是龍頭,上面那位李四郎是軍主,只說這位程大郎,也是清晰無誤的大頭領之一,素來與徐大郎他們齊平的,此番作戰更是威風凜凜,從地位到名頭再到實力,都明顯要高出自己一檔的…哪里敢拿大?
至于首功…說句不好聽的,你八百騎兵突襲了五六次,一家抵得上別家加一起還翻番,誰還敢跟你爭功啊?
況且,郭敬恪自家也有心事的——他之前一度三心二意,偏偏經過這一日半的作戰,張金秤的面皮早已經被撕下來,以至于他也跟著心虛的不得了了。
“按照郭頭領言語。”張行終于走了下來,卻又頗顯感慨。“那張金秤往年也是個正經的豪杰,怎么看怎么都是個人物,一朝得勢,更是威名傳于河北、東境,估計東都、江都也都掛著名號呢…卻不知為何,這兩日,你程大郎出擊五次,程七郎(程名起)出擊一次,房二十九郎(房彥釋)出擊一次,牛頭領也帶著降兵象征性出擊了一次,再加上郭頭領開頭那一次,結果人人都說,此人不過如此…程大郎,你說是為什么呢?”
“我覺得,與其說是張金秤不過如此,倒不如說此間人物都是真英雄!”程知理笑了笑,當即放聲來對。“張三爺你的局面,簡直將東境河北當做棋盤來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李四爺的軍略也是厲害,領著一幫民夫,不過在蒲臺數月,就能弄出來這么一支強軍,離開蒲臺幾十里埋伏、突襲,沿途在豆子崗里設置營寨、兵站沒有半點失措,真真是生平未見的人物;至于我程大跟牛兄弟他們,固然是有些本事,但只能說沒有丟了兩位的臉面。”
張行也笑,復又斂容搖頭。
程知理立即肅然起來。
“其實,我想了想,這張金秤之所以‘不過如此’,怕就是壞在‘不過如此’之上。”說著,張行冷冰冰的手直接拍在了對方光潔的肩膀上。
程知理陡然一驚,卻只是肌肉一緊,愣是沒有灑出真氣來,反而正色來問:“三爺何意?”
“沒什么別的意思。”
張行收手感慨道。
“只是在想,按照情報來講,當日張金秤被逼著反了大魏,聚起幾十個屯軍、幾百個民夫后,被迫與本地官府作戰,搶奪官糧的時候,會不會心懷畏懼?
“然后,他先跟他本縣也就是鄃縣縣令曹善成打,結果雙方打了一個月十幾場仗,互不能勝,那個時候,會不會又覺得沮喪?
“結果忽然被迫轉到外縣求食,招兵如喝水,軍械到處撿,打仗更是如摧枯拉朽一般,十幾個縣、多少正經官軍、多少地方豪杰、多少名門世族,都只能在他面前一敗涂地,那個時候,他會不會想…原來只有我張金秤跟曹善成是天下英雄,其他人‘不過如此’?
“可見,這天下英雄,怕是都壞在‘不過如此’上面!”
“張三爺說的極對!”程大郎醒悟過來,再度認真行禮。“無論如何,都不該因為打仗打的順便輕敵起來,尤其是咱們事業剛剛起個頭…張三爺教訓的對。”
程大郎這番話是誠心誠意的,因為他的性情也委實講究一個小心,只是這兩日打仗打舒坦了,才放肆一二…便是其他人,也多跟著醒悟過來。
“張三爺不止是這個意思。”
就在這時,李定忽然也從石頭崗子上走了下來。
“其實打仗這個事情,緣由太多了…天時地利人和,方方面面…今日看來,不過是張金秤擴軍太快,又沒有治軍經驗,再加上濫殺無度,壞了人心,所以被我們輕易制住。說句不好聽的,若是給人家兩年,仗打多了,一點點練出來了,指不定輸的是誰!便是讓他扔掉外圍兵馬,只帶著本部幾千人,也未必那么輕松!”
話至此處,李定立在幾人跟前,昂然做了定論:“這是張金秤自家迷了眼睛,也是我們自家做足了準備…而以一戰之成敗,擅自評定一將一軍之優劣,未免可笑!”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聽到沒有?”張行忽然開口,指著李定來言。“這才是名將之論!”
眾人趕緊點頭。
“好了。”李定面色一紅,稍微干咳了一聲。“一戰之成敗,來定一將一軍之優劣,自然可笑,但兵者,至兇之事也,一戰之成敗之余,若能進而覆軍斬將,那最起碼可以將敵人釘死在一處,再無多余之論…戰至于此時,咱們反而要更改戰略,趁著張金秤沒有醒悟過來他的局勢,即刻決出勝負了!”
眾將紛紛肅然。
“今夜能定勝負?”倒是張行,稍微蹙眉。“前后八九戰,不過削減了他七八千人,兩成兵力不到。”
“能。”李定認真作答。“雖然只少了一兩成兵力,但已經軍心浮躁,指揮不通了…而戰到此時,他最大的劣勢,其實也已經顯露出來,那就是部隊過于臃腫,精銳在其中不能伸張。”
“但我們只有三千步卒,騎兵白日也很累了。”牛達小心插嘴,引來程知理的頷首。“他們還是有小四萬眾。”
“不必苦戰。”李定瞇著眼睛來言。“我觀察風向、風力、冷熱、干濕半日了…今夜可用火攻…否則也不會輕易說決戰了。”
張行以下,眾將齊齊一怔,他們只以為要十面埋伏,卻不料還有這一出。
只能說,果然還是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了。
可隨即,較真的小周還是認真來問:“李四哥,地里的莊稼只有淺淺一層,最多過一層火,如何燒的起來威勢,造成殺傷?”
李定搖頭以對:“沒指望火能燒死人,火是用來引亂的,本質上還是咱們十面埋伏的策略奏效了,對方軍心已亂,可以提前決戰了而已。”
“李水君的意思是…”程大郎猶豫了一下。“賊軍無備,又很疲憊,咱們派出間諜,同時在他們營地內部各處引火?”
“不用。”李定依然搖頭。“我從蒲臺出來之前便觀察過情勢,想到可能要用這一招,所以白日已經讓房縣尉在崗子下準備好了,營地內部放火的事情交給他來做,你們養精蓄銳,到時候帶著一個火把,夜襲時順便外圍放火便可。”
房彥釋面色從容,團團朝四面拱手作揖:“我家水君早有安排,諸位放心。”
眾人紛紛去看此人,只能閉口,卻又將目光集中到了張行身上。
李定順著眾人目光,忽然醒悟,卻是趕緊拱手行禮:“這是我的方略,不知道張三爺同不同意…凡事還要你來做主…”
幾人面色古怪。
張行想了一想,立即反問其他人:“你們有什么意見嗎?”
眾人皆不敢吭聲,唯獨郭敬恪明顯嘴唇動了一動。
“小郭首領請言。”張行以手指之。
郭敬恪俯首而對:“我不懂打仗,不敢參與軍事,但不知道李…李水君燒…燒莊稼…要燒多少?”
“要燒掉多少?”張行嚴肅反問李定。“都成穗的莊稼是能燒的嗎?不怕傷了天和,三輝四御怪罪?”
“不好說…”李定沉默了片刻,方才出言。“我點火的方式有點不受控制…但崗前地帶河網密布,不至于火勢擴散太多,何況早一日滅掉張金秤,省下來的糧食就更多,與之相比,這點莊稼的損耗,并不值一提…想來,三輝四御在上,也不會怪罪。”
張行同樣沉默一時。
李定見狀,一時想要再說什么,卻想起之前的話來,只是沉默等候。
其他人此時更只是大眼瞪小眼,個個低頭不語。
過了半晌,張行方才點頭:“打起仗來,不知道多少人命拋灑,此時計較這些,未免顯得不會算賬…就這么定吧,此戰可以了結了,就在今夜。”
李定這才如釋重負,但旋即自己就覺得古怪起來…因為他剛剛好像真有點對張行犯怵,生怕對方說一個不字,指責他只顧軍事不講政治。
而程大郎看著這一幕,終于也在心里點了點頭。
“怎么說?”
距離豆子崗內部的軍議大約過去了一個時辰,雙月之下,豆子崗前十余里左右的大平原上,張金秤張大首領也在嘗試結束軍議了。“就是這兩個嗎?一個是往北走,離豆子崗遠一些,騎兵沒了根據,便沒法來這么快;一個是往南走,直接進豆子崗,找到對方營寨?”
下方首領都只是低眉臊眼,沒個反應。
“算了,我就不該指望你們…”張金秤見到如此,也是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氣。“但也得說良心話,事情無外乎就是這么個事情,你們也沒別的法子…這樣好了,咱們明日往豆子崗里撞一撞,要是能找到對方營寨,就在崗子里肉搏,自然是好的;可要是撞了個空,或者被人攔住,就干脆立即撤出來,往北走,繞著豆子崗!”
下方諸多首領一起松了口氣,紛紛稱贊。
而張金秤也在巨大方榻上大手一揮,讓眾頭領滾蛋。
不過,諸首領散去后,張金秤又讓親兵將四五個親信首領私下喚了回來。
“大首領!”
幾個親信首領情知張金秤有吩咐,便也干脆在為首者帶領下拱手下拜。“請大首領吩咐,我們必然不會走漏風聲。”
“這仗不能打了。”
映照著不遠處的篝火,張金秤黑著臉做出了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判斷。“現在想想,咱們怕是一開始就中計了,不然那日引我來攻蒲臺的郭小子也不至于半路上直接跑了,而程大郎居然也已經投了官軍…但我現在最怕的,還是這事是曹善成搞得鬼,他雖只是個縣令,卻是個有真本事的,蒲臺也是官軍,也是有本事的…高唐是咱們老巢,如今卻太空了些。”
“那咱們…”
“明日一早。”張金秤咬牙以對。“王二你自領著本部打個頭陣,往豆子崗里去攻,不要在乎士卒性命,沒了多少人回來我給你補,務必要將那些個頭領引進去,只要自家逃回來就行…其余你們幾個,明日一早早早收拾東西,跟我假裝從北面繞路回去,實際上直接扔下他們從北面回高唐!我算是看出來了,這些個貨色都只會分錢耗糧,還要動輒被官軍收買,沒幾個像樣的。況且少了這些人,咱們也就不缺糧食了。”
幾名首領這才醒悟,立即應聲而去。
人一走,張金秤孤零零一個人坐在巨大的方榻上,始終不再言語。
過了許久,他有心喊人將身下的方榻拆了,直接起個篝火,卻反而被暖暖秋風拂動,漸漸困乏起來,最后干脆一個人在榻上睡著了。
“李水君。”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豆子崗的一處邊緣坡地上,房彥釋輕手輕腳走了過來,打斷了李定一個人的沉思,后者正在雙月下望著十余里外那遮都遮不住的龐大而紛亂的營地發呆。
“準備好了嗎?”李定回過神來,正色來問。
“都準備好了。”房彥釋小心應答。“他們也都列陣完畢了。”
“那你自家看著時機,一刻鐘內就動手吧。”負著手的李定干脆吩咐。
房彥釋點點頭,但沒有離去。
“有話說?”李定心下恍然,回頭來問。
“有。”房彥釋認真以對。“李水君真要回東都?”
李定沉默不語。
“其實,我有個堂兄,之前便參與過楊慎的亂子,還說見過李水君…之前李樞也與他書信不停…”
“你到底想說什么?”李定催促一時。“不要誤了戰事。”
“我是覺得。”房彥釋誠懇俯首。“以李水君的出身、才能,和咱們眼下這么好的形勢,還有蒲臺的物資,再加上河北的人心,還有我們房氏傾力助之,水君完全可以留下來做一番大事業,而且不必受制于人…便是再不濟,非要入什么幫,也完全可以自成體統!不必如今日這般委屈,受制于一個刺客!”
“你一番好意,我只能心領了。”聽到此處,李定終于微笑起來。“但房二十九郎…有些事情你根本不曉得…譬如說,張三郎的本事可不只是一個刺客…你們都以為他是殺了一個南衙相公,所以來造反,我卻知道,他是真的決心要安天下,所以要造反,以至于順便宰了一個南衙相公的。”
“便是如此,那張三郎到底又有何等本事可以安天下?能有李水君這般立地成軍的能耐?”房彥釋一時氣急,儼然不能心服。
“張三郎嘛。”李定負著手抬頭苦笑道。“我平生所見英雄無數,如先帝、如楊斌父子、如曹皇叔、如張相公…也如司馬二龍,如白家女凰,如南陽伍氏兄弟,更如程大郎,如你…前后老幼,文武貴賤,也算是見多識廣吧?”
“李水君的經歷,委實難得。”房彥釋只能俯首。“這也正說明,水君是天下英雄。”
“那我告訴你,張三郎在這些人中,有三樣才德,堪稱當世一流,又有三樣才德,足稱當世第一。”
李定不顧對方的誠心奉承,輕易望著頭頂雙月說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話來。
“三種一流,在于智計、修行、仁念…
“而三樣第一,一曰觀世事如燭火,輕易直達根本,且有大局在胸,通天徹地,別人把他當棋子,他卻總能跳出棋盤來開辟新路。
“二曰能屈能伸,屈身于市井、官署,一書一刀,足可淡泊生平,一朝伸張,卻又如真龍起勢,敢為天下先。
“三曰識人之能、結眾之才…這個就不多說了,真的是我生平所見第一。”
言至此處,這位李水君卻又尷尬回頭一笑:“當然,小毛病也挺多,甚至數不勝數,囿于出身,憤世嫉俗,厭惡豪門世家就是其一…但無論如何,我又如何敢與之相爭呢?我不過是個軍略稍強一些的普通人罷了。”
房彥釋還要再言,卻見對方直接擺手:“不必多說了,就算是你不服張三郎,我也要回東都的…因為若說這天下形勢真有可能讓張三郎也無能為力,那無外乎是關隴之間再起英雄罷了…不過張三郎在那邊,也是有說法的。”
房彥釋又等了片刻,終于嘆一聲氣,轉身去了。
片刻之后,豆子崗下,忽然一陣動靜,然后便聞得呱聲陣陣,一大群烏鴉騰空而起…雖然有少部分遺散到其他幾面,但相當一部分還是因為人為的驅趕,朝著北面空地而去。
豆子崗前,整隊完畢的部隊前方,換上一套明光鎧,披掛完整的張行怔了征,牽著黃驃馬扭頭來與其他人笑:“我還以為李四郎這廝往日只是說笑…卻不料這一招真的有用。”
眾人不解,張行也只好解釋:“李四郎以前跟我說過,鳥腳上綁著核桃殼子,核桃殼子里塞著陰燃的炭核,以此火攻…烏鴉夜襲,麻雀攻城。”
眾人還是不解。
小周更是認真來問:“烏鴉便是帶著火種,為什么要停下”
“因為腳燙。”張行愈發失笑。“烏鴉集群、麻雀常見,都是最不怕人的,一旦腳燙,烏鴉落樹居多,麻雀鉆房檐居多…不過這一次沒那么多花花,十來里路,算準大約時間多些,讓它們腳燙,甚至點燃羽毛,然后一片平原,唯獨高粱地與營地木制物件可以立足,自然就落下去了。”
眾人這才醒悟,卻還是有些匪夷所思之態。
“走吧!”張行正色起來,然后牽著馬向前一步。“‘前鋒’迅速,咱們不要跟它們脫節…就算是這個計策失策了,也有我們放火呢。”
“張三爺。”
就在這時,程大郎忽然牽著一匹馬上前詢問。“你千金之軀,一定要親自上陣嗎?”
“這事躲不掉的。”張行認真以對。“我一個北地寒門子弟,素無威望,又不懂軍事,所幸還有點修為,若還不上陣去做拼殺,如何讓真豪杰服氣?”
程大郎點了點頭,然后將手中韁繩塞了過來:“張三爺,我既許諾加入幫,便是在你這位右龍頭之下的大頭領,上下尊卑不可亂,這匹龍駒,請你來乘坐。”
張行接過韁繩,復又擲給對方:“已受好意,再轉贈給你,我知道你修為在我之上,臨陣作戰,還要看你程大郎的威風。”
程知理何等精細,自然知道最關鍵的一步已經有了,倒也不做謙讓,重新牽馬過來,等對方上了黃驃馬,便也翻身上了這匹龍駒。
隨即,剛剛整備妥當的騎步約四千眾,緩緩自豆子崗出發,直接往前方十余里外尚有四萬余眾的清河賊軍營地而去。
儼然是要以一破十了。
一刻鐘后,一只縮著腳的烏鴉直接撲棱著落到了一個巨大的木制方榻之上,將張金秤張大首領從睡夢中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