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龍幫?”
下面的牛達立即表示了一點疑惑。“太俗了吧?還是說張三哥的意思,就是要以俗名稍作遮蔽,好避開那位曹皇叔的眼線?”
“是有這個意思。”張行脫口而對。“但也不是純俗,而是偽俗…因為不是除,而是黜,罷黜之黜…”
“又是何意?”
在場的,哪個不懂捧哏。
“,是說天下紛亂,煙塵四起,大魏勢頹難復,故人人爭上,逢此天地大變,天地元氣充沛,其中強者便是成圣化龍也未必不可…這個時候,我們先定根基,籠絡豪杰,鋪陳勢力,到時候掌握乾坤,便是有真龍之相的人也可一筆黜之…取的是一個居高臨下,超凡脫俗,盡在掌握之意。”
張行說的一套一套的,牛達等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如馬平兒這種更是覺得平生都沒有今日的見識多,只是喘著粗氣點頭而已。
至于說魏道士、李樞、徐大郎等,都是正經的文化人,怎么聽怎么覺得是在強詞奪理,甚至覺得有點露骨,便繼而猜度,很可能是這位張三爺心里藏著另一個解釋,只不愿意當眾來說罷了。
這不是憑空污人清白。
實際上,早有公門里的傳聞私下遞出來,說屠龍刀這個綽號,根本就是張三爺自己在靖安臺埋得暗線弄起來的,屬于自己給自己預備下將來上英才榜或者人榜前列時的名號,原本是為了呼應那位倚天劍的…至于原因嘛,不言自明。
但此時,很多草莽之人以及愚民愚夫聽了,都還以為這位黑榜上的張三爺不光是殺了一個南衙相公,甚至還一度嘗試刺殺那位圣人呢,屬于誤打誤撞了。
不過,即便如此,李樞等人又何至于在這種破事上跟張行掰扯呢?
它就是叫個斬雞幫…斬雞幫當然不行…但只要是別太過分,這種名字上的東西也就隨他去了,說不定還要暗笑這位張三郎分不清大小,為了凸顯自己的存在感,什么事情都要摻和。
總而言之,在李樞沒開口的情況下,幫的名號算是徹底定了。
而定下此事后,下面幾位小頭領興致依舊盎然,上面幾位大頭領,卻也都認真了起來…因為接下來,似乎才是一些要害的東西。
“名字定了,接下來自然是幫內規矩和往后的方略。”張行就在座中誠懇去看魏道士。“大哥,你說從哪個開始議論?”
魏道士瞥了張行一眼,倒也痛快,直接放下捻須的胡子,就在首席中攏手出言:“先從規矩開始議論,具體從人事的規矩開始…老三,座次是你排的,這事還得你來說才干脆。”
張行當即失笑…這魏道士,確實是個頂級的聰明人,好用的很,但反過來說,給這種人以名份,人家未必不能自己趟出一條道,做出一點事情來…但那又何妨呢?
一念至此,張三郎只是看著下方一眾人,然后當仁不讓的開了口:
“我的意思很簡單,龍無頭不行。首先,自是魏大哥、李公…李二哥,與我張行三人,受了諸位兄弟的推舉,平素做個統帥,發個號施個令,而若是我們三人之間有些差誤,自然也是我們三人自己協商。
“不過,也有些別的說法,比如到具體地方、要害事端,乃至于我們幫生死存亡的大事,我們三人也未必有兄弟們知道的多,主意好,這時候自然就要頭領們一起說話…譬如今日,既然是愚兄我跟王五郎攢的局面,我便先說個大約規矩,可兄弟們都在這里,哪里聽得不好,都盡管說來,只要大家三個有兩個頭領都是一般意思,便是我也要聽兄弟們的意思,凡事一起商議便是。”
聽到這里,眾人紛紛頷首,都說張三哥義氣,懂得照顧兄弟。
而李樞和魏道士聽到三人負責“平素統帥”,一個知道張行是履行了承諾沒做假,一個反而有些觸動,就更加無話可說了。
至于說,三個頭領里兩個都是一個意思,還都反對最上頭,在大部分人看來,這就顯得多此一舉了,因為上上下下的,誰不是一個依附著一個?是你張三郎沒有死心塌地的,還是人家徐大郎會不支持李樞?
唯獨,若是其中一人真能掌握了三分之二的頭領,那也是真正的獨自大龍頭了,趁勢罷黜了另一個,似乎也順理成章,倒有點像個暗扣。
故此,一時間,眾人皆是面上歡欣鼓舞,心中若有所思。
唯獨一個單大郎,明顯有些躁動,與他人不符。
張行當然曉得這位濟陰黑道大豪的意思,確實朝這個今日第一次見的豪杰微微抬手,示意對方稍安勿躁,便繼續言道:
“但是,兄弟們日常要做事,也有自己生意,哪里能聚在一起?便是我們三個,將來幫里鋪陳開了,也要四處走動,那平素各自地方上出了事,誰來總攬?所以,也不要遮掩什么,必然要點出一些大頭領來的…一則統攬地方生意,二則主導具體專項事宜,三則遇到新人入伙入幫,做大頭領還是頭領,排在什么位次,總不能好全是我們三人獨斷,需要有人商議。
“譬如今日聚集的兄弟都是濟水周邊的豪杰,那濟陰郡東邊,自然是單大郎做主;西邊是王五郎做主;而東郡到黃河那里,肯定是要剛搬過去的徐大郎做主,這便是三位大頭領…
“而且,既然是一體一家了,私下的關隘、摩擦就要收起來,一致對外才好。然后挨在一起,若是實在還有了摩擦,或者要一起做什么事,也自然是要大頭領們帶著來做,先以人少服人多,再以位低服位高才行,否則還排什么座次、列什么頭領?
“單大郎、王五郎、徐大郎,你們三個兄弟可愿意認?”
單通海、王叔勇如何不認?
單通海本來就沒指望跟上面那兩位負天下之望的人相提并論,更曉得魏道士是個把手,自己這分明是明明白白、干干脆脆得到了下面三位大頭領的首席,而且這大頭領還有參議新人地位的權責,要是不愿意就怪了!
王叔勇更是簡單,他辛苦去堵張行是圖啥,圖的就是從徐大郎頭上反過來,如今名正言順高了那廝半頭,心里只覺得舒坦,沒別的心思。
至于徐大郎,事到如今,表現的反而最為誠懇,居然是第一個出列,當場對著張行來行禮:“三哥說的妥當,就該這般安排,誰若不服,先從我徐世英身上踏過去!”
張行只是失笑,懶得理會。
且說,這天下幫派多得是,很多東西都是那個樣子,所謂萬變不離其宗,徐世英既然先開口應下,眾人便曉得,這便是定了一個大略三層的權力結構了。
最上面,不說有些尷尬的魏道士,還是張李兩位負天下之望的反賊拿了左右兩個龍頭。
下面則是大頭領和頭領的分層。
而眼下,只有三位大頭領,正是單、王、徐三人。
這三人,也的的確確是濟水上游的三位大豪,真要是造反,肯定還是這三人出錢出力,其他頭領的人力物力,委實難與這三人相提并論,張行和李樞看起來好像納頭便拜的,但誠如徐大郎之前私下吐槽,只有個名頭,實際上屁都沒半個的。
就這樣,幫基本的權力架構大約擺了出來,并沒有太出乎大家意料,唯一的缺點是,可能因為兩位龍頭有名無實,那為了拉起場子來,不得不向最具實力的大頭領們以及尋常頭領們讓渡了很多權力,跟其他幫會里幫主一人獨斷形成了鮮明對比。
接下來,自然又補充了許多其他規矩…都是如何傳遞信息,如何立暗號,如何懲治叛徒…這些規矩都是現成的,張行和李樞反而不大吭聲,最多是聽到一些話有些過于草莽粗鄙,忍不住稍作問詢,確定是一些稀里糊涂的玩意后稍作改良,但骨子里上還是江湖上那一套。
不過,議定這些之后,一個敏感的話題還是不得不被魏道士給擺在了明面。
“其實,剛剛已經說了,接下來的大事,無外乎是聚攏豪杰,鋪陳事業。”魏道士精神也漸漸煥發起來。“那有些豪杰,尤其是十之八九要答應入伙,或者一定該去請的豪杰,便也該趁此機會正經議論一番,要不要給大頭領的位子,以及具體排在何處?這其實也是人事,非左右兩位兄弟和諸位頭領當面議定不可的。”
這倒是無話可說。
而張行依舊是毫不退讓,只瞥了一眼馬氏父女,便抬手一指:“淮右盟杜破陣,我生死至交的兄弟,當得起大首領吧?淮右盟的幾個幫主,當得起一個尋常頭領吧?”
眾人紛紛頷首,單大郎更是起身讓賢,表示杜破陣杜盟主要來,必然要居于他之上的…其他人更不必說,瞬間十八人便同意了十六個人,認定了杜破陣和他的親密副手輔伯石一定是幫的大頭領,而且杜破陣一定是頭一位的大頭領。
絲毫不顧人家淮右盟一家的地盤、實力和產業,早已經是什么幫草臺班子的好幾倍了。
這種情況下,被夾住的馬氏父女也只能不吭聲。
接著,李樞也毫不客氣的點了紫面天王雄伯南的名字,上下也都無話可說…而單大郎這一次雖然稍有遲疑,但還是主動又讓了一次位…沒辦法,紫面天王不光是跟李樞、張行都有交情,還是老牌凝丹,修為、聲望擺在那里,交游也廣闊,不得不服的。
尤其是此間眾人。
李樞剛剛露了一手,不確定是不是凝丹或成丹,張行只能猜度是任督二脈俱通,凝丹在望…其余人等,只有一個單大郎隱隱在凝丹的關節上,剩下如王叔勇、徐世英、王振、周行范、牛達都只是奇經修為,委實需要雄伯南來充實高端戰力。
再往下走,說到如何去聯絡登州名聲好大、據說已經是凝丹修為的程大郎,說到了東郡兄長當法曹、弟弟做道上生意的翟氏兄弟,說到了巨野澤里的一堆潰兵首領,說到了沂蒙山的知世郎王厚,說到了紅山賊大刀王虎臣,說到了河間的郝義德,說到了太原的十三堡聯席大首領破浪刀洪長涯,說到了高雞泊的竇立德、孫安祖,說到了渤海的高士通、孫宣致,懷戎的東齊國姓二高…單大郎卻都沒有再讓了。
無他,這些人,要么單大郎自詡本領、名望、實力只高不低,要么就是之前說的出頭的椽子先爛的那種椽子,要么就是太遠沒有意義,只是提個名字。
甚至,說到就在黃河對岸的張金秤,張行和李樞反而討論一致,認為這個人非但不能納,還要主動驅除,不許他進入幫的地盤。張三郎甚至提出,要找到機會宰了此人立威…原因再簡單不過,此人雖然之前就是清河的豪杰、任脈通了的修為高手,可年初做賊之后,肆無忌憚,殺戮無度,兩月前,他更是在河北首開義軍屠城之先例。
這種人,莫說張李魏三人不納,便是幫此時的根基,也就是一伙子東齊將門之后的濟水上游豪強,也都覺得不能接受。
實際上,張行一路行來,放棄了以潰兵逃人為主但卻有無數機會的沂蒙山、巨野澤地區,轉而選擇了在王五郎這里立旗,可不僅僅是擔心那兩個地方會首先遭到魏軍打擊,也有那兩個地方的紀律水平太爛,首領素質太低的緣故。
相對來說,徐大郎王五郎這些人,雖然也是典型的封建時代反動派了,但也的確在個人素質上,組織能力上,包括眼光格局上,遠超那些匪首。
跟這些人說道理、立規矩,總還是能聽進去的。
事情到了這一步,算是正式了結,接下來自然是傳統節目,所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酒肉當然是王五郎家的,他倒是出的痛快。
而酒宴剛一結束,傍晚之前,馬勝父女便主動來尋張龍頭告辭了,只說明日一早便走,來尋張三哥道別,并做請教。
“那就回去吧。”
張行似乎早有預料,卻是直接在自己所居院落中見了對方二人,然后直接指了王振。“讓我兄弟明日跟你們一起走…然后他自去芒碭山立業…我就不寫信了,省得給你們杜盟主添麻煩,讓他記掛心上,送些財貨、物資過去。”
馬勝是個懂得形勢的人,知道自家是因緣際會,碰到了這些奢遮人物和事情,也不知是福是禍,所以凡事只是低首,全無二話。馬平兒雖然年輕些,對很多事情都躍躍欲試,可私下對上這些年輕的大豪或者大人物,卻不免有些自慚形穢,也不多言的,只想著回去后如何與伙伴說今日事,再想著如何能回來參與進去。
“三哥。”倒是王振,雖然早與張行有了說法和約定,此時卻也添了幾分感慨。“我是個混人,但咱們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還請你放心,凡事不給你丟臉…可明日就要分開,此去芒碭山,你可有什么言語叮囑?”
張行看了馬勝父女一眼,倒是顯得坦蕩:“其實就是之前那些言語,淮右盟當然是半個倚仗,但這個幫派的生意太大了,地盤也大,人也多,里面不止是杜破陣,還有許多其他人,這些人有些是軍將背景,有些是海商背景,還有些當地的土豪、水匪,如今又都跟靖安臺有明面上的往來…你一定要小心,若是收到淮右盟的聯絡,心里先提防個三五成!”
王振連忙點頭。
而張行復又來看馬勝:“馬護法,這話也是說給你們父女聽的,更是說給杜兄來聽的…你們也要小心淮右盟,便是杜兄也要小心淮右盟,除非他能全盤控制局面。”
馬勝這一次沒有敷衍和躲閃,而是認真應聲。
送走了馬勝父女,張行又在院中坐了一會,果然,徐大郎又在天黑前主動來尋。
“讓張三哥見笑了。”徐世英一見面便尷尬拱手。
“不曾見笑。”張行嘆了口氣,卻居然不讓做。“這個世道,誰也別為難誰…我那兄弟給你信里寫的什么?”
“兩件事。”徐世英也不坐下,只是拱手匯報,真真宛若下屬,與之前兩次相見態度截然不同。“一個是他寫信時不曉得三哥位置,讓我萬一撞上后,務必勸三哥小心為上,不要觸了曹皇叔的眉頭…但此事不說也罷;另一件事,其實是生意上的摩擦…”
“怎么講?”
“三征東夷開始時,便是沿著大河進軍,所以如今大河周邊全是盜匪,東郡這邊也不例外,而這些盜匪為求生路,不是來搶地方上的莊子,便是去渙水去搶南方的轉運物資…杜盟主覺得,是我們這些濟水上游的坐地莊圩,專門攛掇的那些盜匪,讓他們去搶渙水和梁郡運河的物資,給他們惹麻煩…”徐世英小心敘述。
“兩個問題。”張行沉默片刻,就在院中夕陽下認真反問。“第一,這事你跟李公…李二爺說了嗎?第二,你到底有沒有攛掇過那些盜匪?”
“已經跟李公說了,他說此事干系到杜盟主,所以專門讓我來找三哥你。”徐世英有一說一。“至于那些盜匪,我委實沒有攛掇他們,我都不認識他們…但也不敢瞞著張三哥…當日三哥來做通知,我為了躲避靖安臺的人,沒有南下,反而向西來到東郡大軍剛剛進行之地的廢棄莊子落腳,也是有緣故和想法,所以,便是沒有攛掇,實際上也有將那些人往西面、南面趕的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了。”張行嘆了口氣。“那我也明白來說…第一,內外親疏擺在這里,幫的根基為上,你不要顧忌我,放手施為就是;第二,我本人終究與杜盟主有些關系,留在這里遲早給此事添麻煩,所以干脆也就明日動身,立即去河北為咱們幫做些事情來,等我走了你再施展本事…如何?”
徐世英連連點頭,卻只是不動身。
“什么?”張行詫異來問。
徐世英猶豫了以下,壓低聲音來對:“我其實有個主意,但需要張三哥你和李二哥一起點頭,我還沒跟李二哥說,也沒跟其他人說…”
張行盯著對方一聲不吭。
“能不能去聯絡官府,裝作為大魏剿匪的模樣,去剿滅這些盜匪?順便從大魏朝廷那里騙些軍械?”徐世英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方略。“這個時候,朝廷也會稍微放開局面,許地方豪杰為朝廷效力吧?只是,此事太過于敏感,我之前在聚義堂上論事中不好說起。”
“你可以打著我的名號去跟李二哥說這個計策。”張行眼睛盯著對方,嘴上說出了對方想聽的話,但心中卻嘆了口氣。
徐大郎此人格局之弱小與天賦之強悍,委實對比強烈…這到底是條真龍,還是個賊性不改的貨色?
徐大郎只是振奮起來。
翌日,剛剛成立的幫便開始了忙碌,徐世英去西面處置盜匪事宜;單通海派遣了梁嘉定往巨野澤臥底,同時向東聯絡;王振隨馬氏父女南下;王五郎開始居中四下聯絡邀請周邊豪杰;而張行則與魏道士、李樞、周行范、牛達、魯氏兄弟、郭敬恪一起北上,并于四日后渡過了大河。
過了河,李樞、魏道士分別嘗試去聯絡河北的名門世族,這是人家天然的人脈,爭不得。至于張行,卻和小周一起順流而下,去往河口方向了——彼處,有一個據說正在枯等東都回信的正五品官員。
兵荒馬亂的,也不知道使者能不能順利抵達東都,說不定東都都已經忘了這還有個人呢。
反正挺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