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可能正是一年中最熱的一段時間,登州大營南面的道路上,綿延幾十里的范疇內,亂做一團。
一面是成建制的甲士、儀仗、隊列,一面是毫無秩序的奔跑、宣告、逃竄、躲閃…而且兩者總是能無縫轉換,剛剛的秩序維持者,馬上因為陷入某種混亂而淪為被執法者,剛剛被執法者組織起來的亂軍,又要反過來維持秩序。
而且,信息也極為混亂,不知道真假的消息滿天飛。
一會有人宣告過來,說是圣人已經許諾,到了徐州就大賞三軍,到了江都還要再賞;一會又有傳言,說是虞相公去見了圣人,要將宮女發下來給東都籍貫的士卒做老婆;轉過身來,又有人說某某大將軍造反了…反正不管真假,基本上就是聽個樂子。
最荒誕的一場重大突發事件發生在這日下午時分,眼見著前方道路毫無蔭涼,一群關西屯軍在路邊一個山坳里停了下來,拒絕上路不說,反而對來往的隊列破口大罵,起哄推搡,阻礙行程,一時無人敢管。
而就在這時,好巧不巧,一位北衙公公自前方往后傳圣旨…圣旨本意是讓已經隨本部去了河間的薛常雄接管河北治安,討伐清理河北盜賊云云…結果屯軍首領攔住天使,詢問之后,卻立即轉身宣告,說是圣人讓他們關西人都去河北聽薛常雄薛大將軍的指派。
緊接著,就是數以千計的成建制部隊直接亂哄哄往身后大營方向退,也不曉得是真誤會了,還是在裝糊涂。
不過,來戰兒既然咬牙應下了圣人的要求,橫下心來組織南遷,又如何會允許部隊這般散掉?
須知道,盡管沒有人說出口,但真正的高層都明白,圣人這是三征實際大敗后,在躲避東都和皇叔曹林。而一旦等御駕到了江都,要與皇叔和睦也好、對峙也罷、反目也成,軍隊都是最核心的本錢…至于來戰兒本人,原本也是不愿意攬權的,可一旦管事,是沒有手段還是沒有威望?是沒有修為還是沒有經驗?
于是乎,圣駕決定轉向江都后,甚至是三征東夷以來,最大一次軍法執行得到了貫徹。
來戰兒總攬,圣人點頭,兩位相公批復,北衙傳令,司馬化達、司馬正父子外加韓引弓、趙光等將匯集精銳部隊鎮壓,最后斬首八百余眾,血淋淋的無頭尸體被扔在路旁無人理會不說,首級卻被統一掛于騎兵馬后。
然后,這些掛首騎兵被交與圣人非常信任的趙光,統一做軍紀彈壓使用。
上下噤聲膽寒之后,隊伍重新做了強調,乃是說非圣旨、虞張兩位相公與牛督公鈞旨,以及來戰兒以下各衛大將軍將軍直接軍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隊。
否則,軍法巡騎有權力將逃散者直接格斃于當場。
經此一事,隊伍方才終于進入了一種雖然免不了混亂與逃散,卻終究抑制住了大規模嘩變的微妙平衡中。
并得以繼續南行。
但還是那句話,事情始終處于一種動態的混亂中,這一路注定不太平。
“所以,你是準備到淮上再轉身去武安上任?”就在軍法得到強調的當晚,剛剛搭建起的路邊營地內,相公虞常基聽完言語,并沒有太多表示,而是朝生身前人反問。“這里面應該有些隱情吧?”
“是。”
張行猶豫了以下,懇切做答。“是靖安臺的事情…靖安臺在御前有三組人,都想回東都,而到了淮上,淮右盟本身是靖安臺直接扶持的官方下線,也是下官當日親手所立…他們的意思是,希望我看在香火情上,在淮上時動用一些關系,通過分船的方式,不聲不響讓他們分開,省得惹出事來。”
虞常基點點頭:“這就說得通了。”
“這里有什么關礙嗎?”張行愈加懇切起來。“朝廷對此事會不會有專門考量?”
“沒有這回事。”虞常基淡漠的看了看對方,依舊言語隨和輕松。“東都是大魏的東都,江都也是大魏的江都,靖安臺的人原本是為了沿途地方彈壓治安而隨軍的,如今東征得勝而歸,他們自然可以回去…當然,很多東都出身的人都比較思鄉,你們低調一點也是對的。”
張行也點點頭,便欲折返,但走了兩步,卻又回頭駐足,語氣一如既往的認真:“虞相公呢?有沒有家人要回東都報個信、安排一下?下官愿意效勞”
虞常基微微打量了一下這個并不算無名之輩的年輕人,卻又緩緩搖頭:“我兄弟、幾個兒子都是隨駕官員,不需要回去,而東都的妻子、繼子,只在東都安享富貴,也沒必要過來…你想多了。”
張行再度點點頭,便轉身離去。
隨即,他直接又找到了張含,然后將虞常基那里的言語誠實以告,并問了同樣的問題。
張含的回復其實也很類似,而且顯得非常干脆:“我只一人在此,還是南人,必然要妥當隨駕的,至于東都的家人,日后自有說法,倒也不急。”
張行只能點頭,但卻提及了另外一件事:“伏龍衛守陛下旨意,以十人隨侍張相公,這個規矩到了眼下還要繼續嗎?”
張含終于愣住,但僅僅是片刻后便嚴肅以對:“靖安臺中鎮撫司的人當然可以回東都,但伏龍衛不行,他們雖然屬于靖安臺西鎮撫司,但職責特殊…張副常…張郡君、張三郎,你要站穩立場!我知道你要去武安當郡守了,但正所謂善始當善終,最起碼眼下要站穩了!”
“我懂了,伏龍衛隨侍的事情要繼續下去。”張行會意點頭。“至于說伏龍衛中有人想要回東都,我也盡量安撫…但請張相公包涵,我終究是個要卸任的人,有些事情,怕是要白常檢來做決斷,而白常檢的立場,恐怕不是我能干涉的。”
“其實,白常檢上面不還有齊王殿下嗎?那才是管著西鎮撫司的正經少丞,而齊王殿下肯定是要去江都伴駕的。”話到此處,張含相公大概也意識到自己話語的無端,只能當場嘆了口氣。“總之,國事艱難,張三郎要懂得相忍為國,要是情況不對,或者白常檢要做決斷,你不妨與我傳個信,我也好去勸一勸…咱們還跟之前撤退時一樣。”
張行頷首稱是,拱手告辭。
隨即,他又去找了薛亮。
后者對張三郎的到來充滿了警惕,但聽到原委后,卻也一時松了口氣,然后連續來問:“如此說來,虞相公曉得我們靖安臺的難處,準我們離開?但要等到淮上,聽你統一安排,走淮右盟的路子,分船低調離開?不驚動旁人?”
“是。”張行依然言辭懇切,他今天見誰都懇切,只有更懇切,沒有最懇切。“我知道自己與羅朱綬有些過節,但還請薛朱綬為大局著想,與羅張兩位朱綬講清楚、說妥當…從今日起,到淮上前便可以遠離御駕,與伏龍衛一起在外圍獨立行動,以保持低調,免得到時候有些不妥當…因為這個時候,可能御前誰一句話就會壞了大家一輩子的性命前途。”
薛亮重重點頭,深以為然:“我曉得了,大哥那里和張朱綬那里我都會盡量勸解…這個時候,確實不該多想。”
張行也不多言,而是繼續轉身去拜訪他人。
就這樣,這一夜,張三郎足足又走動了十幾處地方,包括王代積、司馬正以及余公公、丁隊將等熟人…得到的回復也都不一。
不過,無論如何,繞了這么一圈后,盡管消息還沒徹底傳出,但毫無疑問,在所謂一個專行特務的小圈子里,有心人還是都已經曉得了幾件事情:
首先,靖安臺的人似乎準備離開御駕回東都,而且隱約已經得到了虞相公的默許…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理所當然的事情…東都和江都不大可能撕破臉皮,而靖安臺此次派出的三個巡組三個朱綬,兩個朱綬是曹皇叔的義子,一個是東都八貴之一的親子,他們沒理由不回去。
其次,伏龍衛去留不定,伏龍衛自家肯定是想和錦衣巡騎一起回東都的,但上面似乎不許,還在私下討論…這也是當然的。
最后,張三郎手上有些渠道,大概是淮上左近,可以讓少部分人在過淮河的時候輕松分船離去,不和大部隊發生沖突,也不引發騷動。
而這個渠道,也同樣得到了虞相公的默認。
得益于這些消息,往后兩三日內,御前的特務力量中,越來越多的人主動來找張行,尋求驗證,進行商討,這就好像之前在落龍灘前于伏龍衛中養馬一樣順理成章…只不過,有的人居高臨下,有的人自有所恃,還有的人小心翼翼,甚至有人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允許離開還嘗試尋求機會,為此不惜賄賂與出賣情報。
“王代積的話不能信,他只是因為局勢不穩,想尋個避難之地,所以來盤桓…實際上,他出身寒門,所有權力都來自于迎奉圣人,圣人去江都,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因為到了那里,能倚重的人不多,正是往上爬的好機會。”
夜晚時分,月色稍起,營地里滿滿都是勞累一天后的抱怨和呻吟聲,而張行例行端著冒著寒氣的碗,坐在一輛傾覆的條木上平靜分析。
“倒是那幾位公公,委實不好說真假,尤其是在東都有產業的…”
秦寶欲言又止。
“什么?”張行睜大眼睛來看,一臉無辜和不解。
“咱們伏龍衛真的要去江都隨駕嗎?”秦寶艱澀以對。“我母親剛剛去了東都…”
“此番回去,不管如何,既要替我照顧好月娘,也要好生做個孝子。”張行點點頭,然后繼續來問。“錢唐他們怎么說,只你一人想回去?”
“怎么可能?大家都在東都住慣了,一多半人都有家小、住宅在東都,誰愿意去江都呢?”秦寶喟然道。“整個伏龍衛,只有三四個南方人,還有一個整日悶頭的小周…”
秦寶越說越艱難,終于嘆氣。
“其實。”張行倒是依舊放松。“只要你們想走,江淮那里,總是可以做手段的…”
秦寶壓低聲音:“我大概知道這是三哥你的本意,但那不是違背軍令、擅自脫隊嗎?”
“那能怎么辦呢?”張行倒也干脆。“伏龍衛、伏龍印,算是圣人的最后一層保障…上頭是不會許大家走的,想走,只有違背軍令偷偷走!否則,就跟著這位圣人去江都,在那里爛上十年二十年!等北面天翻地覆了,再回來!聽我一句,一定要問清自己心思,不要勉強自己。”
秦寶徹底無言以對,只能低頭扶額。
等了一回,張行繼續正色來問:“若是其他同列誰要走,你會攔嗎?”
秦寶只是低著頭亂晃:“只是我一人無能為力罷了,這個時候怎么還能攔著他人呢?”
“上官逼迫你呢?”張行冷靜追問。
“哪個上官?”秦寶終于有些煩躁了。“是三哥你,還是常檢?”
“比如少丞…”張行絲毫不慌,給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設想。“又比如兩位相公中的誰…”
秦寶怔了一怔,再度搖頭:“這算什么上官?太遠了,假裝聽不到就是。”
而言至此處,秦寶也懶得再與對方打機鋒,便干脆放開以對:“三哥,不要試探我了…你回來這趟,眼瞅著應該是猜到了什么,要做及時雨的,自然想帶著伏龍衛的兄弟們一起回東都…而我如何又會做惡人?只不過,這事情你到底有沒有跟常檢說?常檢點了頭,大家不用擔心回到東都沒有著落,或者去了江都回不來,有些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張行點頭:“常檢那里我會去說,但要緩緩…你該懂我意思。”
“我懂。”秦寶搖頭以對。“你是想讓常檢也按照你的安排走…你這人一貫如此,表面上服從,其實內里一貫是有較勁的…但依我說,不妨快一些去講,省得人心浮蕩。”
張行也搖頭以對:“委實快不起來,我其實是怕驚動了牛督公,一旦他這樣的人物出面壓下來,一句明白的話,然后專門警惕過來,咱們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秦寶想了一想,到底無話可說。
其實,誠如秦寶所言,張行在嘗試下一盤棋,而他現在正在制造混亂…混亂制造本身其實非常簡單,因為局面已經很亂了,他只要扮演好一個串聯的角色,胡亂打著旗號,拿著雞毛當令箭,把不同需求的人匯集到一起就可以。
而且,他非常聰明的選擇從最危險的虞常基那里開始,卻并不敢直接提及伏龍衛這個關鍵信息,反而狀若自作聰明的提及了幫虞常基送回家人…此舉,表面上是自作聰明,其實是露拙露怯,雖然冒險,但卻也狀若成功安了虞常基的心。
當然,也只是狀若。
張行本來就是在賭,倒也不必顧忌虞常基有沒有多想了。
有了虞相公的言語,張行復又借著張含與伏龍衛的特殊勾連,從這位小張相公那里扯到了伏龍衛,終于把事情掰扯開了。
接著,自然是借光明正大回東都這個絕好的誘惑牽動了整個特務機構,甚至是御前其他各處,引發了相當的動蕩。
而再往下走,自然是拖住不去觸碰牛督公這些能輕易改變局勢的大人物,等著抵達淮上這個所有人都意識到的分水嶺再做出具體行動了。
但是張行也好,秦寶也好,包括很多聰明人在內的所有人也好,都不是神仙…他們的聰明才智,安排謀劃,通透理解,甚至包括來戰兒等人的對秩序的努力控制,很快就被另一些東西給輕易壓了過去。
這些東西中最明顯的兩件,一個叫天氣,一個叫地理。
先說天氣,五月底到六月,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而且從離開大營南下開始就越來越熱,偏偏隊伍根本沒有任何避暑與防暑的準備。
這叫暑氣蒸騰,可以催化萬事。
再說地理,之前隊伍從東都出發,走得都是大路,所謂順著大河順流而下,這次卻是從登州大營南下,走得路不敢說是小路,但數十萬人之下,沿著一條只有百來步寬的沽水,走丘陵地帶的大路,又是何等辛苦?
沽水之上,甚至沒有船運。
這叫道路崎嶇,足以消磨萬物。
故此,只是繼續走了七八日而已,疲憊和炎熱,就將局勢變得難以支撐起來。
越來越多的士卒、民夫、內侍、宮人開始中暑,繼而倒在路邊,甚至有人直接倒斃,與此同時,不少聰明的民夫、士卒也意識到了某種可能性,開始大面積偽作中暑…對此,軍隊執法者陷入到了巨大的困難中,他們一方面根本無法分辨誰是裝中暑誰是真中暑,另一方面自身也開始因為暑氣和道路崎嶇引發了精神肉體的雙重疲憊以及大面積非戰斗減員。
隊伍再次失去了秩序,不過暫時也沒有再次大規模嘩變…因為太累了,而且面對著的自然環境與耐力的考驗,高級修行者此時反而占據了絕對優勢,反過來成為了秩序的優秀控制者。
至于說,稍微安定了一點人心,或者說是唯一有效、但又讓人哭笑不得的一個官方措施,居然是望梅止渴。
上頭告訴下面所有人,此時沽水對岸是沂蒙山的盜匪不提,而往后退到登州大營是沒有往前走抵達瑯琊來得快的,到了瑯琊,就可以暫停避暑休整了。
所以,大家要努力向前,盡快抵達瑯琊。
這種情況下,被張行串聯起來的那支奇怪的特務力量,根本不用煽動,就開始自動內部長草了…越來越多的靖安臺巡騎開始暗示甚至明白建議朱綬們主動趁勢離開,而隨著這些暗示與明示的頻繁出現,同行的伏龍衛也越來越不安。
這些幾乎全都是奇經高手的存在們越來越不愿意遮掩自己的意圖,他們開始自行串聯,然后向張行、錢唐、秦寶等人表達意見、施加壓力,希望獲得承諾,能和巡騎們一樣回到東都。
張行保持了詭異的嚴肅和反駁。
反倒是錢唐,被逼無奈后,曾主動往御前尋找到白有思,做了一次匯報。后者,也立即飛來,做了一次安撫,但說實話,效果并不好,這些安撫與許諾根本抵擋不住蒸騰的暑氣與崎嶇的道路。
而白有思終究也不愿意依仗著武力來壓制下屬。
期間,張行與白有思對視數次,意外的沒有什么配合和討論…也不知道是雙方各自察覺到了什么,還是對白有思很可能欺騙了張行這件事情有些尷尬。
現在回頭去想,白有思讓張行先走,很可能是得知了要南下江都的消息。
六月十三,這一日中午,沽水畔的隊伍正在頂著烈日艱難行軍,水邊例行倒斃了許多騾馬和去喝水的人,而忽然間,溫度稍降、風氣稍動,繼而烏云密集,儼然一場夏日雷雨就要開始了。
看著頭頂烏云,張行敏銳的意識到,自己的那些計劃,恐怕要泡在之前的烈日與這場雨水中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很可能要走一步,算一步,抓住機會便施行…不能再求全責備了。
甚至,要有失敗放棄的準備。
但他意外的沒有什么情緒波動。
“讓車輛輜重停下來,不要再動,以防山洪、河水暴漲、道路沖毀,讓所有人下馬,挨著車輛盡量躲雨。”
從天上轉過視線,張行在吹動起來的夏風中扭頭吩咐。
“伏龍衛、錦衣巡騎匯集起來一起行動,還有幾位有約定的人那里,都派人去提個醒,誰愿意來誰來…只是務必讓那十位執勤的同列,帶著張相公一起過來,以防萬一。”
周圍伏龍衛聞言匆匆而去,而修為更低、紀律性更差的錦衣巡騎們則直接翻身下馬,開始就地休息,或嘗試尋找躲雨的地方。
羅方、張長恭兩名明顯是凝丹期的高手更是直接騰空而起,嘗試控制秩序,順便給下屬尋找躲雨之處。
然而,這段路前不挨村后不挨店,便是有沿途村落也距離較遠,且必然被靠近的部隊占據,路邊幾棵樹,因為擔心是雷雨,也無人敢去,所以眾人面面相覷,羅張二人繞了許多圈后,也只能依照張行的建議去挨著車輛匯集。
過了一刻鐘,大概幾乎已經開始砸落雨滴的時候,張含相公也在伏龍衛的護衛下,抵達了此處,并被請入了一輛停在路中央的輜車。
連堂堂相公也只能躲入輜車,其他人就更不必說了。
俄而大雨傾盆,雷鳴電閃,一時宛如黑晝,偏偏雨水又宛如黃豆一般粒粒砸落,直砸的人根本抬不起頭來…這種情況下,除非是羅方與張長恭這種凝丹以上高手,能全身真氣外放,形成真氣罩進行躲避,否則便只能強忍。
實際上,就連躲入輜車的張含相公也迅速被打濕全身,縮在角落,狼狽一時。
好在,夏日的雨水來的快去的也快,下午時分,傾盆大雨迅速結束,烈日重新出現。
非只如此,道路卻又變得泥濘,車輛淪陷其中,再加上旁邊沽水迅速暴漲,使得可行路面迅速變窄,這無疑讓大家產生了一種接近于絕望的無力感。
“巡檢,別去淮河了,咱們跟張三郎說一聲,直接掉頭吧!”有人忽然喊了出來,卻是一名全身都被太陽迅速曬皺巴的錦衣巡騎白綬。
他的直屬巡檢,也就是薛亮了,連連擺手,同時有些不安的回頭看了眼輜車…彼處,張含張相公同樣狼狽不堪,帽子都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只是坐在車上喘粗氣,旁邊張行立在車下,倒是一聲不吭。
但是,局面不是一下擺手就可以解決的,車輛沒法動彈就是沒法動彈,被暴曬、淋雨,又被暴曬的民夫士卒根本起不來就是起不來,有修為的錦衣巡騎與伏龍衛們因為折返東都的可能性躁動不安就是躁動不安。
所有能喘氣的人滿腹怨氣就是滿腹怨氣。
看到薛亮沒有膽量出頭,這名白綬忽然向前,大踏步踩著泥水過去,直接朝張含大聲吼了出來:“張相公,你怎么說?我們是中丞的人,如何要我們去江都?”
張含措手不及,再加上可能是不愿意跟一個區區巡騎當眾討論這么敏感的問題,便干脆閉嘴不言。
倒是張行,此時嘆了口氣,遙遙揚聲回復:“老鄭…不是說好了嗎?到了淮上就讓你們走。”
“老鄭!”第一巡組巡檢羅方也及時出聲。“誰許你這般與張相公言語的?”
姓鄭的資歷白綬看了一眼羅方,卻絲毫不理會,只是去看張行:“張三郎,有道是此一時彼一時…當日你替我們與虞相公說項,我們感激不盡,但眼下這個樣子,再走下去,便是連我們這些稍有修為的人怕是也要被淋死、曬死、累死…如何敢等到淮上?!我就問一句,現在走,許也不許?”
此言一出,羅方、薛亮、張行,還有戴著面具的張長恭各自欲言,卻不料整個特務“大隊”,早已經先行炸開,錦衣巡騎們紛紛嚷嚷,要求即刻脫離大隊,停止前進,伏龍衛們也不甘心,紛紛呼喊慫恿,要求一并折返東都。
上上下下,亂作一團。
這還不算,這段路附近的士卒、民夫、宮人、金吾衛,同樣落入不堪之地,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聞得這些錦衣巡騎和伏龍衛居然可以折返東都,更是帶著希冀、不滿、憤怒開始卷入其中。
當日,免不了被雨淋后又暴曬的人呻吟哭喊。
一場暴雨,極大的增加了前進的難度,也將長長的隊伍整個固定在了泥濘的沿河道路上,更引發了局部的動蕩與混亂…一場原本應該是最強力部眾的特務組織的嘩變似乎就在眼前。
“不會出事吧?”混亂中,面色蒼白的張含低聲來問張行。
“暫時不會。”張行果斷應聲。“三位朱綬中的兩位都是凝丹高手,而且對自家部屬還是很有震懾力的…但往后不好說,尤其是伏龍衛,人人都是奇經高手,要是真的拔了刀子鬧起來,兩位凝丹高手怕是要立即逃走…不過那時候,肯定會將相公你護送走的。”
張含愈發不安:“那就想想法子,便是我逃走,嘩變…而且是曹皇叔的直屬部下嘩變…也會出大亂子的。”
張行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想了什么,然后鬼使神差一般放棄了之前的計劃脈絡,選擇了輕聲回復道:“其實…只要一個人過來,就能立即鎮壓下來…反過來說,換成其他人,未必能成。”
張含到底做到南衙相公的聰明人,也是迅速醒悟:“白常檢嗎?”
“不錯。”張行懇切點頭。“白常檢不光是伏龍衛常檢,也是伏龍衛折返東都后能夠立足的根本,更是成丹高手,便是那邊的錦衣巡騎,也有一小半是她舊部…她來,武力、人心都能輕易壓制住局面…但隊伍拖得太長了,得讓羅、張兩位中的一個飛去喚她,而且要小心傳話,不要驚擾圣駕,或者其他諸公。”
“這是自然。”張含長呼了口氣,迅速點頭,然后就在嘈雜聲中朝一直緊張看著自己的羅方招手。
片刻后,一道流光閃過,羅方便往前方估計最少得十幾二十里的御駕方向而去。
大概等了足足兩刻鐘,局面即將支撐不住的時候,三道流光前后不一,抵達了此處。
出乎意料,除了面無表情的白有思和緊張的羅方外,虎賁中郎將司馬正居然也來了。
但更出乎意料的是,張行此時反而沒有了什么多余的心思。
轉回眼前,白有思的抵達果然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其人只是翻身落在輜車之上,懷抱長劍,居高臨下,四面一掃,伏龍衛和大部分錦衣巡騎便漸漸安靜了下來,緊接著,那些尋常士卒與民夫也因為某種傳染性的情緒莫名安靜了下來。
“怎么說?”白有思看了一眼腳邊的張行,直接放聲來問,聲音順著真氣震蕩周邊,似乎連正在暴漲的沽水水流聲都要壓住。“你們想怎么樣?”
周圍人一時沉默。
白有思便又來看張行,但張行紋絲不動,狀若未聞。
“我們想回東都!”一名明顯是第二巡組舊部的中年錦衣巡騎忍不住開了口。“巡檢,帶我們走吧!本來就不該要我們去江都的!”
白有思剛要回復,又一人忽然開口,卻居然伏龍衛的白綬王振:“白常檢!我們不服!為什么都是靖安臺的人,他們就可以回去,我們就要去江都?!”
說著,王振居然還扭頭看向了落在人群身后、一臉嚴肅的司馬正:“司馬大哥,你也說句話!一路上死了那么多人,逃了那么多人,都是活該去死的嗎?為什么一定要我們去江都?”
司馬正張了張嘴,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卻黯然無聲。
“不是不讓你們回去。”白有思想了一想,就在車上做答。“但此時回去會牽動人心…錦衣巡騎,應該到淮上,最少到瑯琊再走…而伏龍衛中有家小的,我也許諾,等到了江都,重新調整伏龍衛,一定許你們回東都。”
白有思的許諾明顯有了效用,眾人一時議論紛紛。
而此時,張行忽然低聲對身側的張相公出言:“張相公,可以這般許諾嗎?”
張含一時欲言,但離得近的人已經醒悟,旋即交頭接耳,片刻后,更是有人呼喊起來:“白常檢,你莫忘了,離隊須相公開口,請相公重復你一句話,我們就隨你去瑯琊!”
很快,這種呼喊便成為了主流。
立在輜車外的張含氣急敗壞,但環顧左右上下,看到司馬正、白有思、羅方、張長恭俱在,多少是安下心來,便佯做未聞。
然而,眼見如此,周圍原本安穩下來的錦衣巡騎與伏龍衛們反而不安,喧嘩聲再起,甚至有人質問,張相公如此姿態是不是要秋后算賬?
“張相公,勉為其難,上車說幾句吧?”張行懇切來勸。“我扶您上去,就在我家常檢身側,安全無虞。”
白有思詫異低頭,終于也點了點頭。
張含略顯煩躁的看了看張行,又掃視周圍,終于無奈:“張常檢,都說了讓你小心處置,居然還要我親自出面!”
儼然是對張行埋怨了起來。
而張行只是點頭賠不是。
但片刻后,在張行的攙扶和周圍人的協助下,這位南衙相公終于從車頭爬上了輜車車身,然后只在張行與白有思一前一后的遮蔽下,立到了車頂,等周圍再度安靜下來以后,便冷冷四顧而對:
“你們想要本相說什么?”
“請相公許我們在瑯琊自由離去。”有錦衣巡騎努力大喝。
“請相公答應,我們伏龍衛到了江都,也可以重組,讓家室的人折回!”也有伏龍衛大聲呼喊。
“都可以!”頭發亂哄哄的張含強壓怒氣,大聲應對。“還有嗎?”
周圍一片安靜,而白有思微微扭動腦袋,往側后看了一眼,因為眼角余光中,她清楚看到張行笑了一下,似乎是要說什么。
實際上,便是下面的秦寶也明顯為之一驚。
但就在這時,忽然有一人排眾而來,而且翻身上馬,扶刀相對,以示不弱:“我想問問張相公,為什么不許司馬將軍去落龍灘救人?你那時候難道不知道落龍灘東面還有數十萬大軍嗎?”
“此人是誰?”張含怔了一怔,扭頭來看側后張行。
“這是江都副留守周柱國的幼子,伏龍衛同列周行范。”張行同樣怔怔看了眼忽然冒出來的周行范,然后選擇了坦誠以對。
“周公子。”張含想明白是誰后當場失笑。“我知道你父孤懸在外,但圣人安危更重要,莫說那種情勢,便是你父親彼時在帳中,遇到危險,我也會堂而皇之建議他殺身成仁,為陛下斷后的…你們周氏,尤其是你父親受陛下大恩,又是國家將軍,難道沒有為國捐軀的覺悟嗎?”
周行范目眥欲裂,卻粗氣連連,強行壓下,然后咬牙切齒來問:“那我問你,我父為將,為國捐軀,你為相公,為何不能捐軀償罪?此次東征,難道不是你逢君之惡,搶在圣人想起來之前,就首倡出來的嗎?”
此言一出,周圍喧嘩一片,便是很多從白有思、司馬正抵達后便一直沉默的尋常士卒、宮人也都議論紛紛,他們萬萬沒想到,東征的禍首之一居然就在眼前。
這可不是區區一次行路難那么簡單了,多少人的性命就斷送在此。
張含本人也意識到了群情洶涌,但此時反而不好躲避,或者說,身前白有思、身后張行的存在,讓他有了一點安全自信,而這種獨自面對洶涌浪潮的局面則讓他再一次回到了當日朝堂上獨自面對南衙諸相以及其他同僚的時候。
他非但沒有慚愧和畏懼,反而升起了一股莫名怒氣。
憤怒的指責聲與偷偷的喝罵聲好不容易稍微平息下來。
意識到該怎么辯論的小周毫不猶豫,立即撒下了剩下三個殺手锏:“諸位,此人素來逢君之惡,不只是此次東征,建議陛下南下江都的,建議圣人列軍城行軍的,建議圣人修建大金柱的,都是他主動構想,然后提議的!”
周圍人愈加轟然,喝罵聲再無顧忌,許多人都指著車上之人的鼻子來罵。
而張含冷冷掃視,反而也無顧忌起來。
等到聲音稍緩,他更是反過來破口大罵:“你們這是要造反嗎?!我身為南衙宰執,建言圣上,圣人接納,然后成行,你們有什么資格不滿?你們知道什么是南衙相公嗎?!”
一語驚破眾人,小周也是面色一變,對面遠處似乎是來協助坐鎮的司馬正,以及羅方也都明顯面皮一跳,只是不知道面具下的張長恭是什么表情。
“莫忘了!”眼見眾人被喝住,張含咬牙切齒,繼續呵斥。“圣人一怒,流血百萬,本屬尋常!而我身為宰執,今日一怒,也能讓你們伏尸數十,上下皆家破人亡…至于你們這些人,區區匹夫,今日在這里發怒,狀若洶涌,又能如何?以頭搶地嗎?我倒想看看,我就在這里站著,誰還敢發一聲?!”
眾人面色或是鐵青,或是通紅,卻皆不敢言!
唯獨白有思眉毛一挑,便欲開口。
但是,有一個聲音搶在她前面出現了:“我以為匹夫一怒,足可安天下!”
“什么玩意?”
張含詫異回頭,幾乎和白有思一起看向了發聲的張行。
而此時,張行早已經拔出制式彎刀來,然后一手向前伸去抓對方發髻,另一手則直接朝對方脖頸處揮舞而去。幾乎是同一時間,揮刀之手涌出了一股宛如實質的銀灰色寒冰真氣,瞬間包裹了整個彎刀,使得刀刃寒光閃耀之余寒氣乍顯。
下一刻,隨著這把彎刀從對方轉過來的脖頸上飛過,張行輕松將對方的頭顱抓起。
血水自頸口噴射而出,一時擋住了張行與白有思的視線,而片刻后,隨著尸體直接翻滾倒下,二人直接近距離對視…張行并不意外的一點是,白有思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死死盯住了自己,仿佛要將自己刻入體內一般。
這一幕驚呆了所有了,過了數息之后,下面才似乎有了一點動靜。
聽到聲音,張行收回目光,只向前半步,然后一手拎刀,一手將張含的首級高高舉起,就在下午的雨后陽光下昂然宣告:“張某既立志要一怒而安天下,今日且為天下除一小賊!”
下方再度鴉雀無聲。
回過神來,遠處司馬正本能去摸腰間,卻在望了一眼白有思后保持了詭異的沉默與安靜,羅方和張長恭同樣如此——他們一清二楚,說句不好聽的,如果白有思想阻止的話,張行根本根本殺不了人。
而白有思的修為以及對方手中的伏龍印,讓他們不得不保持冷靜。同時,即便是他們,心里也有一絲異樣,一絲釋然,和一絲惶恐。
似乎是有恃無恐,張行既殺人示眾,也不多言,而是堂皇直接跳下車來,往路邊而行,周圍錦衣武士,或是素色錦衣巡騎,或是深色錦衣伏龍衛,紛紛避讓,宛若田野中的麥浪飛開兩側一般。
張行一聲不吭越過了神色愕然的秦寶、情緒激動的小周、粗氣連連的王振等伏龍衛集群,來到拴馬的樹下,卻不急著上馬,而是在樹前稍駐,然后提刀割開樹皮,又蘸著脖頸上尚在滴落的人血,揮刀在樹上寫了一行字:
“殺賊者,北地張行是也。”
然后,其人將首級系在黃驃馬的馬后,翻身上馬,然后只將那只貪污過來的騾子拴在手腕上,便緩緩往沽水中蹚去。
看他的樣子,竟欲是浮馬渡河而走。
走了大約十幾步,即將入水之時,薛亮忽然忍不住往對方方向一動。
但也就是這么一動,張行剛剛越過的伏龍衛集群,甚至還有過半錦衣巡騎,也都本能一動,卻是紛紛轉身,扶刀往這位曹皇叔的義子方向齊齊而來,仿佛是在無聲擠壓與對抗什么一般。
非只薛亮與部分錦衣巡騎當場駭然,就連司馬正、羅方也登時色變,張長恭也都松開了抱懷的雙手。
就在雙方僵持,很多人都忍不住要說些什么、喊些什么的時候,沽水中,忽然傳來一聲明顯帶著真氣震蕩的長嘯。
嘯聲綿長激蕩,連續不斷,伴隨著張行浮馬入沽水,非只如此,馬后的首級依舊滲出絲絲血跡,與雨后混黃的河水混在一起,在午后陽光下形成了一條色彩奇特的長長絲帶。
伏龍衛也好、錦衣巡騎也好,如何不曉得這聲長嘯意味著什么,也是各自愕然。
小周心下混亂不堪,他目光掃過秦寶,看向白有思,也都沒有得到答案,這讓他心里好像憋了一團火…同樣想長嘯出來,卻又似乎差了那么一點什么。
剎那后,這個江南將門之后,忽然間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卻是打馬向前,躍入沽水,隨之而行。
然后在入水那一刻,努力長嘯呼應。
最少有數十人都有轉向和動作,秦寶甚至往前走了數步…但想起對方之前的言語和剛剛對視時掃過來的眼神,卻又硬生生止住。
倒是王振,忽然深呼吸一口氣,翻身上馬,隨之而去。
片刻后,共有十余騎隨之而走。
不過,到了這日晚間,張行宿在山間的時候,卻只有王振與小周區區兩騎相隨了…這不意外,因為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的白有思隨后便帶領著錦衣巡騎與伏龍衛集體渡過了沽水,卻只是往上游而行,羅方、張長恭、薛亮全都在其中。
張行沒有什么多余的話與王周二人講,此時還不輪到他們,只是早早吃了干糧,然后早早睡下。
說是早早睡下,但只有王振誰的早一些,張行和小周明顯各懷心事,都在胡思亂想。
小周如何想的,張行不知道,后者只是在想自己。
長久以來,張行一直對自己有一種奇怪的要求,他嘴上說著,只求盡力而為,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行動之后,總是陷入到道德與理性的反思中,而且越想越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哪怕事情在別人眼里處置的漂漂亮亮、妥妥當當,他也會覺得自己只是個修補匠,或者自己沒有做到對某個人最公允的處置。
有這種情緒當然是可以理解。
這個世界相對而言終究是封建時代,終究是是古典時代,甚至因為存在著一種超凡體系而使得這種制度下的統治階層更加強大…而他終究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最起碼社會思想和認知是有代差的時代。
所以,他清楚的知道,這個天下可以更加美好,但與此同時,他也比誰都清楚,想要這個天下更美好,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與犧牲。
相較而言,個人的努力與嘗試,反而不值一提。
這種覺悟,文藝一點,叫做理解得越多就越痛苦,知道得越多就越絕望。
通俗一點,叫做不敢承擔歷史責任,有點慫。
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并沒有同痛苦相對稱的能力、道德,以及與絕望相均衡的堅韌。
但是,從那天開始…是的,不是今天,而是從那天回到無名山村開始嘗試除去藤蔓的時候開始,他就意識到,自己那些糾結是可笑的、或者說是沒必要的。
自己就是自己。
張三郎也好,北地張行也罷,都是自己。
那些懦弱,那些油滑,那些沖動,那些慌亂,那些瞻前顧后,那些反復考量,那些裝模作樣的矯情,那些隨波逐流的躲閃,那些所有的不完美,全都是真真切切的自己。
自己就是自己,上個世界的自己,這個世界的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不完美的人,而不是什么救世主,也不希冀于成為什么救世主。
但一定要去做點什么。
不過,有意思的是,張行那天就有了覺悟,卻一直到眼下才能將之釋放出來,才能做出整理與思索。
小周終于也昏沉沉睡去,張行依然睜著眼,他不再猶豫,而是在等待著什么。
果然,臨到午夜,雙月近乎圓滿,幾乎交匯高懸,張三郎忽然在蟬聲陣陣中聽到一絲奇怪的動靜,然后便翻身而起,往外行去,翻過一個小山包,正看到簡單束著頭發的白有思在月下舞劍。
說實話,舞的不好看,有點生硬,過于凌厲了一點。
“好看嗎?”白有思忽然駐足停身,在月下扭頭相顧,長劍在她手中熠熠生輝。
“好看。”張行誠心相對。
“我以為你會說太生硬了點。”白有思若有所思。
“你舞什么都好看。”張行直接在山坡側面坐了下來。
“你任督二脈一起通了?”白有思拄著劍在月下來問。
“是。”張行有一說一。“之前你讓我先走那次便躍躍欲試了,只是忽然通了而已。”
“我觀想也小成了。”白有思不由失笑。“算是刻印成功了…接下來只是要時間來成丹。”
這讓張行有些失態和詫異…他不是詫異對方觀想自己小成,刻印自己成功,而是對方已經很久沒笑了。
“你很久沒笑了。”張行嘆氣道。
“確實。”白有思肯定了這種說法。“因為事情太多,而且都是很糟糕的事情,觀想也進入了瓶頸…”
“你在等白天那一刻嗎?”張行認真來問。“你猜到了我要這么做?”
“不是猜到了,而是想到了。”白有思立即更正。“但等待是確實的…我其實不確定你一定會如何做,但是又對你存著不少信心,好在你終于這么做了。”
“怎么說?”
“旁觀者清。”雙月下的白有思拄著劍歪著頭答道。“我眼中的張三郎,一開始心里是有火的,是愿意不顧一切揮出來一刀、說出來一句話、嘯出來一口氣的,那時候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只不過,你好像總是懷著某種顧忌,在畏首畏尾,在做遮掩與阻擋…明明只是一個人,卻總是求全求備,總是用完人的道德來評判自己,結果反而把真實的自己、可能有許多毛病卻足以去拯救天下的自己給藏起來了。
張行,匹夫一怒便可安天下,不需要一個現成的至尊下凡來做。”
張行欲言又止。
“我其實不贊同你現在就當個土匪,或者成為欽犯,否則也不會渡河后與你分道,準備帶人回東都了…但我還是要說,如果你今日不能伸張,揮出那一刀來。”白有思繼續認真來講,卻是往前走了過來。“終究會淪為一個庸人…你是不是原本想在淮河上嘗試刺殺誰的?或者至少將虞相公、王代積那些人一窩端的?”
“是…但無所謂了。”張行平靜回復。“氣氛到了,便該殺了這廝稍微震懾天下。”
“足以震懾天下了。”白有思再度失笑以對。
張行保持了沉默。
這不是因為對方說的不對,而是白有思停到了自己跟前,然后扔下了長劍,坐到了自己身側,還扭頭與自己對視,目光灼烈到讓張三郎有些沉迷。
“你且行著,日后我會來找你的。”白有思語氣堅決。“但今日不是要說這個,張行,我觀想了你這么久,有件事情一直很好奇…”
“什么?”
“我一直在觀想你,可在你的眼里,我又是什么人?”女常檢認真來問。
“你是我的女俠,拯救了我的女俠。”張行看著對方,脫口而對。“從河堤上相會那一刻就是,紅山上也是,今天還是,往后一輩子也都是我的女俠!”
說著,張行毫不猶豫在月下迎了上去,而對方快他一步,反過來將他按倒在蟬聲里。
經此一夜,張行忘記了大部分拴在心里的累贅,從此腳步從容。
正所謂:
平波漫漫看浮馬,高柳陰陰聽亂蟬。
明日重尋石頭路,醉鞍誰與共聯翩?
1秒:m.23xstxt